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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人若是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很显然,马哈木正处于人生中最倒霉的阶段。
    卧薪尝胆的计划成为泡影,被大明十万军队从瓦剌本部一路追赶,退出祖先游牧之地,明军仍在身后紧追不舍。逃出草原时的五千人,已经不足三千。
    无奈之下,马哈木只能继续西逃,带人跑到白帐汗国,希望掌控金帐汗国实权的白帐一系能伸出援手。到底双方有亲戚关系,马哈木的一个女儿,正是白帐可汗最宠爱的妃子。
    无奈希望总被现实粉碎。
    白帐可汗匆匆见了马哈木一面,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再不露面。只派人传话,暂时住下,可以。常驻绝对不行。借兵更加不行。
    跟随马哈木出逃的瓦剌将领愤怒了。
    近些年,通过和大明互市,瓦剌物资极大丰富。丝绸,瓷器,茶叶,布帛,白帐可汗及他帐下大小贵族没少得好处。如今瓦剌落难,遇到麻烦,竟是翻脸不认人,亲戚情分不顾,往日里的好处也不念?
    “小人!”
    “可耻的小人!”
    “枉为黄金家族子孙!”
    瓦剌人只能在自家帐篷里骂几句,走出帐篷依然要尽赔笑脸。
    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何况还是逃命途中?
    事实上,白帐可汗并不想同瓦剌人翻脸,也不愿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统治偌大国土,大小上百个部落,真被骂成毫无诚信的小人,还如何服众?
    可他实在没办法。
    从钦察汗国延续下来的土地,不只属于蒙古人,这里还生活着突厥部落和被征服的东欧民族。
    白帐可汗希望对瓦剌伸出援手,看在往日里的好处,帐下的蒙古贵族大多数没有反对。坏就坏在,以康里、葛逻禄为首的突厥部落出言反对,不愿留下瓦剌人,更不愿因此和大明为敌。
    “大汗忘记瘸子帖木儿的教训了吗?”
    一身色彩斑斓的萨满法师发出警告,同大明为敌,不是智慧的王者所为。
    当年的瘸子帖木儿,集结数十万大军,声势何等惊人。结果如何?连大明边境的泥土都没摸到,一病不起,死在军帐里。
    “黄金家族创立的王朝已经是历史。现如今,那片庞大国土的主人是明-帝-国!”
    “明朝国力强盛,有数量庞大的军队,英勇的士兵,可怕的火器。明朝船队的威名远播各国。自奥斯曼前来的大食商人,都在传颂明朝的繁荣强大。”
    “大汗,不能为了瓦剌人和明朝开战!”
    萨满法师出面后,原本支持可汗意见的蒙古贵族纷纷产生动摇。突厥贵族更表示,要杀死马哈木和他带来的瓦剌人,以绝后患。顺便瓜分瓦剌人带来的财富。
    见事无可为,白帐可汗最终妥协。
    马哈木-敏-感-发现,昨天还笑脸相迎的朋友,很快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部落中的牧民也对瓦剌产生出不小的敌意。牧民之外,渐渐有白帐骑兵聚集,目的是什么,不必细想,绝不会是善意。
    “事情要糟。”
    马哈木的预感十分准确,无奈手下能战的骑兵不足两千,余下都是伤者和女人孩子。为不拖累部落,绰罗斯的老人多自愿留在本部,或自尽,或不知去向。
    一旦白帐骑兵大规模聚集,率先发起攻击,以现今的瓦剌,根本不是对手。
    马哈木的几个儿子和孙子聚到大帐中,表情都带着愤怒,愤怒之下掩藏着说不出的恐惧。
    抱过最小的孙子,马哈木忽然笑了。
    他是草原的英雄,他的对手该是鬼力赤,是大明的永乐皇帝!与其这样窝囊的被砍下头颅,他宁愿拿起马刀,英勇的战死!
    “脱欢,不要露出这副表情。瓦剌的勇士,曾追随英勇的铁木真横跨海洋陆地,征战四方。无论是金人,宋人,还是西方的夷人,都在我们的马刀下颤抖!”
