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5)
五更平旦, 日将东升, 落锁的宫门缓缓开启。又是一日常朝。
与往常一样,百官在宫门外列队,分文武从东西两掖门入内。鼓乐鸣,呼万岁, 参朝天子。
待天子升御座, 百官也列席而坐。起居郎干宝小心敛起袍服,坐在百官之侧。手持起居册,准备提笔记录。
与其他崇文馆院士一样,干宝在开国后也授了官。入太史监,任著作郎, 编修国史。他博览群书, 精通史学,修史本就投其所好, 干的也算有声有色。然而两个月前, 前任起居郎告老还乡, 中书舍人郭璞便趁机向天子举荐他。许是听过他的才名, 天子便命他接任起居郎一职。
论官职, 起居郎与著作郎相差仿佛。但是著作郎不过是太史监中的佐官, 而起居郎则是秘书监辖下,每日都要入宫,随驾左右, 乃天子近臣。这可是求也求不到的好处, 干宝怎会不珍惜?因而这些日来都兢兢业业, 不敢怠慢分毫。
悬笔纸上,干宝凝神,细听起殿中奏对。
如今大军西征,最重要的还是雍州战事。枢密使、兵部尚书,先后出列奏报战情。这一仗不似前面征幽州,打得极为谨慎。如今偏师收复冯翊郡,车骑将军奕延亲自领军,屯兵霸上,威逼长安。似有围点打援之势。
长安乃是不亚于洛阳的坚城,围困自是比强攻要好。只是如此一来,粮草损耗颇大。不过赵国数年丰收,又有两载未启大战,并不缺粮。而伪汉匈奴连年内乱,蝗祸不断,又要防备王师,哪有多余的粮秣?不出两月,必然乱了阵脚。
战情明朗,奏报起来没花太长时间。倒是中书令张宾提及了幽州拓跋部发生的叛变。代郡公拓跋猗卢因偏宠幼子,惹得长子拓跋六脩大怒反目,起兵谋反。如今已经杀了父亲和弟弟,自称大单于。拓跋郁律向赵国求助,想要出兵讨逆。
御座上,梁峰微微皱眉:“以下犯上,弑父杀弟,这等十恶不赦之人,自要伐之!命幽州刺史谢鲲,助拓跋郁律讨逆。”
代郡公可是朝廷封的,现在被杀,岂能善罢甘休?拓跋郁律也算赵国的老熟人了,多次协助赵军御敌。这话,于情于理都正大光明。然而朝中熟悉幽州边务的臣子,心底都明白,拓跋郁律可不是拓跋部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在他之前更有权势的,是拓跋猗卢长兄之子拓跋普根。按照鲜卑礼法,只要拓跋普根剿灭了拓跋六脩,自可成为下一任单于。
如今赵国横插一脚,协助拓跋郁律发兵讨逆。若是事成,拓跋郁律很有可能成为新任鲜卑单于。而他登位的话,拓跋普根又如何甘心?两人皆是能征善战,野心勃勃之人,无论谁继任拓跋部,都可能促其壮大。但是两虎相争,只会让拓跋部内乱再起。
然而朝堂中的险恶谋划,落在干宝笔下,只有“五年秋八月甲寅,拓跋六脩谋逆,杀代郡公。上命幽州刺史谢鲲讨之。”这么简简单单一句。
处理完军政,户部尚书郭邢出列奏道:“臣郭邢启奏陛下,《农桑要术》一书,经农政司校勘,现已成稿。请圣上御览。”
梁峰立刻来了精神:“快呈上来!”
内侍立刻捧上两册装订好的书籍,毕恭毕敬摆在了御案之上。梁峰随手翻开目录,看了片刻,就大大点头:“只此一书,可养生民万千!赏农政司编修金五十,绢二百。命御书局刊印,传诸州郡!”
这赏赐,着实不薄,更别说还能刊印天下。郭邢立刻跪倒谢恩。
然而一旁,却有御史台言官出列奏道:“陛下不可!若是农书外泄,被逆党所得,岂不麻烦?臣以为,当一统南地后,再做刊发!”
这话虽然莽撞,倒也有几分可取之意。若是让南方那些前朝余孽得了农书,增加了田地产量,岂不平添麻烦?最好还是把书先收起来,等到天下一统,再行刊印。
这话却显得郭邢有资敌之意了,郭尚书连忙自辩道:“陛下,南北气候差异甚大,《农书》中并无多少南地农桑之法……”
谁料他的话未说完,梁峰便道:“无妨。天下皆我子民,此惠民之举,自当广播。若南地亦有人肯用良法,朕还怕他多养几个百姓吗?何况,南地恐无人有此心胸。自专牟利,才是国之害也。”
这话说得朝堂上下,都是一静。是啊,若真能让产出倍增,那些世家又怎肯让农书外泄?恐怕各个都要压在箱底,只为自家田庄多些收成。而想要推广良法,就要有农政司,有农官,一层层手把手才能让无知百姓知晓如何耕种。除了赵国,其余几家,又有谁会做这等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南方把持朝政的世家豪门,怕恨不得农人田地贫瘠,饥贫不堪,投献高门呢!
