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冯樘这模样,全然入了王玉溪的眼,叫他不由就眯了眯眼,目光都透着凉,却须臾再看向周如水,实是温柔似水,如是春生。
是夜,众人在棚中晚膳,因是院中四处都架起了篝火,遂四面棉帐全被高高挂起。篝火之上又还烤着抹好香料的鲜鱼,不多时,便有阵阵香气传来,热气和香气弥漫在一处,直叫寒冬都添了生气。
棚内,精致小巧的火炉烧得正旺,火苗高高窜起像是绽放的花儿。众人围炉而坐,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之中,品佳肴,饮烈酒。
彼时,火苗中的柴火不时发出啪啦的响声,众人也全当未闻,就见南宫祁睨周如水一眼,嗤笑又道:“今上一番整治,叫朝中那些个老匹夫都吓破了胆。便是老奸巨猾如旭棻之流,也是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往日里做过亏心事的,便无有不是战战兢兢的。却,偏是当年因察举制步入仕途的钱闾,刘铮,傅涑三人,扶摇直上,占尽了春风。刘铮战捷,便是他再有不当,便是碍着日后收场,今上也只会褒奖留他。钱闾本是获罪放任再无前程,如今也被调任回邺,身居高位。还有傅涑,原以为他早便因过往与今上闹了生分,却哪想,他全是今上明着布下的暗桩,如今更是铁面无私,真是半点虚话也不讲了。古道是欲治其国先治其家,倒是真未错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朝局,如今可算是真真换了番天地了!”
听他一言,冯樘也多有感慨,他如今已是入朝,更是深有所触,倒未有奉承之意,全是由心道:“据闻,今上搬离旧居后,连将屋前的一株杏树也跟着移去了寝殿。于旧物都尚且情深,何况诸多故人。又傅涑钱闾都乃有真学实干之才,位居人上,也未有甚可质疑的。如今朝中风气一整,倒是十几年来少有的盛景。如此,便是祥兆,便有可期。”
炉火正旺,酒水在火光的映衬下透着光,王玉溪细细品着杯中酒,听及此言,嘴角噙起一抹笑,了然道:“遂君今时入朝?”
冯樘颔首,深看他一眼,须臾,举头望向万里无边的夜幕星空,感慨说道:“年少放达归隐之时,亦是心怀家国人事,然世道不济,才无所用,遂才为出世之流。却如今,君上虚心讷谏,用法严谨。便是对太史令也是直言,需直书时事,无隐国恶。又道人君作威作福,史官不写,将何以有所畏惧。国主有如此心胸气怀,便是日后危风恶雨,又有何惧?”言至此,他到底直言,不再掩藏来意,深望住王玉溪道:“遂,三郎何不出仕为官?”
第200章 浮生若梦
山中唯独他们这一户, 暗夜里静谧无声,火光从四面流泻而来, 穿过挂着雪的屋檐,映衬在每个人的脸上。
王玉溪又抬头看他一眼, 杯中的酒尚还满着, 轻轻嘬了一口, 忽然, 就举杯倒在亭中地面上。
火星明灭,细细的流水声飘着酒香,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弯了弯嘴角, 忽然哼笑道:“为官又如何,都是过眼云烟。”说着, 他慢慢偏头看向周如水,对上她静美的面庞,弯弯的杏眼, 他只觉世间一切在她面前都被衬托得暗淡无比,唯有她, 唯有她温柔的面容,赤诚的爱意,是他黑夜中的光亮, 得以带给他发自内心的欢悦与静怡。
微风徐徐,他轻轻伸出手来,抚上周如水的发, 须臾,才在周如水的笑靥中,慢悠悠朝冯樘继续说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吾与小公主一般,愿同危难,不同富贵。”说这话时,他的神态很静,俊逸近神,全不是世俗男子能比的美资容。便是冯樘看来,也不禁一怔。