    “父亲。”脱欢面险惭色。
    “记住,战败不可耻,被明朝军队打败不可耻。草原的勇士崇拜强者,绰罗斯的先祖,也曾是被蒙古人征服的民族。”
    “父亲,您的意思是,向大明投降?”
    “不,不是投降,是内附。”
    马哈木站起身,怀里仍抱着最小的孙子,“既然一定要低头,就向最强的王者低头。像兀良哈一样,成为大明手中的刀。只要刀刃足够锋利,用刀的人绝不会轻易舍弃!”
    “不报仇?”
    “报仇?”马哈木面现杀意,“难道你们还没明白,不从这里离开,杀死我们的不会是大明的弓箭,而是白帐的马刀!”
    话音落下,帐篷里顿时一静。
    这一刻,对白帐背信弃义的愤怒,甚至盖过对大明的仇恨。
    “现在,必须离开这里。”马哈木环视自己的儿子们,“脱欢,召集所有能战斗的勇士,给女人和孩子分发武器,告诉他们,冲出去,我带绰罗斯返回草原!”
    “是!”
    “那木罕,带人杀掉所有的羊和瘦弱的战马,不能带走的东西全部烧掉!”
    “是!”
    “帖木儿,吹响号角,瓦剌勇士举起战刀,和我,和绰罗斯的首领,一起冲出去!”
    “是!”
    瓦剌人的异常引来白帐牧民和骑兵的注意,白帐可汗和白帐各部首领都没有想到,马哈木会如此决绝,二话不说,放火烧帐篷,抽-刀-子就往前冲。
    比起常年和鞑靼对峙,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随时要经受明朝边军考研的瓦剌骑兵,白帐汗国的对手,不是零散的游牧部落就是一米五六的欧洲铁皮人,段数完全不能比。
    一场突然袭击,瓦剌人拿出拼命的狠劲,在数倍于己的包围圈上成功打开一个缺口。
    白帐可汗派遣的援军尚未抵达,马哈木和几个儿子,已经率领最强悍的瓦剌骑兵冲出近千米。
    “追!”
    杀死落在后边的瓦剌女人和孩子,白帐汗国骑兵对瓦剌人展开追杀。
    本来是“兄弟”,是“亲戚”,是“朋友”,转眼变作敌人。该说事间万物,瞬息万变,还是人心难测,女婿当真靠不住?
    瓦剌人拼死在前边冲,白战帐骑兵拼老命在后边追。
    双方均超常发挥,以飞一般的速度靠近明朝边境,迎面遇上寻人中的明朝军队。
    带队的,碰巧又是领着神机营在边境溜达的兴宁伯,孟清和。
    该说瓦剌人命不该绝,也可以说,兴宁伯和定国公相得日久,难免染上几许霸道之气,专挑瓦剌人不可能出现的方向走,还是被他捞到大鱼。以个头论,不是大白鲨也是虎鲨。
    孟清和有点傻。
    不只是他,担任护卫的兀良哈壮汉们,同样不信的揉着眼睛,掐着大腿。
    见过不张渔网,大鱼自己往岸上蹦的情景吗?
    蹦了不算,还专门往脚面上蹦。
    这样的便宜不捡,白长一对招子。
    “伯爷,您看?”
    乞列该搓着大手,一脸的渴-望。
    孟清和举着千里眼,望着越来越近的烟尘,举起右臂。
    神机营和泰宁卫立刻会意,军官举起长刀,命令一道道下达,总旗和小旗吹响木哨。尖锐的哨音,迫使狂奔中的战马都慢下几秒。
    “刀牌手在前,神机营在中,骑兵分左-右两-翼,长枪手列阵!”
    “架虎蹲炮!”
    轰!
    近人高的立盾,组成三个十米长的横阵,腰刀长枪-穿-插-其中,火铳手和弓弩兵立于阵后,并列的通道之间,两门虎蹲炮赫然推出。
    看清阳光下映照的一片火红,吃过火器亏的瓦剌人瞳孔紧缩,不用马哈木下令,猛一拉缰绳,立刻分散。
    在明军的火器弓弩前玩密集冲锋,百分百早死早超生。
    瓦剌人突然撒丫子横向漂移,白帐骑兵不明所以,看到乌黑的炮口,本能预感到危险,却已经来不及了。
    轰然巨响声中,一阵黑烟腾起,巨大的实心铁球从天而降。眨眼间,数名白帐骑兵被砸成肉饼。
    铁球去势未停,继续向前翻滚,撵出一道血色痕迹。
    “啊!”
