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秋欣然直觉不该问,但看着身旁人一双含笑的眼睛,还是不由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夸你是位美人,我说确实如此,也替你谢过了他。”
秋欣然头一回叫人夸作美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当真说了这样不要脸的话?”
夏修言不禁大笑起来,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我只觉得他说得还很不够,实在可以再多说一些。”
秋欣然这回耳朵也红了,夏修言过去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时,叫人招架不住;但他要是诚心诚意地说起好话,也叫人招架不住。
可转眼,他又与她算起了帐:“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也敢一个人往外跑?”
秋欣然辩解道:“这镇子不大,总不会在外头迷路。”
“你当迖越人个个都是热情好客的不成?如今王庭虽与大历交好,但战事刚平,许多仇恨不是短时间里就能轻易化解的。”夏修言瞥一眼她手中的花,“你倒好,一来先惹下一笔‘情债’。”
这帽子扣得太大,秋欣然哭笑不得,觉得这人幼稚极了,于是也依样板着脸道:“我倒是听说军中传闻侯爷思慕章姑娘,自人走后在营中茶饭不思。”
夏修言难得叫她说得一愣,皱眉道:“你从何处听得这些子虚乌有的传闻?”
秋欣然见他当真,心中忍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军中人人都知道了,还需要我费心去打听?”
夏修言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叫她耍了一通,咬牙又气笑起来。
第二天上路,贺中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被派去后头看押囚车。好在离捐复已经不远,路上走了大半日,还没进城已经碰见了出城迎接定北侯的队伍。
如今的王上是老呼兰王的孙子,年纪尚轻,但是能在这一场争权夺位的厮杀中存活下来入主王庭,应当也还是有些手段。年轻的呼兰王显然十分重视这次会面,不但一早派人到城外相迎,等夏修言到了王庭,竟也亲自出来迎接。
王上在王庭设宴款待大历来的使者,秋欣然今日换了身道士装束,头戴莲花冠,手握拂尘,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衫。
吃饭时贺中坐在她旁边,颇为稀奇:“道长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秋欣然道:“来使之中有个女子,又无官职,恐怕惹人非议。我换身方外人的衣服,能挡去一些议论。”
贺中没想到她想得这样周全,有些感动:“难为你这样处处为侯爷着想,他却不能领情,着实是他的损失。”
秋欣然抿唇一笑:“贺副将说得很是。”
二人下头正说话,忽然听四周安静下来,秋欣然一抬头,才发现坐在上首的呼兰王与定北侯正看着这边,高旸在一旁提醒道:“秋姑娘就是当日射杀苏牙之人。”
秋欣然忙起身上前,四周见杀了苏牙的竟是个文弱女子,不由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当真是这个小姑娘杀了苏牙?”对面迖越的大臣出声质疑,他捋着胡子傲慢道,“该不会是定北侯故意找了个小姑娘想要羞辱迖越吧?”
迖越与大历恩怨已久,如今两国邦交,平民或许会为难得的和平感到庆幸,但对王庭中的许多人来说,并不乐于见到这样的场面。
年轻的呼兰王眉头一皱,大历这边也有许多人心生不快,殿中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倒是秋欣然镇定转身朝着方才出言讥讽的朝臣拱手行了个道家礼,微微笑道:“我引箭射杀苏牙,只能证明大历的女子也有不输于男子的胆魄。再说苏牙背叛王庭,已是迖越的叛徒。怎么能说我杀了他,就是定北侯想要故意羞辱迖越呢?”
那大臣想不到这女子生得一张巧言善辩的嘴,不但毫不惊慌还敢当众顶撞,一时语塞。秋欣然又转头同呼兰王弯腰行礼:“我曾在琓州见过迖越的将士,他质朴善良,与当地人相处融洽,但却因为战乱不得不远离家乡。大历敬佩勇士,也同情生活在战火中的百姓。所以定北侯斩杀了齐克丹,却将受他蒙蔽的战士们送回了故乡,便是希望边境和平,两国百姓都能免受战火侵扰,希望王上能够看见大历的诚意。”
“当然,”年轻的呼兰王欣赏地看着殿中不卑不亢的女子,“这也正是我的希望。”
他注意到她这一身不同寻常的打扮,好奇地问道:“姑娘这身打扮我从未见其他人穿过,可是代表着什么?”