更往日里,旁人请他入仕,他都是直言相拒。如今这话,已是留了诸多余地,也算彻底堵住了冯樘的口舌。
冯樘神色一转,亦是心中通透,挑挑眉,转了个弯道:“也是了,你可夫唱妇随,在这庐临山上如是神仙眷侣,自无孤高之感。然吾往日却无这般的气运,隐居山林,也不过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太过寂寥了!”说着也是一叹,伸出手来往虚空一抓,由衷苦笑道:“吾独行太久,如今得以覆手翻云,才觉,生而逢时。”
冯樘的话,也算几番夸赞了新君。毕竟,新君之德,能叫往日隐士出山现才,又有生而逢时之感,也算是莫大的夸赞了。
周如水均是听在耳中,虽是不惊不喜,只顾紧盯王子楚,怕他胡闹被火燎着,又细细剃鱼送在他案前。却如今在这话中,她才真真听出几分肺腑真意。这也就挑眉,嫣然朝冯樘笑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冯公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天骄佩服。”说着,她便举起杯来,朝他一敬。
随着她的动作,她洁白耳垂上挂着的晶莹翠玉也轻轻一晃,比之满天繁星更是动人。更她豪不作态,真是一饮而尽杯中酒,明是娇柔的玉人儿,却在行事间透出了丈夫方才有的畅快坦荡。
如此,王玉溪全是由着她,只嘴角上扬轻轻举袖,为她擦了擦嘴边遗漏的酒水。笑意更是爬上眼角,只要是对上周如水,他往日里平静的眸中便会染上三分疼宠七分笑。
如此,再看一旁的南宫祁也实在顺目许多,这才忽然朝他道:“祁可知,那女子所唱之曲,乃为溪与夫人初见之乐。”
他这是道明了,那郑氏姑子怕是有意盗了周如水的曲了!
闻言,南宫祁实是有一瞬的怔愣。他何其聪慧,只明白了这一件事,许多先头想不通的理不顺的便都通通寻着了出路。他原还以为,那郑氏是自知配不上他,遂退而求其次,选了刘铮那厮以求稳妥。到如今才知,原来从一开始,他或许便是块踏脚石了!
这般一想明白,甚么情呐,爱呐,求不得呐,一时都被卸去了一旁,他只觉胸中沉沉不得劲,更多的,还有被欺瞒哄骗为人做嫁衣的悲愤!
一瞬间,南宫祁原还嚼着的懒散笑意便都僵在了嘴边,他双目发红,眸中分明有泪,却硬生生未落下。梗着脖子仰起头,双肩不自觉的耸动了一阵,忽然,一拳便打在了自个膝上,咬牙说道:“实则齿间动摇欲落之时,吾便知,今日毒苦,皆因往日因果报应事!”
说着,他终于垂下脸来,猛灌杯中酒,怅然大笑道:“罢了罢了,落了牙又何防?便是落光了吾这口牙,吾亦是丈夫,亦能高歌长啸!”
言至此,他已是举杯站起身来,大步走入了院中。他就在这群山万豁之间,就在这夜幕篝火之中,坦坦荡荡地张开嘴,落落大方地露出了缺失的牙。他朗声高唱道:“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他发自肺腑地,在这巨大的压抑中狂吼出了长啸之声。这长啸声,是嘶喊,是悲愤,也是他身为士族贵子与身俱来的傲气与自豪。他就站在这院中,俯仰屈伸,旁若无人,像是惊了梦,又似是断了情。率真至极,亦洒脱至极,使之山鸣谷应,惊动无数飞鸟,更也叫人热泪盈眶。终于,长啸声罢了,南宫祁双拳紧握,就立在月色当中,放声恸哭。
夜色寂静,火光摇动,他面上的泪水也被染上了猩红色,一闪而过,显得朦胧而不真实。周如水原是懒懒靠着凭几,如今看他如此,不由也生出了几分心酸之情。
恰彼时,王子楚已吃饱喝足,再也顾不上凑热闹了。小童点着头,靠在周如水怀中,直是打起了瞌睡。周如水只微微一动,他便瘪瘪小嘴,搂得她更紧。遂她索性抱着他起身,送回屋去。待再出门,不觉,便盯向了不远处屋檐下正摆着的凤首箜篌。
