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阿绯的脸色在夜色之中陡然惨白起来:“临……去?”
朱子心头一震,他手中的阿绯的手,冰凉一团,像是握着一团冰,他的目光变幻,忽然对自己的决心不确定起来:“当年、事变之后,皇叔一直卧床不起,身子日差,他自知好不了的,自你回来后,皇叔见你情绪不稳,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后,连累你也受不住,故而让我假扮是他……”
“那皇叔呢?”阿绯仍旧瞪着眼睛问。
临去,这个词有很多解释的法子。
本来朱子是要把那个结局说出来的,虽然残忍,但可以让人清醒,然而就在望着阿绯双眼的瞬间,朱子忽然决定,要选择另一个法子。
朱子慢慢说道:“皇叔身子大不好,已经无法撑下去,正好那时候京内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道人,为皇叔诊脉之后也觉无法,但他却跟皇叔说海外有座岛,医术十分昌明,所以由几个亲信陪同,乘船出海了。”
“出……海?”阿绯跟着念了声,声音飘渺,“皇叔……出海了?扔下这所有,包括我……”
“皇叔也是迫不得已,”朱子见她神情平静,又道,“当时是事不宜迟,多耽搁一刻就多一份性命之忧,皇叔更怕你见他熬着病体难免难受,……他,是为了你好。”
到目前为止,朱子的解释仍旧是天衣无缝的。
就算这解释是在最后关头才改了口冒出来的。
阿绯看看朱子:“你……”
朱子无言以对,只等她发话。阿绯想了想:“那个岛叫什么名字?道人叫什么名字?”
朱子说道:“你想干什么?那岛的所在无人知晓,皇叔也是因为那道人领路才能去的……那道士也是行踪诡谲莫测,听人称呼他为‘太玄道者’,至于岛屿,他们都只说是神仙岛,或许是戏称罢了。”
“皇叔就信了?”
“因为皇叔那几日本来撑不下去了……”朱子望着阿绯的脸,见她露出担忧的表情,心里一宽,又接着说道,“那道士出现后,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让皇叔的身子又好转了些,而且这道士在江湖里是很有名声的高人前辈,于是大家才信他的。”
阿绯思忖了会儿,心虽然仍旧噗通噗通在跳,可是好歹还是控制的住的。
“皇叔为什么这么信任你?”
“因为……”朱子笑了笑,“当初我在京城的时候皇叔就对我很是照料,而且他知道,我其实跟他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都是想要好好地保护一个人,对她好,不让她难受落泪的。”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情深,阿绯自然知道他所说的“一个人”是谁,但这实在不是个好时机,阿绯顾不上想别的,说道:“可是你是南溟的人,皇叔那么看重大启,怎么会容你代替他?”
朱子说道:“第一,我有这个能耐,第二,皇叔允我暂代他的身份,也是有条件的,他逼我起过誓。”
阿绯见他表情真诚,但是这张脸是祯雪的脸,她似是而非地看了会儿,竟然无法面对,就低头问:“什么誓?”
朱子说道:“皇叔逼我以南溟的炎龙之神起誓,不能引发天下刀兵,不能乱了大启,不能滥杀无辜,既然代了他的身份,就应付出代价。”
阿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头看出宋守的影子来:“那你都答应了?”
朱子点头:“大启跟你,都是皇叔心里最重要的,我都会替他守着。”
阿绯问:“你不是要报仇吗?不要复国了?”
朱子微笑:“我没有说过不要复国,报仇的话,傅清明已经死了,而复国的事,我也正在着手,但不是以战争的手段。”
阿绯点点头,很快明白过来:“你说的也对,如今你就是皇叔了,傅清明又不在,皇兄肯定很听你的话,你如果要扶持南溟……又有谁会说不?”
“其实也的确有些人不喜欢的,但事情要慢慢来,”朱子轻声说道,“阿绯,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
阿绯却忽然又抬头看他:“那么,对付傅清明的事,是你的主意,不是皇叔的主意?”
朱子沉默片刻,说道:“是我的主意,傅清明跟我南溟有血海深仇,我容不得他,皇叔当初对我所提的条件里并没有特意说及傅清明,皇叔自己也明白,我跟傅清明两个之间,是不死不休的,而且倘若我不对他下手,他迟早也会看出不妥,到时候,恐怕我自身也难保了。”
阿绯问:“他去剿灭南溟,是父皇的主意,你为什么单单恨上了他?”
朱子复又沉默,过了会儿才又开口,声音有些萧瑟寒意:“你一定会记得向你挥刀刀上滴血的人,恨意甚至超过了指使他的人,若不是傅清明,恐怕没有人能够攻灭南溟,故而我不恨他去恨谁,何况你父皇,他也……”
阿绯觉得他要说她的父皇已经死了,自然不用再去多恨,果真,如此一来傅清明就首当其冲了。
阿绯心里还有一个谜团,萦绕不去:“皇叔的身体先前很好,为什么忽然之间就病的那么严重了?”
