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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算

      宫里过春节习惯吃“萝卜”称为咬春,这一天无论宫眷内臣都互相拜祝,各宫门上贴着对联和门神,大体与民间无异。像萧慎这类外面有府的内臣过了立春一日就准许宫外休沐,宫里还很有人情味儿地也托人送来所谓“百事大吉盒”,里面按照惯例有柿饼、荔枝、龙眼之类的。
    民间过节要比规矩森严的皇宫内苑活泼多了,初五开市之后庙会也热闹起来。
    萧慎换上一件崭新的锦袍,带着宋秋荻便直奔厂甸庙会。他小时候在外流浪最喜欢过节时的庙会,他生来便爱热闹,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庙会上随时都可以捡到别人落下来的吃食便不会饿肚子。后来进了宫早些年是没什么机会出来的,直到可以出宫建府的时候却没了这份心情。
    马车停在了厂甸,萧慎牵着她下了车,若是在外人看来两人此刻倒真是像一对平常夫妇。今日天气不算上佳,虽已过立春,却依旧很冷,阳光仿佛竭尽全力才穿破灰白的云给大地带来点温暖,可水倾倒在路面上却仍是马上结了冰。
    不过寒冷从来都拦不住京城人那颗火红的心,昨天刚刚“破五”开市,此时街面上正是热闹非凡,街边店铺栉比鳞次,各种笔墨纸砚、古玩字画的门店纷纷开门迎客,街上更有食肆小摊叫卖声不断。
    庙会上最热闹的就是各种小吃杂耍,吸引着大人小孩纷纷驻足。萧慎拉着宋秋荻,挤到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挑了两支兔儿爷,两只小兔瓷娃娃一般,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你可真是……童心未泯。”宋秋荻想说萧慎有时候就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话到嘴边还是选了个委婉点的说法。
    “去那边买点笔墨之类的。”他又拉着她往卖文房用具的街里钻。
    路过一个算命摊子,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貌有奇相,萧慎热不住多看了两眼,见那摊位前立一幡,上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心想:“好大的口气。一个摆摊算命的居然自比起太史公来了。”心下嗤笑。
    算命摊子周围围着不少人,都是来求签问卜的,萧慎虽然重生以来对鬼神之事有所敬畏,却也没什么兴趣找人算命,更何况他也不清楚自己确切的生辰年岁想来算也不准。又见宋秋荻看着那算命摊子,一副好奇的样子,他不想扫她的兴便也默默立在一旁,并不着急离开。
    正打量间,那算命老者猛一抬头,看到萧宋二人,本来漠然的目光突然精光大盛,牢牢地盯住二人。
    “二位。”这老者突然起身。走到萧慎面前道。
    萧慎皱眉,心想这老头大概是看他们穿着不凡想骗点钱,这种江湖术士最会看人下菜碟,当下决定不理,拉着宋秋荻就要离开。
    “施主神识坏灭,本不属于尘世。”那老者向前大步迈出,跟上萧慎在他身旁轻声说道。
    萧慎心中大震,立即停住了脚步,艰难地转过身看着那老者,并未注意一旁宋秋荻也是神色剧变。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做梦中梦,悟身外身,施主业力太深,便难以解脱,身在尘世,神识浮于异世,无穷无尽,无止无尽,游离于人间世之外,直至神形具灭为止。”
    “本……在下并不信佛,你这些话留给信的人听罢。”话虽如此,但萧慎此时已是冷汗连连,心狂跳不止。
    那老者摇摇头,微微一笑道:“老朽有一言,若想渡大劫必先存诸己,去海内,方能神识归元,跳出轮回。”
    萧慎不答,心中惊惑交加,如天人交战,沉吟许久,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老者笑道:“算命看相的闲翁罢了,施主若是不信便不信。”说完竟然回去收了摊位径直离去,再也不看萧慎二人。
    萧慎立在原地,宋秋荻过来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身上却也是沉默不语。她和萧慎一样,对刚才老者那番话所指何事心知肚明,不过她更在意最后那一句话。
    周围的喧嚣也冻结了一样,两人同时坠入某个无声寂静的世界,直到这安静被一声尖利的声音打破——
    “呦,这不是叁爷吗?”
