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于是车夫不再多话,马车又恢复了正常的行驶速度。
至始至终,谢谨都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再次睁开眼,那些疯狂尽数被敛去,他又回复到了那个温文儒雅的谢公子。
苏清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知道刚刚他闭上眼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谢谨要哭出来,但很快又摇摇头将这个可笑的想法给丢出脑海。
谢谨松开了握住她的手,满怀歉疚地看着她:“抱歉,苏姑娘,在下今日行事孟浪,改日一定上门给姑娘赔罪。”
“不用了……”苏清漪现在只觉得这位谢公子只怕是个潜在精神病患者,只想赶紧离开他。
谢谨顿了顿,又诚恳地道了一遍歉,这才道:“往后,姑娘与书坊的一切往来,在下会重新交还给叶老,姑娘……不必担心。”
苏清漪也知道自己表现的有些太过明显,却没有辩解,只是低下了头。
谢谨的脸上露出苦笑:“我让家中婢女送姑娘回家吧。”说完,便摇了摇铃,一个婢女很快出现,朝着他们福了福身,就在谢谨的示意下带着苏清漪离开了。
然而直到苏清漪离开了许久,谢谨依然坐在原地,许久,才在唇边露出一抹嘲讽。
“可笑。”
第57章
从那一天之后, 苏清漪就没有再见过谢谨,她和书坊的联系者又变回了叶奉书, 苏清漪小小地松了口气,却又感觉对谢谨有点愧疚, 归根结底对方也没有对她做什么, 反观她的作为,倒是显得有些伤人了。
不过虽然这么想, 苏清漪也不想再和谢谨有什么联系。从很早之前她就觉得谢谨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危险,尤其是之前制造舆论的事情过后, 哪怕到了如今,事件已经解决一段时间,但苏清漪回想起来, 依然觉得十分可怕。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要忙碌的事情太多, 很快,谢谨的告白被她抛在了脑后。
原本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写文就好了, 可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又将她送至了风口浪尖。
起因是一本由几个读书人所办的杂志,大约是太过于枯燥乏味, 所以很快就倒闭了, 他们还欠了书坊一大笔银子。几人家境不错, 所以这些银子不算什么,但却让他们十分憋屈, 他们也不反思自身, 只是认为这是如今市面上泛滥的小说所引发的。
于是几人一商量, 干脆又出了些银子,直接写了一篇讨伐如今泛滥的话本和短篇故事的文章,矛头直指如今最火的颜亭书。
原本几人只是想印几百份,送给一些亲朋好友,说明并非是我们不行,而是敌人太强,替自己挽一下尊。谁知书坊东家知道了他们的来意后,却有了新的打算。
这就要说起当初那场世家与平民之争了,虽然后来这场争斗平息下来,但余震不止,作为这件事的源头,文昱书坊和《晋江月刊》几乎是火遍了整个江东。名声之下,所带来的自然是源源不断的收益,看得其他书坊眼红的不行。
其实自从本朝放开了识字读书的身份限制,又大力发展科举,民间识字率已经提高许多了。尤其是江东富庶,很多家中即便不是为了去考科举,也会让孩子去学认字和算数。
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过于高深的书籍看不懂,而这时候简单易读的杂志和话本就成了他们闲暇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尤其是颜亭书的白话文写作开始流行之后,一些匠人、商人也偷偷摸摸写点什么往杂志上投,居然还有投中的,这更是激发了他们的写作热情和购买热情,如此形成良性循环,整个江东的笔墨生意都好了不少。
当然,得到了最多好处的就是文昱书坊,连带着其他几家合作的书坊也跟着沾光。每个月《晋江月刊》一发售,很快就被抢光,同时还带动了其他书籍的销量。
其他书坊对此羡慕不已,却又没有办法,也只能卯足了劲要搞个大新闻,让自己也像文昱书坊一样名声大振。
所以眼下这个事情,就被人视作了机会。
没过多久,江东的各大书院、大街小巷都被人派发了一篇文章,以仿檄文的形式讨伐如今泛滥的小说。
没错,他们不再用话本或故事来形容,而是提出了一个专有名词——小说。
《庄子·外物》中有“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意思是靠修饰琐碎的言论和小道理去追求美好的名声,但这和玄妙的大道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文章中将话本和短篇故事统一以“小说”相称,认为这只是在迎合粗俗,哪怕是提出了什么,也只不过是微末道理,与圣人大义相比,如萤火与日月相争,但却因为其有趣猎奇,所以更受欢迎,但长久下来,会损害民众心智,会影响他们判断事情的能力。尤其批判颜亭书,说他是哗众取宠的小人,然后列举了他一系列的罪名。
先不说内容,这篇文章比起当初那几个读书人所写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了,文采卓绝,字字珠玑,读之让人热血沸腾、拍案叫绝。
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在江东掀起了一股热潮,不止是书院在讨论,甚至连大街小巷都是议论纷纷,连马上要开始的春闱的风头都盖过去了。
苏清漪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从叶奉书口中听闻事情经过后,又接过那一篇文章,整个人都有点懵逼。
怎么的!除了杂志,现在连传单也出现了?!