而瘦天下以肥自家的行为,必会进一步引发动荡。如若南地真得了农书,说不定亡败就在眼前。
那御史听罢,脸上现出难堪愧色,跪倒在地:“陛下仁德。是臣狭隘短视,请陛下责罚。”
梁峰温言道:“平身吧。这农书只是初本,将来还要增川蜀、荆楚、江淮、交广等地耕种之法。汉时,田亩所出,皆有二石。而今只余一石。此乃朝廷之过,百官之耻。治国在德不在苛。若无三皇取火、渔猎、植五谷,无五帝平乱、治水、禅天下,何来三代之治?朕不敢自比尧舜,却也有心仁惠万民。以后不拘六部,凡举惠民之法,皆可传天下!”
这一番话,引得群臣尽皆俯身称颂。干宝按捺心中激动,飞快记道“农政司著《农桑要术》,呈御览。上悦,曰:‘治国在德不在苛。凡惠民之法,皆可传天下’。命州县刊传。”
然而面对这声声赞颂,梁峰神色淡然。治国五年,他早已明白,在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抑制世家无异于缘木求鱼。常科之中,每年都要取半数以上的世家子弟。只要他们愿意,人才应有尽有,优势占尽。而即便任用寒门,这些尚未“吃饱”的权贵,也会想尽方法敛财,兼并土地,扩张势力。早晚有一日,而当矛盾激化到顶峰,那些被视为蝼蚁的泥腿子,会再一次举起刀兵,掀动重新分配利益的“起义”大旗。
任何人,都无法斩断人心中的贪欲。但是梁峰知道一件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若想尽可能延缓这场变革的到来,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让生产力不断攀升,倒推生产关系进行蜕变。
而基础科学,是一切的关键。编写农书,鼓励农业发展。推陈百工,开阔匠人思路。给那些研究数学、化学、地理、机械,乃至基础物理学的人,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用“天子所好”,在高墙之上,凿出一条窄缝。也许会有聪明人察觉,但是这些科学进步,对于拥有大量田产的权贵们而言,同样重要。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而巧的是,魏晋之交,是五百年来儒学最为式微的时代。在黄老重新进入上层视野的时候,是否也能让诸子百家还魂一二呢?
在治国方面,梁峰不打算用科学替代儒学。但是这些技术上的发展,必然能成为治国的有力补充。当对地球体量有了重新认识,知晓中国之外,还有无穷疆域时。那三百年一轮回的死局,会不会也有所改变呢?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完全正确,但是在他有生之年,这些必然会推动社会进步,让那些下层民众活的更加安逸,更有尊严。
这些对他而言,远胜千古一帝的圣君之名。
确定刊印农书,下放州县的政策后,梁峰又处理了几件政务,便宣布退朝。干宝赶紧收拾笔墨,起身跟在了御驾之后。入职起居郎只短短两月,他便知晓当今天子勤于政事。常朝之后,一般会回到垂拱殿批改奏折。有时还会招台阁重臣奏对。他这样的起居郎,是不能随意开口的。天子也不似对前朝著作郎一般,向他参详国事。
安安静静坐在一角,干宝恪尽职责,记录着当日的圣人起居。在天子用膳之时,也赐他廊下用饭。有时干宝都不能分辨,天子究竟是看重起居注,还是不把它当成回事?
用起居注约束帝王言行,上合古礼。陛下又进一步,专设起居郎。起居注也要交史官,撰写实录,供后世子孙阅看。这无疑显示天子重视史家言。然而古怪的是,天子并不会因为起居郎在身边,就百般克制。偶有失言,也不会唤来起居郎删减所注。就那么自自然然,任他注书。
也许这才是一代圣君的气度。今日之事,确实让干宝感慨良多。待用了饭,他又坐回原处。正在这时,一封急件送入了宫中。
那是雍州来的战报!即便是干宝,也不由精神一振。又有捷报吗?
然而未曾想到,天子拆开信略略一观,就笑了出来:“如此胆大妄为,可把你憋坏了。”
那笑声中,有叱责亦有无奈。更多的,则是漫不经心的亲昵。干宝手指一颤,纸上就污了个墨点。他赶忙低下头,装出书写模样。心中则七上八下,好似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一般。
不过天子并未在乎他,很快便批复了军报。又唤来枢密使,讨论军情。
几日后,真正的捷报传来。奕将军亲自作饵,领兵五千诱出了匈奴三万人马,合围破之。这哪是“胆大妄为”可以形容的?干宝不由苦笑,看来宫中传闻,不似作伪。待到奕将军归朝,他这起居注,要如何去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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