这凤首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十分的华贵精美。是周如水平日无事之时,与王玉溪探讨音律所用。
如今,听过南宫祁长啸,再听他放声恸哭。男儿之泪,便是大气豪迈,也是悲辛无限,使人心酸。她不免就感同身受,又有怜悯之情,脚步一顿,便就循着自个的心意走去檐下,将竖抱于怀中,白嫩的指腹触在弦上,两手齐奏,奏响了当日她与王玉溪初见之时,南城门前那一曲岂不怀归。
“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
她悠悠唱着,既婉转,又动听。只是当日,她如是从血海中踏回这世间,她绝望无助,无依无靠。却如今,她有了依靠,有了自个的家了。
曲调声阵阵,如是昆仑玉碎,空灵纯美。又更是浑然大气,响遏行云。却偏偏,这一次,她的曲调之中少了当日的悲,亦少了当日的凉。她终于从血海中走向了这尘世间,就站在这高山之巅,携一人之手,看这脚下这万家灯火,看她周氏这疆土。这疆土之上有成千上万活生生的人,他们是她周氏的臣民,是她周氏赖以依仗的希望。更这疆土之上还有无数的尸骨,有为保家卫国捐躯而亡的英雄壮士,有她的君父母后,她的七兄。他们都被深深地埋入了地底,也同样,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心中。
一曲末了,在南宫祁呆怔的注视中,周如水翩然一笑,眉眼弯弯朝他看来,满是善意,声音娇濡,她揶揄开导他道:“十一郎为此曲销魂,也未有甚落了脸面的。遥想当年,三郎不也是中了此计,成了本宫的夫君了么?”
她这一言,实在叫南宫祁不落脸面,南宫祁全是苦笑,泄气般坐回亭中,朝周如水作揖一礼。
一旁,冯樘也是别眼看她。方才南宫祁放歌长啸实是洒脱不羁,然周天骄一曲,实在出乎意料。当日赏花宴,谢六自席上逼她,她只白眼相加,不露半分。遂自南城门后,再无旁人听过她奏乐放歌了。
却如今,眼见她抚琴弦,眼带笑,几追仙姿,凡人难比,冯樘也是颇为震撼。更她眸中那明亮肆意,赤诚善意,更是实在的难得。他半生阅人无数,这般行事纵性豪迈慷慨的女郎,他从未在别处见过。更莫说,王族贵女中谁能如此。
一时间,他才知今日所劝实在唐突,又想新君所命,是叫他来山中见女君安好,非有求贤之意。是他以己心度他人,只想女君再美也不过寻常女君,然三郎之才,如何能堕于高山?却未想,此念是否偏执太过,实是徒来生事。
待想明白,冯樘也是百感交集,忽的便起身,施施然朝周如水敛衽而拜,再又举杯,一饮而尽。见此,王玉溪亦是一笑,神色柔和了许多,朝冯樘举起杯来,饮尽杯中酒。
飘雪在下,温炉煮酒,此一遭,四人都消了心中芥蒂,终于举杯对饮,再无心事。不多时,冯樘醉倒了,南宫祁亦醉倒了,王玉溪低眸一瞧,周如水眼神迷离,颊色绯红,也是醉了。
她艳艳的红唇染着酒色的泽润,正痴痴朝他笑,轻轻朝他喊,声音润的似水,软绵地叫他心疼,嘤嘤在道:“三郎,有难也不同当就好啦!”他听着勾唇,明是饮了许多,眸中却依旧清明,慢慢压下身去,轻触她的唇,只顿了一瞬,便弯身将她抱起,揉着她的发顶,像是安抚幼童一般慢走慢哄,推门入了内室,贴在她耳边道:“睡罢,便是有难,万事有我。”
便就在这时,方才醉倒在案上的南宫祁悠悠自案上抬起脸来,眸光黑亮,凌厉迫人,不但未有半分醉意,更是未有半分伤情。
就见他挑了挑眉,扭头望向真真醉倒在他身侧的冯樘,十分熟捻地自袖中掏出一根细香,燃起后,捂住口鼻便送在冯樘鼻尖,直是过了一会,见那烟气已大半送入冯樘口鼻,这才将那燃剩的细香抛入火堆之中,烂漫一笑,斜斜倚在了凭几之上。
须臾,待再闻得脚步声,他才慢慢抬眼,望向正施施然朝他走来的王玉溪,勾了勾唇,问他道:“长夜将至,三郎仍不改初衷么?”
