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章 离世
萧夜心即刻进宫,还未进独孤寝宫,就已经听见里头传来连天的哭声。她分不清这哭声里有多少真情假意,此刻的心情也复杂得难以描述。
过去独孤对自己的压制历历在目,每一次在那一国之母面前卑躬屈膝的心情也都让萧夜心记忆犹新,她曾无数次地想要摆脱来自独孤的威慑,脱离至高皇权所带来的压抑。而当她如今面对独孤的死讯,面对那深重枷锁的解开,她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走近内殿后,萧夜心第一刻就看见伏在独孤床边痛哭的杨广,一直以来都镇定自若的身影在这样的噩耗中变得脆弱痛苦,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内心坚韧冰冷的杨广,可事实上,她似乎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杨广对独孤的心意。
萧夜心在人群后头站了一会儿,见杨坚回头时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她这才慢慢走去杨广身边,轻声道:“殿下?”
杨广正伏在床边痛哭流涕,此时已经满脸泪痕,听见萧夜心的声音,他勉强止住哭声,抬头去看她,但最后也只是摇头,随后依旧伏在独孤尸体边哀嚎:“母后!母后!”
杨广自认,在对独孤的感情里少不了依附的虚伪,他也曾经以为所谓的母子亲情,不过是用来巩固自己地位的方式,甚至在独孤病中的日子里,他思考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尽量延续独孤的生命,以便让自己的太子之位可以更长久得稳固一些——独孤就是他面前的一座大山,能够为他带来他力不能及的安稳。
然而就在方才,他亲眼看着独孤咽了气,那一刻的悲伤远远超过了对失去靠山的惶恐,他都不知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悲痛,但眼泪就是止不住。不同于以往那些另有图谋的眼泪,这一次,他是真的难过了——像他对萧夜心说的,发自内心的悲伤,如同洪流猛兽一般,迅速占据了他所有的情绪和思想。
杨坚听着周遭不停的哭声,看着独孤至死都不太安详的面容,知道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妻子即便离去也不曾真正放心,因为他们共同养育的这些子女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这基于皇权、关乎国运的问题一直将持续到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尘埃落定,才算有个了结。
“父皇……”杨广涕泗横流,完全没有往日的沉静内敛,对杨坚哭道,“请父皇恩准,让儿臣陪伴母后,直到母后葬入皇陵。”
杨勇同样哭道:“父皇,儿臣也想陪着母后。”
杨谅只在杨坚膝下哭了几声,见杨勇如此虚假,他道:“父皇……”
“就让阿摐陪着你们母后吧。”独孤生前最宠爱杨广,想来死后也是希望杨广能够多陪伴自己的,所以杨坚同意了杨广的请求,“你们的孝心,你们的母后都知道。该做的做了,她不会怪你们什么的。给秦王的送信去了吗?”
“已经派人快马加急送去了。”內侍回道。
杨谅心思一动,道:“父皇,四哥还在内侍省,是不是也让他过来送送母后?”
杨坚坐着沉思,久未言语。
杨广转而向杨坚叩首道:“母后最后叮嘱儿臣的话,就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友爱,儿臣恳请父皇,让四弟来见见母后吧。”
杨坚这才下旨将杨秀从内侍省放出来。
稍后杨秀一道,殿内哭丧的声音更大,不像是在吊唁跟像是以哭声的大小在杨坚面前表明自己的悲痛。
萧夜心冷眼看着这一切,竟有些同情独孤。
因为杨广要一直留在宫中陪伴独孤,所以萧夜心得以留下。
夜深时,其他人都已经离去,只有杨广仍旧跪在独孤身边,一整天了,他除了哭就是沉默,自从杨秀来了之后,他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目光也没从独孤身上离开过。
萧夜心没有打扰他,哪怕是送吃的,也只是轻声放在一边,随后就退了出去。
到外殿的时候,萧夜心发现宁远在外头,她迎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陛下因为皇后的事受了打击,太医让他好好休息。我才服侍陛下睡了,可刚才他发了梦,说梦见皇后醒了,坚持着要过来看看,但才下床,陛下就晕了就晕了。我赶紧又传了太医,给陛下熬了药,等一切都收拾完了,这才过来看一看,马上就走,陛下还等着我去复命呢。”宁远朝内殿看了一眼,眸光中满是关切,低声问道,“太子怎么样了?”
“他最是受皇后优待,如今皇后走了,自然是极难过的。”萧夜心道,“一天了,什么东西都没吃,我想哭也该哭累了,可他依旧跪着。”
“他连你的话都不听?”