秋欣然稍稍犹豫,才回答道:“这是我师门的衣裳,在中原我是替人卜卦的道士。”见座上之人面露疑惑,于是她又换了个说法,“王上可以理解为我是替人占卜的术士。”
方才错失了回击时机的大臣闻言又高声道:“大历竟派一个术士来到王庭?”
“图卡特,”呼兰王终于不满地低声斥责了他,“你不应当对我们的客人如此失礼。”他说完又满脸歉意地同身旁的男子道歉:“希望定北侯能够原谅他的鲁莽。”
夏修言淡淡道:“不知者不罪。”他看了眼坐在下首忍气吞声的图卡特,缓声道:“图卡特大人或许没有听说过秋姑娘的名声。她曾在宫中为圣上算卦,整个长安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许多人愿意花上千金来请她为自己卜卦,而我当年来到琓州,也正是因为她算到了我能为大历带来胜利。”
他似乎只是在平静地诉说着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不悦,否则他不会在王庭提起七年前迖越败退这样敏感的话题。殿中众人看着秋欣然的目光一时发生了变化,而秋欣然则极力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如同这样的赞誉她已经听过成千上万次。
呼兰王看着她的目光也带上几分惊讶,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既然如此,我倒有些想要将她留在王庭,看看她与我们的国师究竟谁更了不起了。”
“这恐怕不行。”夏修言握着酒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说了句什么,不过这一回他用的是迖越语。
秋欣然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起初以为夏修言应当是回了句玩笑话,但很快她发现四周的人看她的目光又变了,似乎震惊之色愈重。就连站在夏修言身旁的高旸都颇为惊讶地朝她看了过来。
“抱歉,我不知道。”年轻的呼兰王惊讶过后转头笑着向她遥遥举杯表示歉意。
秋欣然面上强装镇定地与他笑着点头,一边万分茫然地退回了自己的坐席上:“侯爷刚才说了什么,你听懂没有?”她扭头悄悄同身旁的贺中问道,一转头才发现对方从刚才起就如同见了鬼似的瞪着自己。
“他说……”贺中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过了半晌才不可思议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他说……你是他的妻子。”
第88章 忌狼群 “你穿红倒很好看。”……
拜夏修言那句“她是我的妻子”所赐, 等回到自己的小桌前,秋欣然都没好意思直接动手去撕她桌上摆的那只小羊腿,只能顶着四面八方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举止端庄地拿小刀划拉了两块放进嘴里, 都没好意思细嚼。而她身旁的贺中从她回来以后, 始终神情恍惚,到散席仿佛都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回到王庭安排的驿馆, 秋欣然一头便扎进了房间。直到掌灯时分, 有婢女奉命给她送来一身衣裳,并恭声道:“这是定北侯命奴婢送来的, 请您明日早起换上。”
夏修言命人送来的?
秋欣然接过衣裳,等婢女离开以后抖开一看,发现是件迖越女子所穿的长裙, 一时难以捉摸他的用意。
第二天一早, 天还蒙蒙亮,屋外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夏修言抱臂站在门外的廊檐下,等了一会儿也无人前来应门。他转头看了眼清晨将升未升的太阳,正犹豫是否要过一会儿再来, 这时屋里传来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 身穿一袭红裙的女子出现在房门后。廊下男子一愣,望着她竟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只见她一身红色纱裙,上头用金线绣着繁复纹理。腰间一条银色腰带垂着几缕流苏, 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身。女子生得一双桃花眼偏于媚态, 身姿又不似道人清瘦, 平时刻意穿着素雅。但今日这身红衣贴身剪裁,衬得她腰细腿长,犹如天边云霞裹在身上, 落在眼里,光彩简直胜过朝阳。
秋欣然并未注意到他脸上神情,手上拿着一块红绸,低着头在腰上比划两下,一无所觉地与他求助:“这衣裳是不是这么穿的?”