第201章 浮生若梦
“初衷?”夜里又落起了雪, 纷纷杂杂,如是鹅毛。王玉溪就站在他面前, 高俊超然,如是琼枝玉树, 幽深的目光却比之月色更要寒凉。他低低轻咳了两声, 望着已是灭了灯的屋室, 抬了抬眼皮, 淡淡地说道:“人生在世,漂浮若定,谁又还记得,初起时在何处?”
闻言, 南宫祁直是静了一瞬,须臾, 才慢慢说道:“然也,可不是漂浮若定么?今岁这冬日可比往年里安稳多了,可却是真安稳么?都道是蛮夷被打退了, 魏国内溃,群龙无首。咱们朝局初整, 也是一片清明。然,新君再有魄力,傅涑再是形若死灰, 心如铁石,眼下惩治的这些个官员家族,往深里一探, 哪一家不是新贵?因着都是些这十几年来攀起的新贵,这才未有盘根错节,才好搬弄。真是隐在深处的,新君哪里动得?若是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国的根基就也损了。”说着,他不羁一笑,睨了一眼风轻云淡的王玉溪,明洞道:“更周人都以为,这些个贪货被傅涑抄了个底朝天,多少金银多少房契都公示在了明面上。却其实,这家家户户,均是有六成钱财自账头上抹了,全都暗地里依着新君的密令充了军需!毕竟这王座可不安稳啊!里头,一穷二白,一盘散沙。更四面里,全是虎视眈眈。”
“这些年先君奢败,将内囊都掏尽了。眼看开春便又有硬仗要打,他缺的便是银子,若不如此生财,只能从民脂民膏上刮弄了。然他向来爱民,往日砍伐百姓树木以供军用,都会留下绢布偿还。如今,又怎会轻伤民利?自他上位,这些个老朽,早该有自知才是。便如旭棻,早先便捐出大半私财,如今更是以战战兢兢之姿为新君马首是瞻,一众儿女家眷不仍是安稳无虞么?”
王玉溪虽身在山林之中,对外头的消息却半点也不闭塞,这话里话外藏着的意思,也是惊人。南宫祁闻之挑眉,便就似笑非笑试探问道:“三郎也以为,开春便有硬仗要打?”
王玉溪不动声色,慢慢道:“周人自是盼着魏国长乱,愈是乱,愈然顾不上血海深仇。然,事事常与愿违。有盼着魏好不了的,便有盼着它早些好的,待得冰雪消融,该来的总都会来。”
“该来的总都会来?”这一句话,忽的就戳中了南宫祁心中的痛楚,日间的那一番话,真真假假含混其中,如今夜深人静,再未有了旁人在侧,他幽幽一叹,望着王玉溪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忽就转了话头,自嘲般地说道:“你当明白,我中了那郑氏的诡计,初时是因那一曲悲歌,再往后,却并非因此了。”
“自然。”王玉溪颔首,淡淡一笑,抬眼看他,笑得慵懒脱尘,抬了抬嘴角道:“你南宫氏耳目遍天下,如此却还被砸落了白牙,确实蹊跷。”
“也未有甚么好蹊跷的,是人便有软肋,便有不设防。我不防那郑氏,全因她垂眸笑时,像极了婉娘。”
“婉七妹?”听及婉娘之名,王玉溪终于了然,睨他一眼,心中通透,古井无波的目光望着南宫祁,可惜道:“婉七妹过世也有两年之久了罢,想来她若仍在,你便是夺,也该将她夺回府中了。”
“然也。”闻言,南宫祁露出了颓唐之色,苦笑一声,幽幽一晒:“可如今我那妻位留着又有何用?当初她愿嫁,我却不娶。我原以为,我与她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晚些成亲也是妥的,我尚自年少,怎甘早早困于女子裙下?却哪想,她压根等不起!她转头便嫁给方四郎!不过三月,便郁郁而终!彼时我气尚未消,待再回头,便已追不回,悔不起了。便是到如今,这苦痛,这伤怀都隐在心中无可名状!无可执著!唯剩日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他今日真见了周如水,到底也有些投缘,不禁就起了柔软心肠,便更是发自内心的有些欣羡,如此再想起婉七妹,就实在是痛心疾首了。
彼时,山上雪茫茫,山下黑漆漆,不远处,老树的枝干虬劲地伸向黑蒙的夜空,南宫祁双目猩红,再谈起婉七妹也是心痛难当,往日有多纨绔,内里便有多痴情。
见他如此,王玉溪神色一动,清冷的声音如是冰凌,清俊如画的眉眼在月光下深邃至极,不由慢慢幽叹:“人世真情,常是恍然而止,忽然而休,全不为心所动。你已知了那尘世温热,再入这高峰绝顶,这刺骨荒凉,自是你心中软肋。”
他这话,叫南宫祁恍然抬眼,十足苦笑问他:“那溪又如何呢?可受得住这刺骨荒凉?”
