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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细似青烟渺似波

      贞观二十一年秋,玄奘收悟空为徒已经整整八年。
    自草屋一事后,玄奘不愿再困于情,悟空也不愿再困于心。
    所有的伤口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合,却不是所有的关系都可以随着时间而修复。
    爱一个人时,最让人恐惧的不是对方带给你伤害这件事,而是一次次争执却又无法解决问题之根本,乃至眼前只有绝望与疲惫。
    你知道,就算大家把余生都搭进去,在彼此断气前,也从未谈得上什么理解与接受。
    两个固执的人更是如此,这件事会消磨他们大部分的时间与精力。而再多的热情,恐怕也无法禁得住这样的损耗。
    而每一对因此分别的有情人,都不是因为放下了。他们只是害怕了——怕这不可调和的冲突,会彻底消磨干净心头的那一缕爱意。
    万事万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同一只飞蛾不会三番五次地扑火。被烧到,就知道疼了。
    悟空深知自己是个强者。自他生来,比他弱的,他向来不放在眼里。比他强的,他也只是一时谦恭。
    玄奘如此文弱,他一只手就能捏死,可玄奘却能牢牢将他掌控。
    这让他时而轻视玄奘,时而又不得不爱重。
    自两界山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和尚始,他就万劫不复了。
    他与玄奘的关系,也是自两界山下就注定了,是拯救与被拯救,遑论彼此。
    如今,在悟空看来,玄奘是放弃继续拯救他了。
    当然,玄奘的本意却并不是如此,他只是想归还给孙悟空一定的自由。毕竟,他也知道,悟空从没受到过如此惨无人道的约束。
    尽管,在人人看来,他陈玄奘都是“紧箍咒在手,孙悟空我有”。
    但,他绝不再念。
    ***
    此时已过了深秋,天气本该转凉,沙僧却觉得越走越热。
    他看了看两个师兄,便知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路上,越往西走,行人穿得就越少,到了此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坦胸露腹了。
    唯独玄奘,高座马上,紧裹袈裟。即便汗如雨下,也不肯露出半寸肌肤。
    沙僧表示由衷佩服。
    然而,不得不说,更让他佩服的是玄奘对感情的处理——堪称果决,说断就断,绝没再给大师兄一次机会。
    然而,他也知道,大师兄虽然顾及自己齐天大圣的面子,不再求师父回心转意,却也没能放下。所以,大师兄依然对师父依然如从前一样体贴周到。
    而据他猜测,师父心里也没有真正舍得大师兄,只是被大师兄伤得太重,心伤一时难以愈合。
    好在,师父与大师兄都是有风度的君子,至少于感情上的事,不会做得太难看。
    他观察了一会儿,在本子上写下:“大师兄今日买了一块糕,不料非常烫手,他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依然等到把切糕吹凉了才递给师父。师父虽然神色迥异,却也没有拒绝。大师兄与师父复合进度:五。”
    悟空细问当地的老者,才知道原来此处名唤“火焰山”,有八百里火焰。无春无秋,四季皆热,寸草不生。而究其根本,是当年他大闹天宫,踢翻了老君的炼丹炉。
    他悄悄观察了玄奘一下,确认玄奘没有冲他翻白眼,才放下心来。
    但,又有点失落。
    玄奘耐着炎热,与众人静坐老者家中。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玄奘倒是觉得,心静了不会凉,只有像他一样心大,才会说凉就凉。
    孙悟空已去了多时了。闻得翠云山芭蕉洞有个铁扇仙,那铁扇仙的芭蕉扇可助他们继续向西前行。
    悟空此行,就是去借扇。
    哦,不。
    是孙悟空此行,就是去借扇。
    忽闻八戒一声欢喜的猪叫:“师父,师兄来了!”
