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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不出两日,前堂高殿里就有人遭了秧。
    平怀瑱向来少怒,发起天威来却无丝毫回转余地,三两罪名压身便将朝里一人举家贬谪出京。
    与之牵连者莫不佝偻着背脊瑟缩微抖,额间冷汗涔涔,知皇帝嘴里那几宗罪岂会是天子真意?从前睁一眼闭一眼的事,在这节骨眼上翻出来算旧账,谁人不懂内里的意思?
    这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现今世道不同,皇帝只有一个,只他一句“可”,一句“不可”,那怕是太上皇也插手不得。
    可怜此理竟是让在朝摸爬滚打了多年之人犯下糊涂,非得得个杀鸡儆猴的教训才能醒醒脑子。好在起码这一回过去,不论是由衷地敬,还是虚伪地尊,都绝不再有谁轻易与李清珏不对付。
    平怀瑱勉强消了些火,而李清珏还是那个李清珏,从始至终面无异色,更不过问半句,安心置办家用打整旧宅,将一灰蒙蒙的何府焕作亮堂新居。
    时逢大暑,李清珏赶着极热的气候,携侄儿兄嫂自京郊迁来。
    府里仆从尚还寻得不多,当日一场乔迁宴令本就匮乏的人手忙得愈是焦头烂额,府门新匾下来来往往无数人,在帖的、不在帖的皆顶着烈日纷纷前来凑这热闹,生怕巴结不上。李清珏不计前嫌,毋论来者为谁一律笑脸相迎,听众人口中道尽吉利话,对这府邸啧啧称叹,好似从前当真未曾见过般。
    暑气炙人,兄嫂帮着凉了数坛好酒宴客消暑,李清珏说不得酒量好或不好,只是当日不怎么停过杯,直至日落客散,仍将杯盏捏在指间,面上红晕浅浅,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
    李瑞宁担忧了大半日,上前扶他,与他微一踉跄,好容易稳稳夺过瓷杯搁下,扶他往寝院回去。李清珏尚还能好生行着脚下步子,只将身稍稍偎着他,行不一会儿扯他驻足,指向另一侧道:“瑞宁……随叔爹去去那处罢。”
    李瑞宁不明何意,只管颔首依他,循他心意一路行往偏僻处,愈远愈觉清净,片刻后随他迈入一方庭院,院里一幢独屋带锁,莫名生出几分忌讳。
    夕阳忽地敛尽余晖,李瑞宁虚眸前望,觉掌心一凉,敛首垂眸,竟是一枚铜钥。
    李清珏目视前方,声轻如夏夜晚风:“去,拜先祖。”
    李瑞宁周身一震。
    手中钥顿有千钧重,他动身向前,步渐疾,开锁推开旧门,入眼之景晦暗朦胧,然不知缘何能教他看得真真切切——是何家那染过血色的座座牌位,肃立眼前,与他十余年来初相照面。
    李瑞宁心下所有难言半字,上前数步弯膝跪下,深深叩下三记头,其声闷响,仿佛穿透年月轮回,穿至多少年前仍自荣华的何家。
    而这闷响中,李清珏久立院中不敢入。
    如今终将侄儿带到至亲灵前,他却觉满心是愧。
    他愧幼时常离身旁未将瑞宁爱怜更甚,愧何家血仇此生难得尽报,愧身负护储之志,守得太子登基称帝,可……终究没能护得两身清白。
    他要如何向父亲道出顶头的这一“佞”字,如何让父亲看清看透他与平怀瑱之间的君臣不伦。
    李清珏步步往后,渐退至院中树旁,背倚阴湿树干,越发头晕目眩,缓缓地滑坐合眸……
    再醒来,已是更深露重时,李清珏身在寝房,榻畔有人凝眉担忧地候了多时,手中湿帕为他拭了多遍细汗。
    “酒醒了?”平怀瑱见他睁眼,搁下湿帕扶他起身,取笑道,“又不是不曾醉过,还敢喝得那般无所节制,竟在树下睡过去了。”
    李清珏闻言浅笑:“你怎么来了?”
    “怎会不来?”平怀瑱不答反问,探手抚他后颈,方才不便擦拭,果然汗湿了几缕发,“你回回醉酒便身子极热,天生少汗之人也会闷得一身湿黏难受,我生怕你受了暑气,不敢不来,来了还不敢走,非得守着才能放心。”
    李清珏心中动容,牵一牵他袖摆。
    “确乎有些闷热,皇上可要与臣共浴?”