    萧慎听到这个声音瞬间从刚才老者那堆偈语中醒了过来,他自己是平时极力压着声音,生怕别人听出来他生理异常。可这侯玉是一点不在乎的样子,恨不得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缺斤少两的。
    萧慎和宋秋荻转身看去,只见侯玉搂着一个美艳异常的女子冲他打着招呼。他不禁暗暗皱皱眉,宫中传说这侯玉常将一些青楼女子娶回家,这怕就是一个。
    大晋律法虽不禁内臣狎妓纳妾,但这种事却也绝不光荣,身居高位者更是忌讳极深。
    “宋女官,也是好久不见了。”侯玉笑嘻嘻地对宋秋荻道,又一指那女子说道:“这位也是咱家的内人,白绣。”
    萧慎点点头,突然想到有传闻说侯玉十多房小妾中最宠爱一个叫白绣的,原来就是此女。
    白绣目不转睛地看着萧慎宋秋荻二人,最后视线停留在萧慎身上,忽然笑着说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东厂提督?奴家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俊俏。”
    大晋风气保守,礼教森严,有教养的女子多半不会如此直白的夸外男,更何况是萧慎这种东厂提督的身份。然而她不但不惧,反而对他品头论足起来,这也是极为少见了。她出身风尘,本就不守女德,再加之见多识广,对这些官宦并无敬畏。
    那侯玉更是个没心肝的,还跟着点头道:“叁爷是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能在万岁身边行走的长相都不能差,叁爷那更是内官里数一数二的好相貌,和咱家比那是各有各的好。”眼珠子一转,歪着脑袋笑着问道:“依娘子之见,咱家和叁爷谁更好看?”
    萧慎被弄得哭笑不得,刚想制止侯玉的无聊,就听那白绣一点面子不给的道:“虽说都是那个什么……可你这个不着四六的那点能和人家东厂提督比?”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萧慎瞧的有趣,也不在乎她话语里的粗鄙。
    侯玉笑笑,也不恼,突然看到萧慎手里拿着的兔儿爷,眼睛一亮,道:“没想到叁爷也喜欢玩泥人,咱家知道一个摊子泥人捏得最好,我带你去。”
    说完也不管萧慎态度直接拉着他就往前走,他平日里少有见到萧慎的机会,在庙会上偶遇自是惊喜不已。
    白绣看着二人走远,笑盈盈地转向宋秋荻行了一礼:“奴家原是勾栏里唱玩意儿出身的,礼数不周还请姐姐不要见怪。”
    宋秋荻忙还礼,白绣笑意更甚,两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又说道:“奴家听侯玉说过姐姐和厂督是圣上赐婚,这有圣旨的可是不一样了。唉,都是跟着内官,萧厂督一表人才,那侯玉却是个不靠谱的。还是姐姐好福气。”
    宋秋荻有些尴尬地笑笑:“侯公公掌着御用监,也是个正四品,和萧大人是平级。”
    白绣叹了口气:“那又有什么用。他是个大字不识又玩心重的,不像萧厂督……”看着宋秋荻,眉眼带笑:“奴家以前在教坊的时候可从没见他来玩过。这男人不管行不行,想找个肯洁身自好的那是难于登天。”
    忽而又低笑,像是自言自语:“不过那侯玉虽然不靠谱,待奴家倒是还行,不是个全须全尾儿的,有个对自个儿好的人也不错,哪有事事完美呢。”又转向宋秋荻:“萧厂公肯定对姐姐很好。”
    宋秋荻礼貌一笑:“大人他……是个好人。”
    “我不是说这个……”只见那白绣突然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道:“那事儿上他怎么样?侯玉可是烦人,可喜欢瞎折腾了,比那些老爷们儿都有兴致。”
    宋秋荻突然想到萧慎上辈子其实也挺喜欢折腾的,虽然他倒是没让她难受,可这例行公事哪有真正两情相悦来的快乐呢。这一世两人感情好了却相敬如宾起来,用了好大工夫才终于有所突破,可那人却仍然对裤腰带以下严防死守,从来只是尽心伺候她,让她心中遗憾不已。
    “原来那侯公公也……”她突然好奇起来,脱口问出,但马上就觉不妥,红着脸没往下说。
    白绣抓住了这个“也”字,登时眼睛亮了:“我就说嘛,他们这些男人呐,就算不行对那件事也都喜欢的紧,妹妹我是见多了。”一副了然的样子,又说道:“要是碰上个温柔在意的,倒也可以尽兴。”
    宋秋荻自然知道她所指,心下可惜萧慎自己似乎是无法同享,这一可惜便不小心脱口而出:“却是不能阴阳相合,纵是快于心却终究未可尽善矣。”语气不无遗憾。
    白绣有些发愣,一时不明所以,不过她虽不识文断字却聪慧异常,略一思索便从宋秋荻的语气中猜出真实意思来,她笑笑便道:“姐姐这你可有所不知了。这缺斤短两嘛,虽是麻烦点,却也并不是不能……”
    话正说一半,萧慎和侯玉回来,宋秋荻见萧慎手里又多了一对泥人,真是有点哭笑不得,侯玉还拿了个风车,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宋秋荻实在忍不住笑了:“你都多大人了?还喜欢玩这些东西。”心里却还记挂着白绣刚刚那半截话。
    四人又步行进了琉璃文房一条街,侯玉对那些文人的玩意儿毫无兴趣,走马观花和进菜市场一样,不时还在萧慎耳边上叽叽喳喳弄得他好生烦躁却又不能发作。萧慎本意是和自家娘子出来逛街,这下却被他缠住了,又见宋秋荻和白绣两人走在后面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禁疑惑:“不知她们二人能有什么好聊?”