夏修言目光微黯,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纱巾,绕到她身后,在她脸上轻轻缠了半圈,遮住了她半张脸。
秋欣然空着手眯眼笑了一下:“原来是这用处,是不是和中原的幂篱差不多?”
夏修言伸手仔细替她理好头发,垂着眼道:“边塞风沙大,这头巾也能用来挡风沙。”
秋欣然眼前一亮:“侯爷可是要带我去草原看看?”见夏修言没有否认,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又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时候走?我看其他人似乎还未早起……”
“贺中他们还要在这儿多留半日,只有我们两个。”夏修言解释道,“回琓州不经过那儿,我们提前出发去那儿绕一圈再到下一个城镇与他们会合。否则一群人大张旗鼓过去,未免太过张扬。”
秋欣然原本以为喀达部落草原是回城的必经之地,没想到夏修言是打算专门带她过去,不由一时说不出话。倒是夏修言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道:“听说那一片近来不少流民,我原本也打算过去看看情况。”
他今天也换了身当地人的衣裳,只不过男子的衣服比女子简洁许多,倒没有她这一身夸张。秋欣然瞧了眼自己这一身红裙:“要是乔装过去,我这一身是不是太过打眼了些?”
夏修言轻笑一声,他请王庭中的宫女替她找一身女子的衣裳,原本是想低调出城。可那宫女会错了意,宴席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历来的女子是定北侯的妻子,自然不敢怠慢,竟是找一件十分华贵的衣裙给她。
不过……夏修言又看了眼一身红裙的女子,突然间生出几分不舍,故作平静道:“罢了,要是再找人要一套衣裳换上未免耽误时间,就穿这身走吧。”
去草原耽搁一日,不必带什么行李。二人轻装简行,骑上快马,日头尚未高悬就已出城朝着草原而去。沿途路过几个村庄,简单用过午饭。到中午,太阳照到头顶,二人越往里走,四周便越安静,举目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他们信马由缰沿着河流前行,沿途能看见四散在周围低头吃草的牛羊马匹。正是盛夏,水草最为丰茂的时节,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叫人的心情也不由畅快起来。
秋欣然指着远处的小山坡问道:“那后面是什么?”
“还是草原。”
“再后面呢?”
“还是。”
马上的女子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回头看着他:“这就是你在长安心心念念的地方吗?”
夏修言一愣,也笑起来:“不错。”
“我幼时在琓州,我爹常骑马带我来这附近。他说我何时骑着马能将这草原跑遍了,他才教我如何行军打仗。之后我回琓州,第一仗就是在这儿打的。齐克丹眼里只有琓州,但我爹教我:马跑到哪儿,你就能去到哪儿。”马上的男子眼睛望向极远的地方,眼中有光,仿佛他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他所能抵达的地方。
秋欣然还记得少年时初见他,那会儿他满身阴郁沉疴之气,但如今那些都已经不见了。她从未如此庆幸十五岁那年当朝卜的那一卦,白马带着少年离开了长安,从此繁华长安少了一位病弱世子,苍茫边关多了一个镇北武侯。
头顶有鹰飞过,秋欣然眼见着它从云间翱翔而去,心念一动,在这一刻如同悟到了什么,但不等她细思,那点灵犀心念就已经转瞬而逝。
她对夏修言说道:“我小时候在宫里收到同门的来信,见她信中提到夏将军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了城外草原,心中十分羡慕。没想到一晃十年,也能叫另一位夏将军带我来这儿看看。”
她言语俏皮几分调侃,夏修言在马上,见风吹落了她脸上红色的头纱,露出底下一张如花笑靥,想起幼时夏弘英带他来这儿时对他说过的话。明阳公主一生没有离开长安,彼时父亲独自一人坐在马上,对尚还年幼的他说:“草原这样美,言儿将来要是有了心爱的姑娘,一定要带她也来看看。”
现在他心爱的姑娘在他身旁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叫他心神一荡,伸手挽住了那截红绸,忽然道:“我记得你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
秋欣然瞥他一眼:“怎么,侯爷要说我穿红色也不好看?”
夏修言一愣,随即想起那年在青龙寺他心中别扭故意说她穿白却不好看,没想到她竟还记着这份仇,冷不丁同他翻了回旧账,叫他不由失笑:“你穿红倒很好看。”
秋欣然哼了一声,她心中倒并不当真与他置气,嘴上却说:“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说我便不生气了?”