还有,小说之所以称之为小说,原来竟然是这么来的吗?
叶奉书见她久久不曾回神,叹了口气,当初他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也很同情苏清漪,这简直就是无妄之灾,但也没有办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果这一次苏清漪没有挺过去,对颜亭书的名声将会是很大的一个损害,甚至也会让文昱书坊也受到影响。
苏清漪回过神来,先是看了一遍这篇文章,叹道:“写的真好啊!”若论文采和煽动力,还真不弱于那几篇知名的檄文。
叶奉书:“……”
“姑娘,你可长点心,这篇文章是在骂你啊!”
面对叶奉书痛心疾首的表情,苏清漪讪笑一声:“叶老,我知道的。”
叶奉书无奈地叹口气:“这件事咱们书坊也会想办法,但还是请姑娘也要拿出个章程来,毕竟这件事如今在大街小巷热议,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场小说与大道之争,我们若是输了,恐怕先前挣回来的名声就全没了。”
不过叶奉书虽然这么说,心中还是没底,毕竟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谁敢说小说能胜过大道,还要不要命了,他也是希望能输的不那么惨一点。
苏清漪却疑惑道:“为什么是小说和大道之争,这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东西,大道启人心智,而小说愉悦人心,两者的功能就是不同的,为什么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呢?”
“可对方是以圣人之言开篇……”叶奉书愣住了。
“叶老,你们可不要被对手牵着鼻子跑啊。”
叶奉书恍然大悟,话也来不及说,就匆匆跑了出去。
他离开后,苏清漪脸上的笑容才落下来,她抿着唇看向这篇文章。她之前同叶奉书所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是真的,而就是因为写的太好了,引经据典却又不落俗套,可见功底深厚,这绝不是几个书坊就能请得起的人物,这件事的背后还有其他人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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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的意思是,这件事并不简单?”一名唇边留着两抹长须的中年男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谢谨。他叫王恩广,是谢谨的心腹,之前制造舆论的事情也有参与。
谢谨点点头:“其实也不难猜,看看有谁得益就知道了。”
“您是说……这件事有世家插手?”
“这篇文章我找人看过了,想来是吴家那位探花郎的手笔,他如今在家守孝,时间上也来得及。”
“那可麻烦了……”
没想到谢谨却微挑嘴角:“不,恰恰相反,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想起他曾经听苏清漪说过一个蝴蝶效应,蝴蝶轻轻地扇动一下翅膀,很有可能会引发一场风暴。当时他不过当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听过便算了,但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王恩广隐隐约约听见“蝴蝶”二字,还愣了一下,不过谢谨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淡淡道:“这件事我们不适合插手,你只要密切关注动向就好。”
“可是,这件事毕竟关乎着文昱书坊的声誉,要是被这些人将名声搞坏了,往后我们做事会有很大的妨碍。”
但谢谨还是摇头:“无妨。”
“可是,将小说与大道相比,这原本就是先天弱势,若没有我们帮忙,恐怕根本不足对方一击之势啊!”
