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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民极的病,分明与胡巫无关!这些人,怎么都与方太医是一样的说辞?
    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到底布了一张多大的网?
    林太医怔忡地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圣意所指……但岐黄之力有限,微臣想,此时此刻,大约也只有听凭鬼神……”
    “除开这个,”顾渊咬了咬牙,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你们便没有法子了?”
    林太医跪了下来,重重叩首。
    “微臣医术不精,甘领死罪。”
    夜色如墨,乌泱泱地泼在皇城的琉璃瓦顶上,泛出一片晶莹的钝光。织金绣彩的帘帷不住地飘荡,深夜的风是冷的,拂在人身上,像是冷漠的刀片以倾斜的角度刮擦过来。顾渊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小床上的顾民极一直在咳嗽,而薄暖一直看着他,这孩子眼眸深亮,像他的父亲,无论受什么样的苦,都不说话。
    顾渊向孙小言下了一道密诏,命他从廷尉狱中找来一个道行高深的胡巫,不可惊动他人。
    这胡巫虽高冠长铗,但衣着并不如顾渊想象中那般特异,而且出奇地整洁。他只往小床上看了一眼,便了然地道:“皇太子被施了法。”
    薄暖骤然抬起了眼:“什么法?谁做的?”
    “这种法术不高明。”胡巫耸了耸肩,“这是用尸体做蛊,来害人,谁都会做。”
    “尸体?”顾渊眸光一凝。
    薄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深深地看着这个胡巫:“求您治好他!”
    胡巫挠了挠头,汉语生涩但决断:“治不好的。”
    薄暖一个趔趄,身子撞在了床柱上。顾渊忙去扶她,一边对胡巫冷声发问:“怎么会治不好?!”
    “活人下蛊,杀了活人,就行了。”胡巫无奈地道,“死人下蛊,就算你是皇帝,难道你能杀死人吗?”
    “你刚刚还说这种法术不高明。”薄暖颤声。
    “可是尸体和作法的人都要与皇太子有血的亲缘,这法术才能有作用。”胡巫说,“我很少见到施法成功的。”
    顾渊的眉头重重一拧。文绮的尸首不见了,文绮确乎勉强算是民极的表姑……然而作法的人若是薄烟,她与民极的关系则隔了不知多少重山了。
    “还有一种可能。”胡巫想了想,“作法的人如果是长辈,或许成功更容易。”
    胡巫离去之后,寝殿中风烛飘荡,宛如长明的太阳。
    “民极辈分低,谁都可以是他的长辈。”顾渊疲惫地道。
    “必在宫中。”薄暖说。
    顾渊回头看着妻子,烛火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飘忽不定的影子。她的话声却好像一根尖利的刺,扎进了暗夜里,将黑暗撕出了血来。
    “必在宫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谁敢害我的孩儿,我必要他偿命。”
    小黄门领着胡巫走出了直城门。
    “大人给殿下看病,有什么结果没有?”小黄门忍不住发问。
    胡巫道:“你们很喜欢皇太子吗?”
    “是啊。”小黄门叹口气,“殿下一病,皇后便瘦了一圈。”
    胡巫发笑,“原来你们是喜欢皇后。”
    小黄门微窘,“皇后待下人最是温和,大家都喜欢。”
    胡巫看了看天,时值仲夏,却是星辰黯淡,“那你快回去陪你们皇后吧,她会很伤心的。”
    他乖乖地回到了廷尉狱,那个朗月般的男子已经等候他许久,清寒的气息伴随着那人皎皎的白衣。胡巫朝那人点了点头,便见一只装满金锞的布囊在火光中抛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胡巫的怀中。
    胡巫咧嘴一笑,那人安静地道:“就在这几日吧。”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胡巫咬了咬怀中的金子,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人身形顿住,“这不是你该问的。”
    “是的。”胡巫又点了点头,“可是,我拿了金子,也没有命花了。不如多问一句。”
    那人笑了,笑声清澈如流水,“你倒有自知之明。”
    胡巫抬了抬眼,“你却没有。”
    笑声顿住。
    “你纵然夺得了天下,也没有命去享受它。”胡巫字正腔圆地说,仿佛一种恶毒的诅咒,其实却不过是平静的预言。这种反差令那人忽然感到反胃:“你闭嘴!”
    胡巫叹息了一声。
    “大人,你求的太多了,终究是不能全部实现的。”
    ***
    薄暖终于昏昏沉沉地在顾民极床边睡去。顾渊将她抱上了御床,盖好了被褥,而后缓步走了出去。
    月色澄明,仿佛亘古不变冷漠的天颜。重重殿宇,森森魅影,纵有灯火照耀,他也看不清楚。
    他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清合殿。
    梅慈得了通报,自眠梦中惊醒过来,匆忙披戴一番便去接驾。初春的月辉冷冷然洒落庭中,帝王玄黑的衣袍映着积雪的光,目中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沉痛。
    “臣妾……请陛下安。”
    皇帝中夜到访,她实在惴惴不已。
    顾渊上前一步,剑眉微压,低声道:“是不是你?”
