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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节

      一道闪电,模样清俊的青年进了偏殿,他放下手里的灯笼,几个太监围过去帮他解开蓑衣。
    等到太监们散开,谭唯心才笑眯眯的拿着一方干帕子,一边擦脸上的水渍一边说:“父皇,儿昨夜做的梦不好,今儿是怎么都要看看您的。”
    他该喊陛下,要么喊皇爷,然而他依旧随着二公主喊了父皇。
    武帝喜欢他这样自在,便允了。
    听他这般说,帝王心里一动,便扯出笑问说:“哦?却是做了什么梦?”
    谭唯心手里停顿,有些困惑的样子说:“恩,不敢期满父皇,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其实……这个梦从前也梦过一次的……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武帝苦恼,就嗔怪道:“你这孩子,往日也是个爽利性格,今儿这是怎么了,凭的罗嗦,赶紧说。”
    谭唯心走过去,接过太监端的热茶给武帝奉上道:“嗨,那时候还小呢,就……就我爹没了那天也是噩梦来着,就,就看一条好大的河,那河水特别清冽,仿佛是有百丈深亦能见底,梦里那河水里飘过一朵白莲,而您,您就站在岸边拿着好大一根竹竿捞那花儿……谁能想到昨夜又梦到了,儿这心里不安便想来看看您,如今看您气色这般好,儿就安心了。”
    武帝手里一动,想喝水的动作停了半晌才道:“哦?那梦里,朕捞到那莲花没有?”
    谭唯同轻笑:“没有,您拿着竹竿儿,想捞,那莲花却越来越远了……”
    第225章
    黎明,陈老太太身躯一动,守夜的丫鬟婆子就都起来围着,是的,都围着,并不敢近身伺候。
    老太太这几年是一天比一天憨傻,真就是一会子清醒一会子明白,脾气是越发的不讲理,夏日雷雨天般好坏阴晴不定。
    蹦蹦跳跳去挖野菜的时日有,坐地上哭一天的时候也有,看不住自己,人不精明了,坐恭桶都不利索,弄到身上的时候也有。
    谁老了都有这样一遭,家里早有准备却也是十分难受的。
    这老太太起了,倒也不给大家添加麻烦,她就仿若是回归了老家依旧在水下的故园,成日就做着她孩子们都活着,她做了半辈子的家务营生。
    黎明鸡叫她便起,起来的动作蹑手蹑脚,床铺上只有她一人,她也要对着大炕甜笑,仿佛是看到睡了满炕的崽子。
    其实也就甜蜜这一下了,接下来这一整天,这老太太就是个凶神恶煞。
    做母亲的从来如此,爹总躲了,又会做好人。
    那娘就是个出头鸟,她们陪着孩子最多,孩子与她们的恩怨也是最多。
    等到了老的时候,都说爹可怜,都说爹亲切,却不想想做娘这一辈子有多不易。
    老太太的记忆里都是各种的劳累,孩子多,她也不敢慈爱,就成一个狠叨叨的娘,时间长了她也就忘记本来的脾气了。
    每天只有这时候笑容最好,等到她对着婢仆搬上来的水盆,自己拿篦梳把头发抿的一根杂发都没有,再把一个裹头布一蒙,厉害面孔端出来,这全家上下折磨就开始了。
    那么多婆子丫头跟着,她是看不到的,就好像活在过去影儿里一般。
    她套上鞋开始在堂屋磕磕打打,骂骂咧咧,直到佘郡王就进了院子。
    老太太抬头看到人,就出来,提着一个秃头扫帚喊他:“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笨的你,笨的你干的干的赶不上,稀的稀的抢不到,什么功夫了你才来?锅底子你都掏不上吃的没出息东西!”
    佘青岭一惊一愣,接着笑着低头服软。
    他是个太监,面白无须就显的岁数不大。
    母亲是憨傻愤怒的,她嫌弃孩子没赶上饭时候,佘青岭就好脾气赔不是,然而也不成,总要挨上两扫帚头儿,这事情才能过去。
    挨打的时候你还必须跑,不跑老太太更很,嫌弃自己生了个傻子。
    这一般特指陈大胜亲爹。
    其实也不是常要挨打的,具体要看老太太想到几岁了,今儿老太太脑子里过的是长夏,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全家懒懒散散,地里早上去锄了杂草,就是个悠闲一天。
    这儿子又笨又憨,回来总是晚,可往往到了这个时候,锅子里那饭食已经被大孩子抢光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打完,便嘴上不好听的骂骂咧咧,手却从怀里摸索起来。
    婢仆看到这里,就麻木的将预备好的糕饼奉过来,老太太便一把拿住一块递给刚挨了打的佘青岭,还挤眉眨眼的对院角落低声道:“笨的你,那边躲着去,别给你哥你弟看到,哎呀,就知道吃,吃!吃死你!去吧!”
