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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河汾大水, 洛阳震动。然而此刻的南方小朝廷, 并没有余暇北伐。江东自开春后,雨水就少得可怜,到现在已然成灾。
    “都是因为陛下倒行逆施,才会惹来天罚!”大将军府中, 王敦面色阴沉, 语气不善。
    之前安排了刘琨镇守寿春也就罢了,司马睿竟然还不消停,又下旨放免扬州境内的僮客,把他们编队成伍,交由戴渊统领。扬州世家极多, 僮客更是数不胜数, 这一来,等于多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把他们交给戴渊, 还不正是为了防备自己吗?
    “听闻天子也有重用庾亮、刘隗之意, 恐怕是对太傅起了防备之心。”一旁幕僚低声道, “太傅为人宽宏, 自不放在心上。但是天子之意, 明公不得不防啊……”
    庾亮的妹妹是太子妃, 本人又姿容俊美,极善玄谈,大有名士风度。太子重用他, 明显是想分去王导手中大权。若是王导真的被其他世家挤出中枢, 琅琊王氏的优势, 也就荡然无存。
    “司马小儿欺人太甚!”王敦心中也似火燎。
    只是一个刘琨,就极难对付了,再加上庾亮等人,更是扎手。江东世家如此多,北地那些高门更是凭借劝进之功得了天子青眼。一旦让他们得势,自家这数年经营,顿时要成过眼云烟。王敦怎肯就此罢休?
    “要不大将军先探探朝中深浅?若是不妙,亦可早作打算”又有人进言道。
    这个试探,自然要拿刚刚入主寿春的刘琨下手。王敦缓缓颔首:“先看看吧。若真让奸佞乱了朝政,就要挥兵入京,清一清君侧了!”
    随着这森寒话语,几份奏书递到了司马睿案头。或明或暗提及镇北将军刘琨与叛将祖逖交往密切,到寿春后按兵不动,意图投城之类的事情。司马睿惊怒之下,下旨叱问。然则刘琨是谁?当初的金谷二十四友,自元康年间就名满天下的大名士。论文字精妙,江左恐怕无一人能及!
    刘琨立刻上书自辩,又恳请去职,以证清白。司马睿正是用人之时,当初刘琨的劝进表更是挠到心底痒处。听他这么一说,叱责也就变成了劝慰,天子忙不迭给刘琨加了司空头衔,以示信赖。
    江东这一潭水,越发混了。然而下面百姓,可不管朝中公卿的手腕。旱灾使得粮食绝收,赋税又不见减免。越来越多不愿投入高门的百姓,收拾行囊,朝着北方的赵国而去。
    ※
    “吾儿此次历练,果真大有长进。”梁峰望着立在殿中的太子,满目赞许。
    水患过后,梁荣又自请留在河东赈灾安民,耽搁了两个月才返回洛阳。这一趟,可是把所有水务相关的东西都经历了一遍,连赈灾的流程也亲身参与,怎能不让梁峰欢喜。
    梁荣面上也带着自豪神色:“父皇曾说过,水能载舟。这次河东之行,儿臣才明白民心可贵。若是治下百姓皆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看来这一场抗洪,也激起了梁荣的勇气和信心。不过梁峰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反问道:“如此质朴纯良的百姓,为何前朝用不得?”
    “自是因晋天子分封无度,导致郡国林立,吏治败坏。才有了其后八王之乱,诸胡并起。!”梁荣飞快道。他每日都在弘文院学习,无数名师指点,还有父亲亲自教诲,这些自然一清二楚。“父皇登基以来,还未曾封过郡公,更别提异姓王。我朝定不会重蹈覆辙!”
    梁峰摇了摇头:“那平定天下时,要如何封赏功臣?他们的子嗣又有多少会恩荫袭官?”
    梁荣登时一噎。不说平定天下了,只这次打下长安,就又赏了不少人爵位和封邑。若无加官进爵,谁会拼死卖命?
    “将来会有公侯郡国,我梁氏血脉也要分封食邑。就算再怎么悭吝,百年后,朝中仍旧会出现一批世代公卿的豪门。他们将要从百姓手中夺取田产,压榨役力,想尽办法中饱私囊。天子的圣令不再能传遍四方,就像过于庞大的树木,从根系末梢处缓缓腐朽。到那时,你眼中的百姓,也会如前朝,如黄巾军,如陈胜吴广一般,揭竿而起。”梁峰的声音不缓不急,平淡无波,向儿子描述着一个王朝覆灭的过程。
    “会有法子改变。”梁荣咬紧了牙关,之前的自得和喜悦,已然消散,“有御史台,有三省六部,有枢密院。父皇定下了无数规章典制,正是为了分权,为了制衡,为了控制中枢!况且,还有屯兵和六军!”