    玄奘与老者出门,但见那芭蕉扇靠墙而立。
    他甚是欣喜,孙悟空果然是个人才。
    是人才就要夸,他才不是那等心思狭隘之辈。分手了就分手了,也不要给人家穿小鞋。
    “贤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宝贝,甚劳苦了。”
    悟空见玄奘夸自己,忙谦虚道:“劳苦倒也不说。”他忽然又怀揣着一点小心思,想与玄奘诉诉苦:“只是那铁扇仙是牛魔王之妻,红孩儿之母,他以为我害了他孩儿,对我又砍又扇。”
    玄奘听闻,也觉得悟空实在是辛苦,便又称赞不尽。
    悟空也实在受用,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僵硬的时候,他更需要玄奘的好言好语相慰。
    不过,很快,他就被泼了一盆凉水。
    原来那扇子是假的。
    玄奘蹲坐在沙地上,待悟空再次离开后,才将头埋在膝盖上,偷偷抹了抹眼泪。
    刚才看孙悟空被烧成那个样子,他的心突然开始难受。
    他很想冲上去替悟空擦一擦那被烟熏得黑一块灰一块的脸,也很想替悟空揉一揉那被火燎到的痛处。
    可是,有一些事情,他不能再去做了。
    “悟能,你师兄许久不回,想是遇到了麻烦,你去助他一助。”
    ***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眼前的十数个和尚披枷带锁,遍体鳞伤,这让玄奘很是疑惑,也很是哀怜。
    他习惯性地叫道:“悟空,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再与孙悟空这么亲密。
    罢了,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师父,师父叫徒弟,也没什么见不得人。
    对,就是这样,要表现得很正常,才能证明自己真的没把孙悟空放在心里。
    悟空听见玄奘叫自己,烦恼就少了许多,毕竟,肯叫,就说明玄奘心里还有他。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是金光寺的僧人,只因丢了塔上舍利,被国王问罪,是以披枷带锁。
    玄奘心间一动,甚是不忍。
    “悟空,你去找把新扫帚来,稍后我沐浴更衣,去扫那黄金宝塔。也去瞧瞧,那舍利之事是否有蹊跷。”
    悟空行动迅速,却拿来了两把扫帚。
    “师父,这宝塔被血雨所污,又日久无光,恐生什么恶物。又夜静风寒,你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
    ——他实在不放心。
    玄奘听得悟空这番话,第一反应,是幸福,原来孙悟空对自己还是如此关心。但很快,他又谴责自己不该这样产生这样的情绪。
    他淡定道:“甚好,甚好。”
    七层,已经是第七层了。
    悟空虽带着扫帚,玄奘却没有让他动手扫塔。他既然发愿遇塔扫塔,怎能让别人动手。
    不,有人一起扫也是好的,只是那个人不能是孙悟空。
    那样,显得自己很依赖似的。
    悟空在旁瞧着,实在是有些心疼。他见玄奘有些困倦,就关切道:“师父,困了,你就去坐会儿吧,老孙替你扫。”
    起初,玄奘并没有答应他这个请求,他也没有太意外。玄奘这个固执的性子,还真对他的胃口。
    当然,又扫了三层以后,玄奘彻底放弃了抵抗:“悟空,剩下三层你来吧。”
    次日,沙师弟望着师父和大师兄的背影,在本子上写下:“昨日师父去扫塔,大师兄也要跟着去,二人一夜未归(扫塔要那么久吗)。今早,师父竟然带了大师兄一同进宫倒换关文。师父与大师兄复合进度:十二。”
    ***
    恨。
    玄奘好恨。
    这几个老妖精,装什么高雅,把他一阵风刮来说是吟诗赏月——倒是还真吟了一会儿,赏了一会儿。
    可……这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城里的文人都爱这么玩儿,可这除了他这个和尚就是几个糟老头子,糟蹋人家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还净说一些大尺度的话,什么“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几个糟老头子还淫笑着夸人家“饱含春意”……
    他这是进了狼窝了!
    更可怕的是,那女子不住夸他的诗好,一直往他旁边凑。
    他是和尚,不是傻子。
    也不是色魔。
    “圣僧,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他娘的!
    绕了半天还是要他的元阳!
    看来,这群色魔还不知道他的那个啥已经没有了。
    对,已经给那个不想提的人了。
    玄奘很想说,女菩萨,信息滞后是很要命的。
    “长老莫哭,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
    ——孙悟空,快来救我啊啊啊!
    ***
    玄奘有时候颇为厌恶自己的肉眼凡胎,比如现在。
    之前上了那么多的当,却不长记性,又一次相信了妖精。
    又转念一想,这确实不能怪他啊!都是现在的妖精一个赛一个狡猾,变谁不好变佛祖,这叫他怎么拒绝?
    他的鼻子又有点发酸,自己太坏了。被吃就被吃,还连累了孙悟空。
    那金铙看上去至坚无比,悟空怕不是会就此丢了小命。
    都怪自己,非要做什么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的和尚。
    独立个蛋啊!
    ***
    金铙怎么困得住悟空?他拘来了那轮值的护法神与二十八宿,最后,借着亢金龙的角成功出了金铙。
    玄奘那小和尚向来不听劝,气得他骂,就是让妖怪弄死也不亏。
    当然了,说是这么说,谁要是敢弄死玄奘,且看他的手段。
    他知道,玄奘又在哭了。
    他的耳根,只对玄奘是软的。
    他更欣喜,玄奘于如此危难之际,竟然还挂念着他的安危。
    悟空觉得心里很暖。
    即便玄奘的这份关心与内疚只是出于师徒之情,他也甘之如饴,并且愿意赴汤蹈火。
    他径直走到被捆成粽子的玄奘身边,叫道:“师父。”
    玄奘正盘算着自己是第多少次因为不听孙悟空的话被抓了,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叫“师父”。
    说实话,要不是被捆着,他几乎会整个人扑到悟空身上去。
    感谢绳子。
    克制,要克制。
    “悟空,快救我吧。”
    悟空却不急着解他,只是蹲在玄奘身边,悄悄把前事重复了一遍。
    玄奘听来更觉羞愧,他当然知道,悟空这样说是想干什么。
    是,他自以为是,不听劝告,自讨苦吃。
    于是他开口道:“悟空,快救我出去,我保证以后听你的。”
    悟空虽然知道玄奘的“保证”一般做不得数,但听来顺耳。这才解开了玄奘,搀他起来。
    玄奘被捆多时,腿软身麻,刚起身,就脚下一滑,倒在了悟空怀里。
    天啊,这样真的很难为情。
    孙悟空一定觉得他这个人很没脸。
    他也不想的啊!
    沙僧默默围观,出洞后,趁机奋笔疾书:“进度: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