“刺骨荒凉么?”冷风阵阵,拂动着王玉溪月白的衣裾,雪地上的脚印不多时便被飘雪覆平,南宫祁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他耳中,仿佛钟鸣。
直是静了半晌,他才慢慢盯向鞋面上积聚的堆雪,缓缓闭上眼,极是平静,亦极是漠然地低低回道:“若还有命,才得谈受不受得起。非如此,全是枉然。”说着,他只手握成空拳,抵着色泽浅白的薄唇,微微咳嗽了两声,继续慢悠悠道:“魏公子绍曾在夏国做过三年质子,若无意外,过了这个冬,他便是魏国的主子了。”
“你是道,夏会助魏绍那孬货?”
王玉溪勾了勾唇,明澈高远的双目望向漆黑的夜空,淡淡道:“如今夏锦端得势,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彼时,冯樘中了迷香,睡意深沉。周如水醉得云里雾里,经王玉溪一哄,眨眼便入了梦乡。梦中也是高山流水,友人相会,十分的轻松欢畅,又有琴瑟和鸣。遂待得自香甜美梦中醒来,才惊知竟已是过了晌午。
遂她醒过神来,便支着手臂急急要撩开帐幔,哪想未探出脸去,王玉溪微微带凉的手臂便缠在了她的腰间,有些沉重,有些冰凉,搂得她不得动作。
她微微一愣,忙就回过脸去看他,脑中仍有些混沌,半晌,才诧异道:“夫君怎的也未醒?这便是咱们的待客之道么?实是羞煞人也!”
外头朗空白云,日头正盛。家中正有来客,他二人倒好,枕在榻上,全不顾来客了!
正这般想着,忽就闻外头传来一阵高朗长啸,这啸声绵迈悠远,隐带回声,显然啸者已是在山中了。更这长啸之声十分的熟悉,分明就是南宫祁在高啸道:“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长啸声悠扬,周如水定定听在耳中,不觉心中咯噔,又有些怅然。再想大凡名士任自由,真是十足的不羁洒脱,也是一笑,回过神来摇了摇道:“倒是我着相了,本都非是寻常人,便就无需寻常礼。好客来之则相迎,便如夫君当日,兴尽则返,才是真自在。”
“确是这个理。”见她聪慧明透,王玉溪笑意温柔,这才松开她来,抬手掀开勾着的帐幔,径自下了榻去。自木桁上取了周如水的衣裳才又回返,拉着斜靠在枕上的周如水起身,半拥着她,一身风月,一面为她更衣,一面带着笑道:“今日无人叨唠,你我便可再将那祈天灯做成。趁着明月姣好,送它去天地驰骋。”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低沉沙哑,轻轻刮在周如水的耳膜之中,有些痒,有些缠绵。周如水抬眼看他,只觉他似琼枝玉树,带着暖日明霞,照得她也生在光烂之中。心中不由软成一团,像只小兔一般忽的就钻入他宽敞坚实的怀中,搂着他的腰,小小软软一团腻在他身前,仰着脸,看着他眨眨眼道:“那我再许个愿罢!”
“怎又想着许愿了?”
“许是见了十一郎,见他为情所伤,又听他高啸,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心中一时,便有了不安稳。”
闻言,王玉溪挑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五指插入她发间轻轻抚弄,明知她不设防时,心思是极好猜的,仍是温柔问她道:“如此,夫人有何所求?”
