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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1

      第九章11
    顾雪洲掀起马车的帘子, 眺望不远处遭遗弃的田地, 已然荒草萋萋。官道上,全都是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 官府当然是不许本地户籍的百姓擅离属地的,但假如破了城,官府都没了, 自然也没人管得着百姓往哪逃。大多数普通百姓可没有马车, 有辆独轮板车就算不错了。
    顾雪洲他们带着五十多人的护卫,在这条路上也颇具威慑了,时不时还会遇上富户或是商人上前来问询能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 一同往京城去。他们并非烂好人, 不是什么人都帮的, 如果与李家铺子有过生意来往,又或是与顾师傅有交情, 他们便搭把手。队伍陆陆续续扩张到一百多快两百人, 实在太多,便不再收人了。
    林掌柜忧心忡忡地说:“京城也未必安全吧?那些蛮子无人可挡, 我国派军前去两次,折损三五万人, 都未能赢他一次。”
    顾雪洲道:“若是京城也沦陷了,那就是亡国之时,逃哪去都一样。”
    顾雪洲回马车上去照顾嵘哥儿。
    嵘哥儿高烧刚退, 他们立即带着两个孩子上路, 远离是非之地。无论是他, 还是顾师傅,都不看好这两年能有人让达山退回关外。达山并非他的父亲,他当上部落首领之后,四处征战统一了草原,有如此之才,却没有冒进,周旋于各国,偷偷壮大发展。
    但因为嵘哥儿病情反复,实在是不宜赶路,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就没听到好消息传回来。
    王观明的尸身被送到京城,冬天天气冷,又用了防腐的药材和冰块,才使他的遗容不至于太难看。
    裴珩觉得这就像是被达山捅了一刀,还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当年那个上京进贡,看似温和到懦弱的男人,没想到一朝暴起,就给了他一记重伤。原本他想要借此机会将王朝上下的脓包挤尽,将那些在暗处虎视眈眈的家伙都揪出来,这人倒是自己跳出来了,只是没料到这个达山如此厉害,王观明都被杀了,无他人可招架。
    如今人都死了,迁怒于王观明也无济于事,裴珩将其下葬,葬在王家祖坟之中。
    这一年来,从年头到年尾,一个好消息都没有。
    这边的窟窿刚补上,那边就捅出个更大的窟窿。
    云卿死了。
    狄人节节逼近,兵临城下。
    短短几个月来,自云卿死后,国情一路往最遭的方向狂奔而去,裴珩头上的白发日日都在增多,不过短短半年间,竟增了半头白发,他没有把白发染黑,每日顶着花白的头发去上朝。
    这几日朝上吵得厉害,一位位大臣纷纷建议他尽快迁都,否则等到狄人真的率领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就真的无法挽回了,一个说的比一个义正言辞。
    裴珩抬起眼,在金冠珠帘之后冷冷注视着他们。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他情愿跟这国一起忘了,也不想做逃之夭夭的半国之君。
    深夜。
    皇宫静的仿佛坟墓。
    回过神时,已过子时,裴珩看看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纵是他不眠不休地批阅也批不完。
    他放下点了朱砂的毛笔,起身,侍奉在一旁的内侍给他披上大氅。他去院子里走了两步。
    风又干又冷,迎面而来犹如刀割。
    他仰起头,夜幕上有月无星,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孤零零高悬在漆黑的天际。
    裴珩对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轻声说:“云卿,云卿,你即便走了,也会舍不得我,陪在我身边吧。”
    “我这一生,为什么就没几件好事呢?”