    佘青岭这辈子都没得到过这样浓郁而热烈的母爱,他每天都来,去燕京也要带上老太太,可是老太太住进郡王府就只会一句话了,见人就问:“我这是死了么?我这是死了么?”
    她以为那是死后的世界,就实在太奢华了。
    脑海里想是把所有孩子胃口都打理好了,老太太就一脸满足,熟门熟路的去了院子角落。
    院落边上放着几个大瓮,乡下人家也不是家家打得起甜井,都要去村里大井担水吃,这就比较累了。
    如此,凡举是个精细人家都会在房檐置放几个瓮瓮,好接天上水。
    老太太的故乡在三江岸,那里的人不喝天上水,就用这水洒扫庭院,喂饮家畜,浇灌菜蔬。
    院里一根菜苗都没有,老太太也是浇灌的劲儿劲儿的,嘴里依旧是骂骂咧咧,太阳了老陈家上数一百代祖宗无数次。
    陈大胜今日也在家,今儿七茜儿要出平生第一次远门,他就在前面帮着检查行囊,等着查完了爹不出来,就来这边了。
    院子里,老太太身后跟着四个婆子,四个丫头,都张着手,也不敢说话也不敢大动。
    反正老太太也看不到她们,她看的是过去的虚像。
    陈大胜一进院子,就看到老太太胳肢窝夹着扫帚,端着个鎏金的盆儿在喂幻觉当中的鸡鸭,边喂仿佛身边还有个捣乱的狗儿,她就用脚撵。
    看到陈大胜进门,她火冒三丈,又开始磕打起来,还随手把个价值不菲凹凹凸凸的盆一甩,指着陈大胜便中气十足的骂到:“你拿我搁在柜底的钱儿了?”
    陈大胜惊异:“啊?钱儿,什么钱?”
    老太太老了,可记忆不老,她就席卷至陈大胜面前,带着杀人的气势追问:“钱儿了?!”陈大胜吓的连连摇头,他也是活到最近几年才知道他爷是个家贼。
    “没,没拿?”
    老太太显然是不相信的,就双手一掐腰骂到:“老鳖孙,你张嘴!”
    陈大胜求救般看向自己爹,他爹躲在角落吃早膳,真就是很听话的坐在旮旯里了。
    看陈大胜不张嘴,老太太也不能放过他,便抬手拧住他的腮肉左右一拽,陈大胜被迫张嘴,老太太脑袋凑过来一闻,闻到了幻想当中的证据,那眼泪哗啦啦就流出来了。
    “你,你个塌坟顶子的缺德东西,我咋就跟了你,大牛都多大了还跟爹娘一个坑,啊!”
    扫帚掉在地下,老太太捡了起来,怕左六右舍听到呢,就无声无息打,陈大胜无声无息躲。
    佘青岭看儿子可怜,便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铜钱丢在地上,老太太动作当下就停滞,摇摇摆摆走到几个铜钱面前,穿着织锦的衣裳她也不知道,坐在地上,边捡铜钱边掉泪……
    陈大胜都看傻了,满院子人也看明白了。
    那老头偷了老太太钱儿,他买酒喝了。
    老太太总这样,起先家里的孙子孙媳看到是很难过的,到底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可~晚辈的心疼能有几天儿?