朱子道:“傅清明没跟你说过吗,皇叔是受了伤的……”
“怎么伤的?”阿绯冲口问道,这件事傅清明的确跟她说过,然而她不是十分的相信而已。
“是在乱战中给一些叛军伤到了……”朱子神情如若,语气带些安抚,“放心吧,或许这会儿皇叔到了那神仙岛,身体也大有起色……迟早有一日会回来看你的,他临去之前,也是这样说的。”
阿绯听完他最后一句,默然转开目光,直直地望着虚空,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朦朦胧胧地,朱子心头一紧:“阿绯……你听明白了吗?”
阿绯像是才反应过来,重看向朱子:“是……吗?皇叔会回来看我啊……”
第75章 新章
“他当然不会回来了。”
就在阿绯质问朱子的同时,就在王府的花园里,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
风蝶梦望着面前的无患子跟红绫女,狰狞诡异的脸上,双眸中泛出异样的光芒:“我早该知道,朱子是骗我的,他不会回来了……”
这一刻,就好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风蝶梦的声音里透着颤抖的苍凉,每一个字,都好像饱含着悲怆一样。
红绫女跟无患子两人面面相觑,却动弹不得,想当年纵横南溟风华绝代的护教圣女风蝶梦,纵然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但她的身手却仍旧不容小觑,甚至无人能及,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便将两人制住,两个人几乎没有还手的机会,就已经被点了穴道。
红绫女望着无患子,脸上带着怒意,气得声音都变得尖利:“你为什么要跟她说?朱子如果知道,不会轻饶我们的。”
无患子叹了口气:“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在你脸上划出几道来。”
“那又有什么?你这蠢货!”红绫女咬牙切齿地,“脸毁了又怎么样,总好过背叛朱子!”
无患子默然不再说话,风蝶梦听了两人的对话,忍不住轻轻地又笑了声,笑声依旧带着几分苍凉:“不解风情的小姑娘,这就是你对他的回报吗?”
红绫女怒视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对朱子不利吗?不要忘记你也是南溟的人!为了一个异族人寻死觅活的,我瞧不起你!”
无患子见她当面怒斥风蝶梦,暗中捏了一把汗:“红绫!”
红绫女却并不惧怕:“我说的不过是实话,南溟遗民每天都想着该怎么复国,她有一身武功,是我们南溟顶尖的好手,却因为喜欢上慕容祯雪,才弄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怎么,她能做出来,我就不能说吗?”
无患子无奈地叹息了声:“算了。”
风蝶梦默默听着两人对话,并不动怒:“我是爱上慕容祯雪,又怎么样,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男人而已,跟你爱上他有什么两样。”
红绫女呆了呆,然后嫌恶地看向无患子:“谁说我爱上他了?”
风蝶梦沙哑着嗓子嘎嘎地笑了两声:“对,对,你不是爱上他,你是爱上了朱子,但是你有没有发觉,你的爱跟我一样,都没有什么指望,我们所爱的男人都不爱我们,而且注定一辈子都不会对我们动心,因为他们……”
她缓缓地说着,像是个穷途末路的老人在诉说什么无奈而苍凉的过往,红绫女本来极为生气,然而听到风蝶梦的声音,心中却不由地跟着产生一种悲伤的情绪,她的双眉皱起,眼中慢慢地涌出泪来:“是啊……你说的对,因为他们所爱的只有她……是她!”她的情绪变化很快,前一刻还充满感伤,说到最后两个字,却又转为愤怒。
无患子在旁边看着两人,心中暗惊。
风蝶梦低低嘶哑地笑了两声:“乖孩子,恨她吗,想要她死吗?她是谁?”
无患子身子一震:“红绫!不要再说了!”
红绫女原本极为愤怒,风蝶梦的声音里像是有一种奇特的能力,诱使她把心底的那点不忿给倾泻出来,听了无患子的声音才变了脸色,急忙住口。
风蝶梦挑眉,轻描淡写地看了无患子一眼,沉吟:“朱子跟祯雪所爱的人吗?都是她?”
红绫女跟无患子两人听着她沙哑的声音,忍不住有些不寒而栗。风蝶梦想了会儿,脸色变得很奇异:“祯雪从来不近女色,我恨他对我无情,故而发誓要杀死所有他爱着的人,然后不久,我就听说他宠爱了一个下~贱的王府丫头……”
红绫女听她忽然说起这些没相干的,眼神一时迷惘。风蝶梦说道:“我只以为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然而,他是那样温和的性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柔的男人……”说到祯雪的时候,风蝶梦的声音总会变得软和起来,带着一股无害的甜蜜感,听得红绫女又是害怕,又是有些异样的心酸: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是真的爱着慕容祯雪,就算他欺骗了她,就算他从头到尾对她只有厌憎。
“我想不通祯雪为什么会忽然喜欢上那样下~贱的丫头……可是我哪里会放过他,我在王府内潜伏了九个月,终于给我找到一个机会,那贱丫头跟她肚子里的贱种终究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红绫女听到这里,双眉就极快地一皱。风蝶梦转头看她,脸色阴测测地:“你为什么皱眉?”
