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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第二天,她红着眼睛来找我,告诉我一个消息。
    “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他们那儿正要买人去伺候,每月能得一两银子一袋米,我跟他说我有个弟弟,年纪正好,很听话,他说愿意见你,阿杨,你去吧。你不能讨一辈子饭。”绮窗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都要出人头地,阿杨,好日子在后头呢。”
    那个买了绮窗初夜的嫖客就是刘管事。
    他没有对绮窗说实话,他嘴里的“大户人家”,其实就是日月神教。
    那家青楼,也是神教名下的。只是那时候,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回事罢了。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管他什么教什么崖,能让我们都活下来,能吃饱穿暖,就够了。
    后来我们便很久未见了。黑木崖上的生活也不容易,甚至更残酷,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我依然是那一粒黏在别人脚底下的尘埃。我很记得,我与童百熊最小的儿子年纪差不多,他每天因为爹娘更喜爱的兄长而烦恼嫉妒,整天哭闹不休,我却还在为了怎么活下来而绞尽脑汁,我渐渐明白,人生来便是不公平的。
    要爬上去,要得到更多的钱财与权力,要将那些人通通肆意践踏,我要让他们也怕我,恨我,跪下来求我!
    生了这样的想法,光靠着当杂役赚取的月银根本不够,于是会趁着每月一两次下山的机会,和绮窗联手设套骗一些外地来的男人。绮窗一有了合适的目标便会通知我,她会背着老鸨装作良家女,跟那个男人勾连上,再去小客栈要一间上房,然后把男人灌醉,等男人想脱她衣裳,我便趁机冲进来,装作绮窗的丈夫,大闹一场,为了顾及名声,那些男人总会花钱息事宁人。
    这些钱,便都用来贿赂管事与侍卫,心慢慢扭曲,再也看不清自己。
    从此一步错,步步错,有时候也会想,这一路走来,究竟是失去得多,还是得到的多,问了自己很多遍,心里却一直没有答案。前世,我不管做再多的错事恶事,我都麻木地想,我没有错,这不是错,我只不过,努力活着而已。
    直到来到东方身边,才知道以前我过的竟都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于是更加渴望权势。
    前世,在我当上大总管的第二年,绮窗来投奔我。
    那时候她早已经不在青楼了,我见到她时,她梳着妇人的发髻,容颜憔悴苍白,似乎久病缠身。
    我与她失去联系多年,最后得到的关于她的消息,是她被一个富商赎身带走。
    后来她告诉我,那个富商家里已有妻室,不敢将她带回家,就在外面置办了一所宅子,偶尔瞒着妻子过来与她欢好。她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想她并不爱那个商人,她说:“我也没有奢望过别的什么,有个安身之处已经很好了,本想着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她有了孩子,怀了五个月,富商的妻子突然查出了她的存在,那是个眼里揉不下沙子,极为泼辣的女人,直接带着家丁打上门来,绮窗吓得逃走。现在想来,或许她就是这个时候来找过我一次,但前世的这时候,我只不过是东方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长老们根本不知我的存在,她一定是被直接轰走了。
    三年后,她再次来找我,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她没有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说,她走投无路了,希望我念着小时候的情分,能留下她。
    但我能猜得出来,她那个连名分也没有给她的丈夫一定没有选择保护她,她没能寻求到我的庇护,怀着孩子又无处可去,只有选择回到商人身边。她心里一定想,他是孩子的父亲,总会保护她,总会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她终究是想错了。
    我找了一个院子安置她,派婢女仆人照顾她,原本对外面说,她是我的姐姐,但没有人信。刘管事认出了绮窗,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绮窗曾经是个妓女,这么一来更加没人相信了,所有人都当她是我的妾侍,只是怕教主生气,才不敢明着说罢了。
    东方自然是知道的,他对我的所有事都无比关心。我不懂怎样对他解释,他一开口就问我,莲弟,你纳妾,是不是因为厌烦我了?
    我说不是。
    他说,莲弟,那你别纳妾,把她送走,好不好?
    我说那不是我的妾,那是我姐姐。
    东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拂袖走了,他的眼神很悲凉,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我没有碰过绮窗,前世没有,今生更不会有。
    前世,绮窗只在黑木崖住了一年便死了,她的身体太糟糕了,请来的大夫说,这是生产时血崩留下的病根,只能慢慢调理,也许会好些。
    但她没能撑下去,也许她的孩子死了以后,她就成了一具空壳了。临死前她对我说,她在青楼时,有个穷酸书生天天来找她,花那些口粮里省下来的钱听她唱曲弹琴,但他付不出渡夜资,只能远远地坐在台下听她唱曲,听完就走。后来她要被商人赎去了,书生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却还是凑不齐钱能将她买下,于是就半夜跑来,说要与她私奔。
    绮窗说到这里笑了:“你说他傻不傻?竟然跟我这样的话,我说,你要是能把钱凑齐,我就跟你走。其实我是骗他的,就算他凑齐了钱,我也不会跟他走的。他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会跟他走?可是他说,让我等他。”
    绮窗要被商人带走的那天,书生也来了,腿是瘸的,他把犹带鲜血的碎银两摆在绮窗面前,要拉她的手,温柔地说:“我把钱带来了,我们走吧。”
    绮窗两只无神的眼睛望着床帐:“你说他是怎么凑齐的呢?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腿再也不会好了……”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后来她沉默了很久,虚弱地叫了我一声:“阿杨……”
    “你瞧,人这一辈子,好短,如果不好好珍惜就错过了,我一直很后悔,如果那时候能不顾一切地答应和他私奔就好了,我与他也许会过得很贫苦,却可以相互扶持……有时,我做梦梦见我跟他走了,我每日点灯在家中等他回来,满心都是喜悦,每到那时,我真希望太阳永远不会升起,梦也不会醒……你瞧,人总是要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自己的心……”
    她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大哭了起来,“如果那时候跟他走就好了,要是跟他走了就好了,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想跟他走,我想跟他走……”
    我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地握着她的手。
    最后,她对我说:“阿杨,别像我一样,等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错愕地瞪大眼,她已经断了气。
    .
    我跟东方慢慢往偏厅去。我在路上告诉了他关于绮窗的事情,只说了小时与她相依为命的事,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声道:“如果没有她,我也许不会活到现在,东方,我是绝不会对她生出那种心思的……”
    东方一直沉默,我心里越发没底,有点着急地去握他的手。
    “东方,你相信我,你相信我……”这时候我的嘴巴却笨拙起来,颠来倒去就这么一句话。
    东方瞥我一眼:“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言。”
    说完,他迈过了门槛。
    我看到绮窗穿得一身宽大的衣裳站在那里,然后,眼睛惊喜地亮了起来,激动得一甩手帕,护着肚子就向我飞奔过来,娇滴滴道:“相公——”
    东方脸黑了。
    我大惊,连忙闪开:“阿绮,你别乱说话!”
    绮窗刹住脚,一屁股坐到边上的椅子上,拿帕子摁在脸上就嗷了一声:“相公!你不要奴家了,也不要你的骨肉了吗,相公,你对奴家说的那些山盟海誓你都忘了么!我们可是在皇天后土面前立下婚盟了的,你不能抛弃我——”
    我赶紧冲过去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咬牙道:“阿绮,你这是唱哪一出啊!你想害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