    梅慈愕然抬头,“陛下要问什么?”
    顾渊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将她整个人都狼狈地提了起来,目光如刀锋出鞘,呼啸过尖锐的风声,“连太医都不知道,阿暖用安眠的药物,是会杀死孩子的!”
    梅慈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辩解——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样会杀死太子;第二反应是哭诉——她是真心为了太子好,只因为她也希望皇后能对阿泽好;然而,再停得半刻,她的心便凉透。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那杀害太子的凶手呢?
    她是先帝的宠妃,她的孩子原本可以坐上承明殿里的御座,而这一切,却都被眼前的少年抢去了——不管是为了她的过去还是未来,她要下手杀死顾民极,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她闭上了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孔。他唤她阿慈,他给她温暖,他借了她的手,兵不血刃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好毒辣的手段,好缜密的计划,好险恶的用心!
    “朕有两件事情问你。”见她这样态度,顾渊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你只需选择回答一件,朕便饶你。”
    “陛下请讲。”梅慈平静地道。
    “你要么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顾渊咬着牙根,冷漠的月光将他的脸色洗成了惨痛的白,“要么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梅慈目光微恸,抬头,顾渊的眼神里既有无边的痛切,也有无边的希冀。他一定是希望自己选择第二个问题的吧?
    可是她却只能摇头。
    她连此药可以杀人都并不知晓,又如何知晓救人的法子?
    顾渊蓦地趔趄了一步,而后又立刻站直了。寒风侵来,中庭月寂,他悲哀地转过头去。
    “你背后的人是谁,你也不肯说么?”他的声音哀沉。
    梅慈一字一顿地道:“臣妾自迷心窍,万死不足以蔽妾之辜,请陛下赐妾死罪。”
    “死?”顾渊突兀地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出息,一个个都知道拿死来威胁朕。朕难道不知,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
    梅慈咬着唇克制泪水,不说话。
    顾渊的冷笑仿佛中夜凄清的哭,“朕不会让你死的!——孙小言!”
    “奴婢在!”
    “将赵王太后下掖庭狱拷问。”顾渊冷冷地道,“朕就不信,逼不出那一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阿眠这几天非常忙碌,十几个大作业同时来袭……来不及一一回复大家的留言,真是很不好意思!《江山别夜》保证he,但现在临近全文的高-潮,会有很多的曲折。每一个人的虐点高低不同,但剧情是必须讲逻辑的。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很爱我的男女主,也一定会给他们幸福,但是黎明之前会有黑夜,而黑夜之中又有拥抱,这是我所以为的美丽的爱情,我也是这样努力去写的。
    如果有看文的小天使感到不能接受,请及时离开,虽然每个章节的费用不高,毕竟也是消费,阿眠不愿意强买强卖。阿眠不是大神,但也极其珍爱自己的故事,对愿意继续看下去的读者,真心感激你们的信任和鼓励,阿眠向你们承诺,一定不负所托。
    写故事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讲故事就不一样了。
    我真的很在意你们。
    ☆、第95章
    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顾民极夭折。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晶亮的水滴汇成了珠帘,敲击着沉沉的宫门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红的染成了赭,蓝的染成了青。漫天缟素的影里,薄暖呆呆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椁之中。她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惶惑和恐惧,她总是在想:真的吗?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吗?他真的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闹、再也不会叫阿父阿母了吗?
    就算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从没想过他真的会就这样离开自己。他大约只是被人抱去别的地方玩了吧。她想。兴许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亲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个临民而治的圣君。他要懂得诗书礼乐,他要工于骑射,还要有热忱的心和宽广的胸襟。虽然现在他还只会哭闹,但是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地揉压着,仿佛在宽慰她。她闭了眼,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现在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她只想一直坐在这里,坐在民极曾经的小床边,一直到死。
    秋雨连绵,天边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飞过,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遥远的南方,而她已经永远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样高远的地方飞翔,是否能看见这整座江山在风雨中倾颓的模样?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的殡仪已备好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要移宫北陵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
    “你们都下去。”
    平静得森冷的声音传来,寒儿微微一惊,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带领众人告退了。顾渊穿着玄红二色的祭服,威仪肃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摇晃,将视野笼得一片昏暗。他与薄暖不同,他已经处理了半个月的丧事,却丝毫不见疲态,好像唯有通过废寝忘食的公事来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钝化亲子离世的痛苦。
    而薄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呆呆地坐了半个月。
    他终于开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极么?”
    薄暖好像没有听见,根本不曾动弹一下。
    “我自己还未起陵。”顾渊顿了顿,“只好下诏在北陵找了一块风土,先将民极葬过去。待你我百年之后,便也归葬于斯。你说,这样一片陵,叫什么名字好?”
    这话有些可笑,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薄暖自然不会笑,她只是终于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她终于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