红绫女见她居然留意到自己那么细微的神情,心中一惊。便不回答。风蝶梦说道:“你是不赞同我的手法吗?假如……朱子他跟另外的女人有了孩子,你会怎么做?”
红绫女心头一痛:“不要把朱子跟别的男人比较!”
风蝶梦直勾勾地看着她:“不要逃避,朱子喜欢的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小公主慕容绯,只要他愿意,迟早会跟那丫头做一对的,不是吗?”
“不会的!”红绫女竟脱口而出。
风蝶梦仰头一笑,笑的浑身破衣烂衫也跟着颤抖:“怎么不会?到时候你看着他移情别恋的模样,看着他疼爱那个小公主,你或许也会跟我一样,心里难受到……恨不得杀了他们……”
红绫女竟无法再听下去,急忙低头:“我不会的!我……”她的眼神几度变换,望着地上风蝶梦那孤单诡异的影子,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伤感来,“前辈,你不用再枉费心机了,我是不会受你挑拨的,我……我绝对不会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
“祯王爷不仅不爱你,反而对你避如蛇蝎,我不会让自己堕落到这个份上,也绝不会让朱子厌恶我,”红绫女低低说着,发誓似的,“就算他跟慕容绯成了亲,也有了个孩子,就算是这样,我也会忍下来,因为我爱他,不想让他厌恶我!”
风蝶梦身子微微颤抖,无患子心中轻轻地叹息了声,听着心爱的女人说着对别的男人的倾慕爱恋的话,哪个男人也不会好过。
红绫女说完,脸上竟生出一丝欢喜来:“是的,是这样……我不会像你一样……”
风蝶梦却垂着头,看着地面,仿佛在出神,任凭红绫女自言自语,最后她终于又开口,说的却是:“你方才说‘就算他跟慕容绯成了亲,也有了个孩子’?”
红绫女跟无患子双双一怔,风蝶梦缓缓地抬头:“祯雪的孩子……不是已经被我害死了吗?你说的‘也有了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红绫女身子抖动,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然而风蝶梦实在太过厉害了,这样细微的瑕疵都给她听了出来。无患子急忙说道:“她就是说那个死去的孩子……”
风蝶梦冷冷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红绫女跟无患子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那焦灼之色。
风蝶梦背着手,月光下,她的身影像是一尊雕像,又像是一个架放田野中的稻草人而已,却给人一种逼人的肃杀之意。
“不对……”风蝶梦喃喃说了一句,“不对……我一直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现在……终于知道了……”
红绫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风蝶梦转头看她:“那个孩子……”
红绫女若是能动,这会儿定然会往后退,风蝶梦望着她的脸:“那个孩子……”
红绫女跟无患子两个人心跳都要停了,风蝶梦的声音缓慢艰涩:“你先前说,朱子跟祯雪所爱的只有一个人,而祯雪,除了那两个被我杀了的贱~人,从来没有见他跟别的女人好过一分,但是看你的意思,明明那个女人还在,而且,朱子也喜欢她。”
红绫女身子不可遏止地抖起来,忍不住叫道:“不是!我没有这么说!”
“欲盖弥彰只会让答案更加明显……”风蝶梦冷冷地,继续说道,“丫头,那个孩子,是谁?”
红绫女打定了主意就算是死也不要回答,风蝶梦抬手,手指上的指甲如匕首一样锋利,比在红绫女的脸上,回头看向无患子:“那么,你来代替她说罢。”
无患子脸色变了变,却也说道:“前辈,得饶人处且饶人,而且如你所说,事情都过去了,如今还纠缠这些,可有意思?”
风蝶梦看看他,又看看红绫女:“其实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我只是……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
她说了几句,夜风之中忽然传来淡淡地笛声,风蝶梦手势一僵,转开头去:“小南音?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月光之下,花树丛中出现一道飘忽的影子,赤着的单脚着地,嘴边上横着一支笛子,轻轻地吹了两声。
风蝶梦冷笑:“你以为向朱子报了信我就怕了吗?”
小南音横着笛子,看一眼无患子,又看一眼风蝶梦,连续吹了两声,清亮的笛音在夜空中飘过,本来并没有实体的笛声就仿佛成形了一样,风蝶梦双眸眯起:“你的功力虽然比之前精进许多,在我眼里却不过如此,……凭你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小南音站着不动,那边上红绫女跟无患子却双双一跃而起!
风蝶梦轻轻一笑:“原来你是在替他们解穴,然而就算是你们三个联手,又耐我何?”她孤零零一人,模样颓废,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对方却是三人,实力相差仿佛极为悬殊,然而风蝶梦这沙哑无力似的一句,在场的三个南溟遗民中的顶尖好手,却无一人轻视小觑她分毫。
寂静中,有个声音沉稳响起:“他们不能,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