“那可多了!”周如水娇娇一笑,搂着他,蹭在他胸口,可爱可怜,水似的招人疼。
王玉溪眸光一滞,深邃如海,一字一顿,慢慢道:“夫人可慢慢道来,为夫愿闻其详。”
“譬如,与夫君一道,春日里追云赏月,夏日里菏塘采莲,秋日里曲池荡千,冬日里寒夜寻梅。”
“春夏秋冬,年年岁岁,如此惬意安稳,夫人此愿,倒似是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闻言,周如水也是一晒,鬓边细细的绒毛如她娇糯的声线一般柔软,勾了勾唇,轻轻道:“有道是,花不可无蝶,山不可无泉,乔木不可无藤萝。往日里,我便觉着自个不过是株藤萝。这周氏天下便是乔木,而兄长,是这乔木的根。可如今我倒想开许多,这往后呐,你便是我的根,我就做你的藤萝。咱们就春夏秋冬,年年岁岁,这般相濡以沫下去,共待深情,共白头。”说着,她展臂勾住王玉溪透着凉的颈脖,红唇水润,亲了亲他近在咫尺的薄唇,认真道:“愿你我恩爱长久,愿末了是我先走。三郎,你我之间我便自私这一回。到时,待咱们都鹤发鸡皮了,便先苦了你送我一程,由着我躲过没了你后那孤苦无依的日子。可好?”
“说甚么糊话?这地大辽阔,便是无我,你也不至于孤苦无依。你是周室的女君,周室在一日,你便合该受千娇百宠。”
“甚么千娇百宠,我都看不入眼。人潮熙熙,兕子眸中却唯有三郎。遂,这世间喜怒哀乐便就都系在了三郎一人身上,若是没了你呐,这日子,真不敢想。”周如水摇了摇头,全是对往昔富贵的不屑。
“痴儿。”听她此言,王玉溪神色深沉,抬手抚过她的眼,话音明是清淡,却又隐含着沉重,对上周如水美艳白皙的面容,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白皙饱满的额头,忽然就低道:“阿念莫要胡思乱想,你只需记着,吾绝不负你。”
言至此,他紧紧地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霸道地顶开了她的洁白的牙齿,与她唇齿相依,与她缠绵相交。他急切地融入她的柔软之中,好似忘了一切的谋思,一切的苦痛。好似后头的多事之春,永远都不会来。
他想,黑暗总会过去,来日朝阳升起时,哪一缕光不是刺透大地?总有一缕,总该有一缕,会照在他与她的身上。
第202章 浮生若梦
冯樘与南宫祁离去后, 山中生活照旧,只王玉溪染了风寒, 中途下过一次山。那大夫也是奇了,开了些草药全是沐浴所用, 竟就未开出一方入嘴的药来。但王玉溪对此不置可否, 全是应诺。如此, 知他也算久病成医, 周如水便未再多想,只全按着大夫的嘱托,日日为王玉溪备下药浴。
后头,开来的药包都用尽了, 王玉溪仍不见根治,一双手掌惯然的透着凉, 周如水便也真是急了,不顾他那风轻云淡的模样,径自飞鸽传书向宫中求医。
哪想开春前, 宫中的医官不但寻来了,跟来的还有位不速之客。
彼时, 春日渐近,灰喜鹊在枝头唧唧叫着,周如水坐在亭中, 任着王玉溪为她画眉。二人感情极好,自隐居山林起,青黛便几乎归于王玉溪手中, 他画工也了得,淡淡一笔,便如远山。
偏就这厢,不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近了,便听一女郎格格一笑,不请自来,慢悠悠道:“久日不见,却不想,泠冽如三郎亦会为妇画眉!”这声色,十足的熟谂,也十足的侵略。
然,王玉溪恍若未闻,如是老僧入定,只顾着将手中的青黛放回几上。
见此,周如水反起了好奇之心,挑了挑眉,抬眸朝外看去。这一瞧,首当其冲便闻着股浓稠香味,一时之间,她也说不清这是何种香,只知其中一味定是牡丹。再抬眼,便见一妆容精致的女郎披着绛紫斗篷疾步走近,入了亭中,抬手就将发上的兜帽解下,那模样,端的是盛妆艳服,丰肩软体。
就见那女郎眉目妖娆,冷艳至极地朝她一笑,直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瞬,先朝王玉溪福了福身,半真半假地道:“妾闻公子染疾,心中切切,便才顾不得礼数,跟着一道来了。”说着才又朝她看来,故作亲切道:“姐姐突兀见我,不见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