萧夜心摇头,道:“我没劝他,也知道劝不住。殿下这脾气,其实跟皇后一样,固执得很,若非他自己愿意,是绝对不会起来的。”
宁远眉间的忧色更重了一些,道:“太子重孝,皇后殁了,他的心情必定不好,要辛苦你了。”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皇后这一走,以后的境遇就不比过去了。我担心着殿下的将来,眼前的事倒是还算能接受。”萧夜心的目光里满是担忧,道,“从未见过殿下哭得这么伤心,什么面子身份都不要了。”
萧夜心这样说,宁远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叹这种时候,她还在为杨广筹谋,确实是她比不上的。
宁远想要多问几句关于杨广的事,却终究不便发问,只得在走前叮嘱萧夜心道:“我得回去了,若是陛下那里有什么情况,我一定立刻通知你。”
宁远这样一说便是给了萧夜心一颗定心丸,她点头道:“多谢陈贵人了。”
宁远转身时,还不忘朝内殿看一眼,期盼着哪怕瞧见杨广的一个衣角也好,可终究她什么都没看到。
萧夜心一直在外殿等着,天快亮的时候涌上来一些睡意,她用手支着额头小小休息了一会儿,浅眠中感觉到有人走近自己,便立刻醒了。
“殿下?”萧夜心站起身,看着满脸倦容的杨广,道,“天还早,殿下去歇一会儿,我替殿下陪皇后。”
“我就是出来看看你,你去歇着吧。”杨广道,“我既说了要陪母后到入陵,怎么都要做到底。”
已经冷静下来的杨广因着那依旧红肿的眼睛看来还算真诚,可这样的语调里并没有多少温情,更像是在履行责任一样,不禁让萧夜心开始疑惑,杨广的那些眼泪和那些为人所见的悲伤究竟是不是真的。
看出了萧夜心的疑问,杨广解释道:“亲生母亲离世,我怎么会不悲痛?那毕竟是生我育我的亲人。”
萧夜心低下头,没有说话。
杨广拉着萧夜心坐下,道:“我亲眼看着母后咽了气,那一刻他还拉着我的手。”
说到痛心处,杨广用手捂住了双眼,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阿柔,没有了母后,将来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原来他不是一味沉浸在失去独孤的悲痛中,原来他在陪伴独孤最后一程的时间里,也考虑着以后的处境。失去了独孤的支持,他再面对杨坚的时候就少了底气,再有高颎那帮人所谓的义正言辞,他这个太子之位犹如被抛掷在高山之巅那样,随时都有被推落下来的可能。
萧夜心楼主杨广,道:“将来的事将来再想吧,殿下趁着这几天好好陪一陪皇后,别的事就无须多理会了。”
“正是因为母后走了,要考虑的事才更多。”杨广靠在萧夜心怀里,目光逐渐冷了下来,道,“我想了很久,这次无论谁带兵去西北,都必须给突利带个话。”
一说到突利,萧夜心就想起萧玚,她担心道:“殿下要说什么?”
“我不方便离宫,你给裴元通带个口讯,让他去找突利,就说这一仗突厥要赢得漂亮,大隋必须输。”杨广的目光犹如正在捕食的鹰隼一般锐利冰冷。
天亮后,萧夜心找了个理由离开皇宫,马上找到了裴元通,将杨广的话转达,她还不放心,又去了趟莒国公府。
萧琮见萧夜心回来,问道:“皇后殁了,你和太子还好吧?”
“暂时来说一切安好,但是大哥,我今天回来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萧夜心郑重的样子让萧琮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他点头道:“你说。”
“这几天别让萧玚出门了。”
“什么意思?”
“皇后走了,眼下殿下最大的靠山就没了,高颎他们必定借题发挥,继续用那些荒谬之词蛊惑陛下,要陛下复立杨勇。”萧夜心分析道,“突厥那边等着陛下派兵,不管是杨勇还是杨谅带兵,对殿下来说都不会是好事,所以殿下和我的处境真的不好过。”
“这和萧玚又有什么关系?”
“说来话长,总之大哥,我不会害萧玚,更不会害萧家,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看着萧玚,必要的时候,直接把他锁起来。”
萧玚惊讶道:“这……这合适吗?”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宫里因为皇后的事已经乱了,我要陪着殿下,没时间顾及萧玚。她对我有些误会,现在也不愿意听我解释。为了防止他做错事,我只能求你帮我。无论如何,一定不能他在这段时间里闯祸。”萧夜心恳求道,“大哥,眼看着事情一步一步都在朝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你千万要帮我。”
萧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这就派人去把萧玚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