    “我只是想活得自在一些而已啊。”
    “你死了,却连让我难过颓丧的空隙都没有。”
    “我原想待我百年后,咱俩葬作一块儿,就是这也不行。”
    “从小到大,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可偏偏只有我一直不死,还活到了现在,呵。”
    “不知道这次,达山能不能杀了我。当年你与我说他狼子野心不可小觑,果然说得很对。”
    “云卿,你要是还在就好。这世上,只有你想我活着。”
    *
    顾雪洲等人过路,因为嵘哥儿的病又重了,必须静养,是以暂时借住在当地一大宗族赵氏的坞堡里。
    沐雩的名帖没用,是看在顾师傅的面子上。
    顾雪洲不禁不知多少次感慨,顾师傅的名号好用,顾师傅本人更好用,与见谁都得卖他一个面子,连皇帝老儿都不能例外。
    达山听说了顾雪洲和顾轻鸿的踪迹,这还是因为先前追踪王观明之子王嵘的踪迹时知道的,幽城被破之后,降臣告诉他王嵘被顾雪洲带走,用的还是沐雩的名帖。
    他点名让人去抓:“最好活捉,若能降伏此子,可抵万军。”
    “怀柔为上,攻城为下。”
    “顾氏二人皆为大夫,虽说顾轻鸿会点拳脚功夫,但亦不足为惧。围困就是,赵氏哪能为了外姓人跟我打?围到他们把人交出来。”
    对方听到顾轻鸿的名字,便觉得为难,道:“可汗……对您这样的盖世英雄来说,顾轻鸿当然不足为惧,但小的难以保证能将他全须全尾完好无缺地活捉回来。”
    达山道:“受些伤也没关系,人还活着就行了。我要的是他们的脑子,不是手脚。”
    “但应当不必大动干戈,顾雪洲那人是我旧识,他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软弱男子。”
    达山整顿了已打下的地方。
    他们狄人的骑兵向来很强,自他祖辈起,就和汉人打过好几场大仗。但他们能马上打江山,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他统一草原最强的八部之后,实行千户制,建立护卫军,延请中原文士作他的幕僚,教导他该如何治城治国。他没有一日沉迷玩乐,夜夜都在读书。
    在中原的那些年,他熟读经文,学会汉人的文字,但直到几年前,他招了第一个幕僚,才算是正式开始学习儒家的经国纬世之策。
    达山与诸位文士读过书之后,夜也深了。
    他回到寝宫,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微微一笑,杨烁坐在床上,脚上铐着铁链:“豆豆,我回来了。”
    杨烁淡淡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
    达山走到他旁边,看他赤着脚,尽管屋里烧着地热,但他还是弯了弯腰,把人抱到床上,帕子浸过热水拧好给他擦脚:“怎么不穿鞋,脚板都踩脏了。”
    杨烁伸脚就要踢他,被达山抓住脚踝,未能再进半分,他仿佛没有注意到杨烁的抵抗,说:“豆豆,我发现顾雪洲了。还记得吗?你的好朋友沐雩的爱人,定江城的顾雪洲。”
    杨烁愣了一愣,眼睛微微亮了一些,痛恨地盯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达山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都听你的话,没怎么杀人了吗?你看,我没再屠城过了吧?我只是看你一个人住在这太无聊,正好遇上你的老朋友,干脆我把他请过来,陪你解解闷好不好?”
    杨烁运气半晌,才能平静地和达山说话:“达山可汗,你若还记得旧情,若真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请你放过他们。顾大哥只是个大夫,能碍着你什么呢?如果你是想抓住他来要挟沐雩,我觉得也大可不必,你是天狼再世,无人能敌,沐哥儿以前就打不过你,现在也不可能打得过你。有必要抓他吗?”
    达山的手掌抚上他的脸庞:“豆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怕你寂寞。”
    杨烁拍开他的手:“不要再这样假惺惺的了,我看了只觉得恶心,达山可汗。”
    杨烁问他:“我奶奶呢?他们现在如何了?你一句也不告诉我。”
    达山说:“我已经派人去救他们了,不用担心。”
    杨烁嘴唇颤抖,提到自己的家人,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泫然欲泣地说:“达山可汗,我现在是真的怕了你了。你对我说的话,十句里面能有一句是真的吗?”
    “这也是在骗我吧?”
    “认识你十几年,自以为了解你,不过是我傻罢了。到现在我才稍微有点明白你。”
    “你干脆与我说实话吧,好叫我死了心。”
    “你压根就不会去救我奶奶他们吗?你恨不得他们都死光,他们全死了,我无处可去了,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反正你厉害得很,就算把我放在枕边,也不怕我能杀了你。”
    达山不置可否,还夸了一句:“豆豆,你变聪明了。”
    杨烁眨了下眼睛,泪珠掉下来:“别叫我豆豆了。你杀了我吧,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吧。他们都要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是什么美男子。”
    “达山可汗你心怀天下,将来要什么绝世美人没有?这些天他们不就送了很多人给你吗?你跟那些女人生孩子去吧,别来我这里了。你若是不忍心,不必你动手,你只要不管我,你的那些臣子们便会代你杀了我。”
    达山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不行。”
    “既然你都清楚,就别和我倔了。你安心等着我,我把顾雪洲抓过来给你解闷。”
    杨烁不再说话,缓缓阖目,他只在心底默默地希望,顾大哥能顺利逃走,不至于被抓起来。
    一日之后。
    达山匆匆回到寝宫,房里只剩下被解开的铁链,杨烁已不知所踪。
    达山在屋里踱步一圈,穿上铠甲,提上他的□□,走出了门。
    *
    顾雪洲没天真到觉得一定不会对上狄人的军队,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达山亲自过来。
    狄人围住坞堡,要赵氏交人。若不交,就破了坞堡抓人,若是交人,就放过他们坞堡,但他们会不会遵守约定又是另一回事了。这群蛮子虽然屠了一座边城,可是之后他们再进,确实没有再做出过屠城的行为,又是他们的可汗亲自前来,如果要打,早就打了。
    顾雪洲颇为无奈,他们之间虽有那么几个人能打,然而眼下这情况,就算打出去了,外面一万大军围着,怎么打?