“王先生是关心则乱了,谁说要将小说与大道相比了,这件事归根结底,缘由还是在于利益罢了,只是因为文昱书坊赚的太多,所以被人记恨罢了。”谢谨已经站了起来,“你放心,这件事受到影响的绝不只是我们,况且如今杂志遍地,早已不是什么人的一言堂了,那些世家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曾想过,在这条道上,我们才是先行者,他们拾人牙慧,竟还要以此来击倒我们,这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
见王恩广仍旧担忧地蹙着眉头,谢谨不由得再说的深一些:“你看看,除了那几家,还有其他人参与吗?几大世家都只是在一旁静观罢了。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比比谁更沉得住气。”
“这……”
王恩广目瞪口呆,谢谨却只是摇摇头走了出去。所有人都当江东世家仍是多年前那般同气连枝,却不知一家之中尚且有争斗,更别说都是外姓了。
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是想看看,当初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究竟会引发多大的风暴。
第58章
这件事发生后, 首先有了动作的是颜亭书的迷弟们。
邵瑾瑜抢先发难。邵瑾瑜出名,是因为当初在《仙缘》发售之时, 他将颜亭书与璇玑先生相比,大大地捧了前者, 说璇玑远远不如, 被人嘲讽后,他以一当百, 与人辩论半个月都不曾落败,最后居然还得到了璇玑的认可。从那以后, 邵瑾瑜就在刻薄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偏偏他角度又刁钻,让对手连辩都没得辩。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做先锋, 却也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出头的。先是驳斥了对方危言耸听, 又一条一条地分析,当然, 即便是分析也很有邵瑾瑜刻薄的腔调,最后分析完了又响亮地结了尾, 认为对方只是因为利益相争就挑起这番争斗, 还扯虎皮做大旗, 实在是可恶。当然原话自然不可能这么温和,据说骂的是酣畅淋漓。
有了邵瑾瑜出这个头, 其他人也写文章开始批判对方, 对方也不甘示弱。
双方你来我往, 好不精彩。
还有一些茶楼看准时机,也不讲话本了,讲的就是这桩事件,而即便是茶楼之上,也有许多人发表各自的见解,争论不休之后,干脆在戏台子上摆了两张桌子,两人你来我往,直到一方被辩倒。
这被后世史学家认为是现代辩论比赛的雏形。江东一地文风鼎盛,虽说打起架来也不落下风,但大多终究是不太好武斗的,便是有什么争斗,都是相约“茶楼上走一走”,双方辩论,底下的茶客们就是天然的评委,这也形成了江东独特的文化风俗。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参与这场争斗的人不少,而在一旁静观的就更多了。
萧泽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苏清漪。
当着女儿的面,苏燮也不好意思再给他冷脸,只是面色也不大好看,两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
却不知最先感觉到不好意思的就是苏清漪,自从上次从城外回来后,她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面对萧泽的时候越发不自然。
见苏燮在一旁紧紧地盯着萧泽,苏清漪只觉得心虚,开口道:“爹,您不是还要看书准备秋闱吗?”
苏燮:“……”
苏清漪被父亲那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越发不自在,站起身来,半拉半劝地将苏燮拉出了厅堂:“爹,我们在聊正事呢,您别这么一副看管犯人的目光看着人家。”
“聊正事,我这做爹的就不能在一旁听听了?”
“不是……您不是也有事情吗?您去忙自己的,晚点我把我们聊的告诉您不是一样吗,还省得耽误您。”
苏燮只觉得一颗心哇凉哇凉的,真是女儿外向,这就开始嫌弃老父亲了。之前他担心女儿会和萧泽有什么牵扯,试探了好几回,可苏清漪都毫无反应,才放下心来,但这一次,他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他干脆将女儿拉到隔壁院子,严肃问道:“你对那小侯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爹你干嘛突然问起这个啊?”
看到女儿眼神不自然地转移话题,苏燮一颗心更凉了。
他只有苏清漪这一个女儿,且自绝宗族的时候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所以苏清漪就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希望苏清漪能够开开心心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她写话本,女扮男装出去,他也不说什么,他知道女儿不是那种没脑子的,所以一直都很放心。
可是在婚姻大事上,他却不得不慎重以待。很多人都以为苏燮会让苏清漪招赘,可苏燮知道,只有那等没有能力的软骨头才愿意被招赘,而他的女儿那么优秀,他又如何舍得?至于所谓传宗接代,他都已经在生死路上走了一回,很多事情都看清楚了,否则也不会发出那样的毒誓。
苏燮希望女儿能找到一个优秀的、能理解她的人共度余生,但不代表他就不会考虑现实因素。小侯爷为人当然是很好,但除此之外,他的家世是绝不会允许他娶一个秀才之女,哪怕之后苏燮考上了举人,甚至考上进士,与武安侯也是远远不相配的。
“七娘,你可知道,小侯爷是武安侯唯一的儿子,与他的妻子相交的都是京城顶级豪门的贵妇,甚至日后他要进宫,他的妻子要见的也是皇后贵妃,地位差别,不是什么人都能泰然处之的,就算你能做到无视他人的目光,难道整个武安侯府也能做到吗?更别提他日后若是纳妾,一个平民女子出身的妻室又如何能弹压得住?”
苏清漪咬住了嘴唇,玉弓的话还历历在目,但她却选择忽视这里面的问题,可如今苏燮直接将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逃避是没有用的。
苏燮见她沉默下来,知道她听进心里去了,也不再多说,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回到了自己书房。
萧泽在厅堂里等了一会,才见到苏清漪回来,见她脸色有些不好,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脸色看着有些难看?”
“没事的。”苏清漪坐下,露出一个笑容,“小侯爷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萧泽皱起眉头,觉得苏清漪对他的态度似乎生疏了许多,但他来不及多想,便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苏清漪点点头。
“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那几家书坊后面有世家撑腰,他们的目标应该不仅仅是为了驳倒你,应该还有别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