她抬手要从他手上将那截红布抽出来重新缠到脸上,却没抽动,反叫他握住了手。男子隔着红绸捏着她的指尖,低声说了句话。秋欣然一愣,随即一阵热意迅速爬上脸颊,她猛地用力将红布从他指尖抽出来,赶在叫他发现之前慌乱地盖住脸颊,捂得严严实实,一声不吭地打马跑到前头去了,远远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闷笑。
跑得远了,耳边像是还能听见他方才说的那句:“我今早第一眼见你,就想你穿嫁衣应当也很好看。”
她跑出没多远,随即便听身后一阵马蹄声赶了上来。不知何处有牧人在高声歌唱,声音清亮婉转,随着平原上吹过的风,传到遥远的地方。
秋欣然侧耳听了一会儿,不由好奇道:“他在唱什么?”
“他在唱故乡,也在唱牛羊。”夏修言看着她,目光像湖水一样澄澈,“他在请远方来的姑娘留在他的家乡。”
秋欣然还记着方才的仇,故意道:“我看你分明也不知道,却说来搪塞我。”
夏修言听她这样说,并不着恼,反而轻轻笑了一声。过了片刻,秋欣然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低低的哼唱声,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夏修言在唱着那支歌。
远处的歌声清亮动听,身旁男子的声音却低沉婉转恍若在耳边低语,马儿在歌声中漫无目的地朝着前头走去,渐渐的她再听不见远处的歌声,只能听见身旁男子的声音。
正出神之际,歌声戛然而止。一旁的人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缰绳,神情严肃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山丘,似乎在留意这附近的响动。
秋欣然也跟着向四周看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周围不知何时忽然安静极了,似乎连风都停了下来。身下的马儿却显出几分焦躁,停下脚步原地打了几个响鼻,再不愿意往前走。
夏修言紧紧盯着西北边的小山丘,在寂静中似乎能听见些许草叶的窸窣响动,他牵着身旁人的马,缓缓往后退了两步。
秋欣然跟着朝那座小山坡看去,耳边草叶窸窣的响声渐渐清晰起来,过了一会儿,等她终于看清那坡上出现的身影时,不由微微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那是一头银灰色的狼。
或者说,那是一群灰狼。
草原时常有狼群出没,且很少单独行动,不多久,小坡上便接二连三地冒出了一双双碧绿的眼睛。马儿嘶鸣起来,要不是夏修言紧紧拉着缰绳,它们应当立即就会转头就跑。
狼群发现了草原上这两个不速之客,似乎对比了数量的优劣之后,头狼率先缓缓朝着坡下走了几步。
秋欣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第一回 碰上这样的情况,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好在夏修言依旧十分沉着,他们出城骑得都是好马,要比速度未必不能从中突围。就怕在慌乱中叫狼群冲散,秋欣然没有在草原行走的经验,要是在这儿走散了……
想到这儿,他目光一沉,对身旁的人道:“到我马上来。”
秋欣然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山坡上的狼群似乎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突然冲了上来。
这会儿再来不及多说,二人调转马头朝着另一边跑去。夏修言同一旁的女子伸出手,又高声道:“过来,别怕!”
秋欣然慌乱中拉住他的手腕,踢开脚下的马鞍,猛地松开紧拉着的缰绳。夏修言手上用力一拉,秋欣然只感觉身子腾空,紧接着再睁开眼,已经坐到了另一匹马上。
她原先所骑的马没了牵制,转眼间便拔腿狂奔不知冲向了何处,他们身下的这一匹马,却因身上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拖慢了前行的速度。
后面的狼群很快就追上来,夏修言一边紧握着缰绳,一边抽出随身的长剑,向身后挥去,果真叫他刺伤了几头跑在最前面的灰狼。
头狼吃痛在地上打了个滚,但并未放弃追捕,很快又追了上来。狼群追逐着骏马奔驰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千钧一发之际,另一边的坡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远处扬起滚滚烟尘,似乎有千军万马朝着这个方向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