    可怖的景象,凄惨的叫声,让骑兵的恐惧达到最高点。
    夷人也有火炮,有投石器,却不会可怕至此。
    炮声未停,火铳声响起。
    火铳声中,是遮天蔽日的箭矢。
    一名白帐万夫长倒在血泊中,不甘瞪着双眼,好似不敢相信,身为白帐第一勇士的自己,竟就这么死了?!
    刚一照面,白帐汗国的骑兵就被打懵,乱了阵型。万夫长死后,再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大明骑兵发起冲-锋,更是死伤惨重,无心抵抗。只能在同袍的惨叫声中调转马头,惊恐的逃命。
    那是人吗?
    不,那是一群魔鬼!
    大明军人身上的朱红袢袄,将成为他们人生当中最恐怖的梦魇。
    白帐骑兵掉头逃跑,瓦剌人也未必好过。
    泰宁卫和孟清和手下的大宁骑兵,在号角声中,挥舞着马刀,冲了上来。
    马哈木来不及喊出“内附”,险些被乞列该一刀斩落马下。
    认出被自己砍一刀的是谁,乞列该瞬间-热-血-充-头,“瓦剌首领马哈木在此,别让他跑了!”
    一句话,似冷水溅入滚油。
    孟清和不禁咂舌,好远来了,想低调都不成。
    虎鲨?大白鲨?
    统统弱爆!这整个一抹香鲸啊。
    不过,孟清和没能高兴太久。很快,自他后方腾起一片烟尘。看到熟悉的天子旗,孟清和知道,永乐帝来了。
    大boss来了,必须让道。
    战斗中的兀良哈壮汉更加卖力,无不希望在天子面前有所表现。
    战场之上,刀片飞舞,险象环生。
    被各种砍的马哈木瞬间泪流满面。他发誓,当初继承瓦剌首领位,都没这么激动。
    “天可汗,瓦剌请求内附!”
    马哈木带头,瓦剌人的喊声越来越高。战斗力彪悍的瓦剌女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几十个压过了几百个。
    朱棣兴冲冲赶来,以为有仗打,不想却是这样一个场面。怎么看,都像是被“流-氓”欺负的“良-民”在喊救命。
    “陛下。”
    翻身下马,孟清和也有些莫名,搞不清瓦剌这是闹哪样。
    不是找帮手来大明复仇,而是内附?
    果真如此,笑话就闹大了。
    “不必多礼。”
    朱棣没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让明军停手。孟清和壮着胆子朝他身后看,沈瑄微微颔首,朱高煦也在挤眼,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放了回去。
    依天子的态度,八成是要将错就错,不管是搬救兵报仇还是真心内附,先揍一顿再说。
    退到一边,孟清和暗道,给老朱家打工不易,可比起做老朱家的敌人,还是好上太多。
    在马哈木只剩一口气,接近绝望时,永乐帝终于大发慈悲,下令停手。
    瓦剌人压根没力气愤怒,只能-喘-着-粗-气,庆幸捡回一条命。
    狼狈不堪的马哈木主动交出武器,除下头巾和靴子,步行至朱棣马前,双膝跪地,进而五体投地。
    “罪人马哈木请求大明皇帝宽恕。伟大的天可汗,您的心胸像天空一般广阔,请您收下瓦剌人的忠诚,瓦剌人以祖先的荣誉发誓,将为您而战!”
    朱棣没出声,马哈木不敢抬头。
    孟清和小心瞄一眼,飞速转开视线。
    永乐帝嘴角咧到耳根什么的,他绝对没看见!
    朱棣接受了瓦剌人投诚。
    扎营之后,军中杀牛宰羊,炖上大锅的肉汤,款待一千余瓦剌人。
    在白帐可汗和大明皇帝的共同努力下,万余绰罗斯勇士,十去七八。经沈瑄讲解,孟清和恍然,这也是永乐帝大方接纳马哈木的原因之一。只剩这点人,五十年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安置内附部落,朝廷很有心得。
    守御千户所,打散迁移,部落通婚,各种手段尽用,加上孟清和提出的一系列补充,今日之瓦剌鞑靼,亦可成为他日之兀良哈。
    少几个敌人,多几位金牌打手,何乐而不为?