    平怀瑱低低笑罢几声,眸色暗沉地倾近身来,在他眉间一吻:“朕从命。”
    夜半院中无人伺候,两人就着屏后凉水共浴欢好,令李清珏耗尽了整日下来的最后几分气力。
    天未明前平怀瑱赶回宫中,李清珏恰值沐休,这一觉无所顾虑地睡得绵长,醒时周身舒泰,而脑中空空洞洞,觉昨日所历所感纷繁复杂,极不真切。
    他合眼敛了一会儿神,好半晌神思清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想从今往后就又在这何府住下了。
    不,当是李府,但凡他一日在仕,便一日没有回头路。
    倒是想来也不需回头,佞,便佞了罢。
    李清珏自嘲弯唇,起身梳洗,借这一日沐休好好伴这阔别已久的地方。
    度日渐归风平浪静,朝中无人轻易添扰,太上皇也不再置喙帘外事,身染之疾愈发重了。
    秋来叶红,宫中偶有碎语传出,道皇帝大婚即在眼前,然而举宫上下并无筹备之举,令这一言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定。
    不及得个究竟,又惊闻境外乱起,平非卿亲率兵马克敌,未能候得中秋佳节便要离京远征。
    平怀瑱临城下相送,为军队洒酒践行,目随马蹄渐远,回宫前与众臣一言,平了各人心中猜想。
    “今大将军征战远伐,朕于战期不恋私情,婚事容后再议。”
    在场诸位并不惋惜诧异,皇帝好事拖了这么些年早不急在一时。
    唯独赵珂阳于人群中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目光拂过平怀瑱泰然之色,继而越过数人落在李清珏肩头……
    是年冬,战止。
    又两旬,太上皇病危。
    平怀瑱长守榻侧,朝中政事无暇多顾,不过数日便看尽了“风烛残年”四字。
    想从前太上皇为帝时,分明也曾是诸子眼里心里的天地至尊,彷如万民所呼,能得万寿无疆。他着实难以记得清楚,究竟何时起,他这父皇忽而老了,褪却权柄与康健,徒剩一副虚弱苍老之骨。
    人皆有一死,不论天潢贵胄亦或村野匹夫,于世都不过蜉蝣一物,碍不着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只是亲眷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罢了。
    室里药草味浓得涩人喉口,平怀瑱静坐榻旁守着终日难有几时清醒的太上皇,间或逸神,忆起太后去时情景,遥见那妇人端坐轿内,唇边安稳一笑至死不散。
    到如今太上皇也时日无多,平怀瑱心中悲恸不知与谁说,身边除却蒋常,只李清珏而已。可偏偏李清珏是他最不可说的那一人,因他所受之痛,李清珏早受过千倍万倍,于太上皇更有恨意在前。
    他非得默默受着,且知太上皇已是油尽灯枯,他不能怨、不能诉,仅是咬牙伴之行过最后一程。
    帘中骤起一阵低沉咳喘,平怀瑱惊而回神,挑帘探视,为太上皇抚背顺气,斟来热茶润嗓。
    冬日天干物燥,太上皇唇有枯裂之相,但连饮些温水都甚觉费力,浅浅啜过半口便气虚不稳地摆了摆手,缓将身躺回被里。
    平怀瑱喉间似窒着一团浊气,双手紧紧攥着杯,无言望着锦被上张狂腾云之龙,不忍将眼落去他面上。
    许久,太上皇轻笑半声,从嘴里吐出虚极的几字来,乃是数月前问过之话:“皇帝觉得……吾此一生,可有过错?”
    平怀瑱摇头:“父皇为尊,无过。”
    “人孰无过……”太上皇摆首,“吾这些日子……躺得乏味,思及诸多旧事……吾此一生,听得多是善言谎言,难得半句实诚话……”
    其言断断续续,平怀瑱听得艰难,俯身倾耳不肯漏下一字。
    “皇帝便实答一句罢……吾之大过,过在何处?”
    平怀瑱心中挣扎,太上皇双目浑浊,内里神色却不失固执坚决,他一时心念偏差,当真心狠答复脑中所想:“父皇疑思过重,错冤了忠魂赤胆。”
    话方一落便觉后悔,平怀瑱难以收回,眼见着太上皇霎时浮出苦笑,口中喃语再不得听清。
    多年怪责从未显露,何苦要在这时候道出口来。
    平怀瑱确乎有怨在心,但孺慕更深,实不该这般作答,到头来未对得起李清珏,也未安抚了太上皇。
    万重疲惫席卷而来,榻间人合眸休憩,他亦落下帘帐,俯首闭眼,静听户外吹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