    出了笔墨店,萧慎抬眼看见一条斜斜的小巷子,心念一动,心说:“可又是好久没来了。”便自顾自地入了小巷,其余人也跟着他走。不多时便到了路氏门前。
    “萧泊远!久违了!老夫刚还念叨你呢!”那路南吕见到萧慎惊喜万分:“最近老夫新得一唐琴,名唤“九霄环佩”,正打算让你来品鉴下,快来后堂坐着。”
    便请了萧慎一行人到里屋就坐,吩咐人看了茶,说道:“等着,我去去就来。”
    “泊远?那两个字?妾身竟然刚知道督公的字。”她略微有些埋怨道。
    萧慎无奈笑笑:“你又没问过”将茶水倒了点在桌上,蘸着茶水写了“泊远”两个字。虽是以指代笔,两个字却也依然隽秀劲透,书法造诣显然不俗。
    宋秋荻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一阵,笑道:“萧泊远……还挺好听的,而且……”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千里江山寒色远,荻花深处泊孤舟”,她把原诗句的“芦”改为自己名字的“荻”,以和萧慎相配之意。芦花荻花皆是水中之物,船泊之处。
    萧慎心中大乐,笑道:“不错我这漂浮不定的孤舟就停在你这里了。”
    “你们两个怎么谈情说爱也能文绉绉的不累吗?”侯玉在一旁一副不可理解的的样子。
    “谁像你一样是个文盲!”白绣毫不客气的道。
    “侯公公与尊夫人也是欢喜冤家。”萧慎心情正佳,忍不住调侃起来。
    闲话间路南吕拿了一琴回来,只见那琴通体朱紫之漆,有小蛇腹断纹,龙池上方以篆书刻有“九霄环佩”之名。
    “好琴!”萧慎一见便大喜过望,如此珍宝即便是跟着孟缘督时也未曾见过。
    路南吕对萧慎的反应极为满意,抚须道:“好琴自然要配行家,老夫冒昧。请泊远弹奏一曲。”说着还深深鞠了一躬,以示尊敬。
    萧慎也早已跃跃欲试,立即横琴于琴桌上,琴额向右,琴轸悬重于桌外。
    一曲《凤求凰》。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伯牙鼓琴,游鱼出听。
    就连不通音律的侯玉白绣二人也听得动容,宋秋荻在一旁更是心有戚戚。
    一曲终了,路南吕捻须道:“泊远的技艺是强过当年孟督主了。”
    萧慎笑道:“我哪能跟师父比。”
    “不必过谦,老夫的耳朵还是灵的。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叹息一声:“这琴声中的郁结悲愤之意,却是……唉。”他心知以萧慎如今的位置有所心事那是无可避免的,本能做个洒脱之人,却裹挟于这腌臜之事中,不免为他可惜。
    萧慎知道他心中所想,却也只是淡淡道:“路师傅果然好耳力。”二人又说起上次谈及的南岛神木之事,路南吕笑他竟然还惦记此事,萧慎心中一动,脱口说出:“这古书记载的煞有介事,必不会全然编造,终有一天本人必定亲自寻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