    况且赵氏是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却害得人家要遭到灭族之灾,纵然顾师傅与他们有些渊源,也不能要求人家为了自己倾全族之力。
    于是顾雪洲主动说要把自己交出去,由他作代表出去,和达山好好谈一谈,或许能够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嵘哥儿又要哭了:“都怪我拖累你们,如果不是带着我,你们早就可以走远了。安之哥哥你还要牺牲自己……”
    话没说完被顾雪洲轻声呸呸回去:“说什么丧气话?我没打算牺牲我自己啊。达山要找我,肯定有什么原因,大概是我派的上用场吧。他先前不是还送人到我这学医吗?”
    嵘哥儿见他一点要英勇就义的打算都没有,完全是打算投敌的语气,怔住了:“安之哥哥,你莫不是要投降了?”
    这就太没骨气了吧?
    顾雪洲脸红了红,咳了咳:“这不叫投降,这叫战略性让步。起码要活着,才能找到机会吗?人若死了,就只是死了,不会再有更多的意义。”
    嵘哥儿不太明白,顾雪洲摸了摸他的头,对阿驽说:“嵘哥儿又要拖你照顾了,我写了药方,不必一直照着吃,如果有恶化,就找别的大夫看看。”
    简单说完,顾雪洲就整理了衣冠之后去见达山了。
    这个很会打架的大夫在狄人之间也是个传说,他们警惕地戒备着顾师傅,顾雪洲见到达山,躬身作揖:“好久不见了,达山可汗。”
    达山冷着脸,问:“杨烁在你这里吗?”
    顾雪洲茫然地“啊?”了一声:“你说杨少帮主?我没有见到他,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
    达山没再发问,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盯得人后颈寒毛竖起。
    顾雪洲鼓起勇气,又说一遍:“我确是没见到。”
    当年达山还是个大和尚的时候,顾师傅还揍过这小子,可现在再见,倒是要被这小子吓出一身冷汗。
    幸好只是把他一个人带走了,别说其他人,连嵘哥儿都没管。
    未废一兵一卒,倒也算和平。
    达山把顾雪洲安排在汉人幕僚的住处旁,没派人看守他,反正也料他逃不掉,每日让人去他那学医,顾雪洲也不敢不讲,老老实实,勤勤恳恳。
    这样过了十天。
    有一日。
    侍者请顾雪洲去达山的寝宫,出门时,那些狄人士兵的目光很是让人不舒服。
    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
    顾雪洲不免在心底想,他曾被误会作汉人皇帝的男宠,这回好像又要被误会成狄人皇帝的男宠了。
    过来这几天,他又是个贪生怕死不要脸的,已经结交了几个人,打听了下狄人内部的事情。所以知道了达山可汗之前有一个汉人男宠,长得不怎么长,但是非常得宠,被达山可汗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什么金银财宝都堆到他面前,即便是这样,这个汉人却不知好歹,前些日子偷偷逃跑了。
    顾雪洲一想就知道是杨烁了
    也不知道杨烁现在去哪了。
    这种时候他便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生来身子骨不好,若是习武,就不必每次都乖乖被抓了。唉。
    顾雪洲进门。
    案上摆着一个棋盘,达山穿着件汉人的便服,套在他高大魁梧的身体上,显得颇有些不伦不类,但多少缓和了他身上的杀气,竟然还有那么几分文质彬彬,他说:“顾东家,坐吧。陪我下一盘棋。”
    顾雪洲说:“在这里,我也称不上是什么东家了吧。可汗言重了。”
    达山说:“我不过是记着旧事,在我这里,你还是顾东家。”
    顾雪洲心想,在我这里,您却不是当年的鉴明和尚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只在心底想想。
    顾雪洲坐下,执黑棋,刚拈起一枚棋子,心里立即犹豫起来,这该赢,还是该输,他从未和达山下过棋啊。
    反正,先下着吧。
    达山说:“我很小就到了中原,你们中原有很多好东西,但你们很不珍惜。”
    顾雪洲紧闭着嘴:“……”
    达山说:“比如你,我知道你关于医局的想法,我可以帮你实现。汉人和狄人的区别真的有那么大吗?不过是发色和眸色不同而已,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两条腿,都要吃饭睡觉,还能一起生孩子。”
    “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为什么……为什么豆豆他就是不能理解我呢?”
    顾雪洲缄默好一会儿,见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只好开口:“他不是不理解你。”
    “豆豆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他只是不愿见到有人死而已,不管是狄人还是汉人。”
    一颗白棋敲在木棋盘上,一声脆响。输赢已定。
    顾雪洲恭敬地说:“可汗棋艺了得,我服输。”
    达山定定的望着他,眼底像是燃着一团愤怒的火,沉声问:“那你呢?顾雪洲,你是在等沐雩那小子来救你吗?你觉得他救得了你吗?”
    顾雪洲抬眸,他心底涌起一股意气,在这个时刻,他觉得说谎无意,于是轻轻应了:“我在等他来找我。”
    他相信沐哥儿,沐哥儿总能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