    历史上大战土木堡的两位,一位已经和皇位无缘,另一位……看向坐在末席,啃羊腿啃得正欢的小-屁-孩,孟伯爷咬下匕首上的一片羊肉,一边嚼一边眯眼,大宁儒学和武学都该开个学前班,回去就给天子上疏,教育要从娃娃抓起。教化归附部落子民,明显从娃娃下手更加容易。
    卑鄙?
    孟伯爷撇嘴,早被盖上“奸佞”大戳,再多几个小戳,算得了什么。
    何况,撇开各自立场,也先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等他成为自己人,放出去和欧洲人愉快地的玩耍,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偷笑出声。
    定国公转头,看向偷笑中的某人,无语。
    再转头,眼不见为净。
    认定这么一个……他认了。
    永乐八年十二初,瓦剌归附大明,奉-皇-命-迁至忽兰忽失温一带,和兀良哈做起邻居。
    虽然失去大片地盘,却得到更好的草场,还有明朝授予的官职和各种补贴,瓦剌人没有任何抱怨。
    作为让出草场的补偿,兀良哈和鞑靼取得在瓦剌原有草场上的放牧权。阿鲁台有幸取得一块地盘,好话不要命的往外说,听得朱棣一阵-肉-麻。
    搓搓胳膊,永乐帝表示,既然做了大明的打手,就不能再到边民的地界上打谷草。西边是个不错的去处,北边虽是荒原,荒原后应该有油水可捞。
    “取得土地归于大明,财物尽为尔等所有。”
    除此之外,每新占领一块土地,大明派遣官员丈量绘制舆图之后,都会给予部落一定奖励。表现优异者,可取得随船队下西洋的机会。
    谁不知,和船队走一趟,回来就能富得流油?
    元朝的荣光?
    哪年的老黄历,不见阿鲁台和马哈木都拎着马刀,打-鸡-血-一样往西边冲?
    于是乎,后世东方学者称为“散播文明火种的光辉时代”,西方学者口中“继中世纪之后最黑暗的时期”,在公元十五世纪拉开序幕。
    作为扇动蝴蝶翅膀,改变历史轨迹的“元凶”,孟清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念之间,会给整个时代带来什么。
    班师回京的途中,孟伯爷奋笔疾书,计划为大明的教育事业发光发热。会不会因此抢了某人饭碗,引来几场单挑……孟伯爷表示,有国公爷在,他不惧!
    永乐八年十二月底,圣驾抵达顺天府。
    同月,平王病况转好,只是仍不能下榻。依太医院诊断,此生都无法如常人行走,出-入需人搀扶。
    徐皇后如实写信告知朱棣。
    独坐半日,永乐帝下旨,平王留京,不设王府官属,护卫减至五十人。平王世子留京,待继王位,可归藩。
    永乐九年一月,朱棣设宴北京奉天殿,徐皇后设宴南京坤宁宫。
    同月,沈瑄上交北京镇守官印。朱棣下令,改北京行后军都督府为后军都督府,沈瑄为左都督。
    孟清和获得的新年赏赐仍是双份。对此,孟伯爷已是相当淡定。
    二月初,圣驾南归。
    白帐汗国突然派遣使臣递送国书,希望同明朝-交-好。
    兀良哈,鞑靼和瓦剌尽皆内附,明朝疆域向北向西推进大部,已同白帐汗国直接接壤。为自身安全考虑,白帐汗国君臣放低姿态,平等-建-交-自然好,实在不行,建立朝贡关系也成。
    打又打不过,不低头还能如何?
    三月下旬,圣驾抵达应天府。
    首日视朝,永乐帝突放一记大招,除少数知情者,满朝文武皆瞠目结舌。
    “明年迁都。”
    反对?反对无效。
    继续反对?锦衣狱喝茶。
    还是反对?明年坟头长草。
    留给群臣的选择只有一个,收拾包裹,紧跟天子脚步,北上,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