    习惯了,就这样了。
    陈大胜也不难受,就有些憋屈的走到老爹身边蹲起,他也是留着体面胡须的兵部老爷,可在家也就是这个待遇了。
    今儿他是他爷,前几日他是自己爹,倒也证明一件事,他爹生的像他爷,他生的像他爹,吓吓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才刚蹲好吗,就从外面哒哒进来一个手提小枕头的五六岁小少爷。
    这少爷到院里看了一圈人,看到自己爹,自己爷在角落蹲着,就满眼是泪的奔过去,哼了一声,又跺跺脚。
    两位长辈自然是不能搭理他,他就愤恨的把枕头往地上一丢,开始在枕头上蹦跶起来。
    只蹦跶了几下,他就被人凌空抱起,屁股后毫不客气的挨了几个巴掌,他祖奶奶骂到:“败家东西!你做什么呢?嫌弃你娘我活的久了,你要气死我?这一家大小缺德玩意儿,就烦死我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东西你跟这里作死呢,你踩它干啥,这才几岁你就学会糟蹋东西了……”
    越想越气,她就啪啪又是几巴掌,小狗开始哇哇大哭。
    小狗是陈大胜与七茜儿的五儿子,至于为什么叫小狗,甭信对外说的那套,他实在烦人。
    老太太对儿子们可是能下狠手的,这孩子敢糟蹋东西,就得打死不解恨,心里惦记一堆事儿,老太太就随手抽了自己的裙带儿,陈大胜与佘青岭一起闭眼。
    婢仆们呼啦围过去,是帮着提里裤的提里裤,想抱着五少爷逃跑的就去要孩子。
    老太太能如他们的意?等陈大胜他们得了消息再睁眼,老太太已经端着凹凹凸凸的铜盆往灶房去了。
    小狗被裤带拴在树上吓的一动都不敢动。
    他不过是想闹腾大人,想让娘亲出门带他,谁能想到挨了一顿揍?
    平生第一次受委屈,孩子就有些怀疑自己在做梦。他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爷爷阿爹,然而这两人不放心,就跟着老太太往灶房走。
    只走没几步,两人又迅速折身蹲回院子角落,老太太就抱着一堆羊草颠颠过来,兜头对着这俩人洒了下来,嘴里依旧是愤恨的:“吃吧吃吧,倒霉东西就知道个吃,也不长个肉。”
    这是人都不许做了么?
    这老人家脾气不好,仿佛跟所有的亲人都有仇,跟所有的家畜牲恩怨也不轻,什么活计都是她在做,可所有的人都被得罪光了,便没人感念她的好。
    老太太骂完又往灶房走,那么大的年纪,人憨傻后却健步如飞,跑快了就谁也撵不上。
    佘青岭探头看老太太走远了,这才把脑袋上的羊草抓下来递给陈大胜道:“吃吧,吃了长肉,过年好宰你。”
    陈大胜无奈:“爹,都这个时候了,您还逗老太太玩儿,您就说吧,皇爷这是何意?”
    佘青岭站起,走到小狗面前松绑,弯腰抱起孩子擦擦他眼泪笑道:“何意?皇帝老爷做事儿还跟你商议?你也别担心安儿,他是我教出来的,便是吃亏……哼,也是他活该,这是把脸送到仇人面前给他打,人这辈子不吃亏还叫人么,吃吧,吃多了长记性……”
    “爹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咋,咱家上上下下这些年,那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怠慢差事的,哼,还说你们好着呢,这也叫好?如今您孙子给人立了靶儿,您到躲这边来了。”
    已经是六个孩子娘亲,大儿都该娶媳妇了,七茜儿依旧是一脸嫩相,她今儿穿着一身鸦青色劲装,脚套鹿皮短靴,腰上配着小牛皮蹀躞五事儿腰带就做男子打扮。
    便是多年在后宅明面管着中馈,暗地里却握着百泉山江湖一干事宜,这婆娘气质就不同于常人,换了男装就露着一身锐利的英气。
    老夫老妻,也把自己家汉子看的心神摇曳的只想讨好。可惜七茜儿心里愤怒,对他,不,应该是对这爷俩都有些嫌弃了。
    陈大胜是不愿意她出去的,然而人家做娘的惦记儿子,私下里槐树令发了好些,可随着一天天消息回来,她到底不放心了。
    好家伙,黑的白的,趁火打劫的,不上不下的,都想分羹的,咋,她老陈家的肉就这般香,都想咬一口?
    没门,大牙给他们崩了。
    丐帮的消息,小宰已经往金滇去了。
    这就说明,她布的线到底是不安全了。
    更得去!
    单打独斗,七茜儿确信自己儿子可以全身而退,然而,若是九州域的都出来呢?想当年,陈大胜受伤养到现在还有些不利落,这可是千军万马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刀,他都受伤了,自己生的那个?
    那就是个傻子!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她安儿骨头里最是和暖温润,原本该是个体面的读书人的……想到这里,心里愤恨武帝把儿子做诱饵,又不能骂公爹,她就抱着小狗左右看一圈儿问:“老太太呢?”
    都要走了,好走也是走,何苦吵一架,路上后悔一路去。
    她又不是老太太,铁嘴钢牙菩萨心,好家伙,人这辈子最是无情,好端端的都看利益,谁看你的心啊,血忽淋拉的好难受的。
    这爷俩看到苦主就有些羞愧,毕竟庇护不住子嗣是他们没脸,被儿媳妇,媳妇埋怨也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