    梁峰点了点头:“也许这些能制衡文武,土地兼并也能控制在理想状态。但是人呢?那些多出来的百姓,要如何安置?二十年内,赵国的人口就能翻上一番。随后再以十五年一个阶梯的速度,层层攀高。当年后汉鼎盛时,天下有近二千万户。若是没有黄巾之乱,恐怕还会持续递增。这么多人,遇上不断壮大,只想着自肥的官僚,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梁荣答不出了。这问题,也没有人能回答。多少贤臣良将,多少圣人明君,都无法解决这问题。
    梁峰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本没想让你这么早看它……也罢,随我来。”
    梁荣不明所以,跟在父亲身后,来到偏殿一角。两个内侍随着天子的手势,拉开了覆在墙上的帷幕,一副地图,出现在梁荣面前。
    那不是梁荣熟悉的舆图。
    吞了口唾沫,梁荣看着眼前这副巨大无比,能沾满整座墙的大图,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是赵国疆域。”梁峰没有理会儿子的表情,举起金杖,在图的中下部,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内,包含了并州、幽州、平州、司州、冀州、青州、兖州、雍州。黄河以北尽在囊括。除此之外,还有大半豫州和部分荆州。
    这是一块极大的地盘。但是在图上,只占了小小一块。
    梁峰又往下方一圈:“这里是将要收复的国土。”
    包括秦州、益州、梁州、荆州、徐州、扬州、交州、广州、宁州在内的所有地界。被匈奴、氐人、东晋占据的领土。这是赵国未来要陆续平定的地方。
    然而两大块加起来,仍占不了图上一半面积。
    “这里是西域长史府。”梁峰手一抬,金杖指向了西北。一块面积不算小的狭长地域,通过凉州和中原相连。那里自东汉起,就是中原王朝所辖,魏晋也未绝断。从天山到楼兰,曾经的丝绸之路,就是从这里延伸开去。
    不过如今,凉州尚未归附,这一大片土地也成了境外飞地。连丝路都几近断绝。
    那根金杖,沿着西域长史府缓缓向下,圈住了另一块广袤地域。梁峰淡淡道:“这里是崇山峻岭,有羌夷散居。”
    在后世,它会被称作青海和西藏,一直延续到中印边界。
    “而这里,是鲜卑人的草原。”金杖向上,自呼和浩特到贝加尔湖,一块比中原还要庞大的领域。
    “还有羌胡,有乌孙、有高句丽和扶余……”最后几块散地,构成了大部分国人已知世界的全部。梁峰轻轻一叹,“这便是包围在国土之外的疆域,是高山沙漠,是草原冻土。即便汉武之盛,也未曾全部占据。”
    梁荣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只要我朝能扩大疆域,就能养育更多人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虽然这些地域,不太适宜居住,但是只要一步步扩大,总能找到解决之路。
    梁峰不置可否,用金杖点了点舆图:“换!”
    一声令下,两个内侍手脚麻利的圈起了这张图,露出了其下压着的另一张。那张地图不算太大,而且标注极为简略,大部分地方还是空白一片。
    梁荣眨了眨眼,茫然的望了过来:“父皇,这是……”
    梁峰在那张新图上,画了一个圈:“这是你刚刚看到的全部。”
    整个东亚面积并不小,但是在亚非欧三洲版图上,实在不怎么够看。
    梁荣只觉平生所知都被颠覆了,磕磕绊绊道:“怎,怎么会如此之大?”
    “这是根据海商们绘出的舆图。”梁峰用金杖在图上花了几个圈,“佛教传来的天竺,盛产琉璃的大秦,丝路连接的安息……也许大洋之外,还有大洲。”
    那是图上未曾画出的南北美洲和澳洲。
    “这才是天下!”梁峰吐出了一句话,“天下”二字,斩钉截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面对这样可怕的疆域,梁荣说不出此等豪言了。天下之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要如何统御?如何利用?
    看着儿子茫然的表情,梁峰笑了:“可怕吗?”
    “父皇……”梁荣猛的回过神来,“这天下,这天下没人能尽占……”
    “所以国外,依旧有国。两国之间会有摩擦,会有邦交,会有贸易。我中国之土,已能养千万百姓,再加上从他国得来的,必能养活更多!”梁峰把最终的答案抛了出来。
    “所以,父皇要开海贸,造大船……”梁荣并不笨,立刻明白了过来。是啊,丝路现在不通,海上的商船就多出了数倍。如果用这些所获来养活百姓呢?
    “瓷、丝、纸就能换来米粮金银,香料宝石。百工奇巧,亦能在域外卖上天价。就如当年从大秦运来的琉璃,说穿了不过是些沙子,漂洋万里就变成了稀世珍宝。人人都说为父重百工,可是他们想过,百工换来的是什么吗?”梁峰的声音里,有了某种古怪活力,“况且,在海外还有金山银山,有一年三熟的肥沃土地。只要有足够强大的水师,还不手到擒来吗?”
    这是最简单的,转移国内矛盾的法子。很可能也是一种魔咒。但是梁峰不介意把它抛出来。越早知道世界之大,对于中国就越有好处。比起内敛自守,闭关锁关,他还是更希望看到尚武精神和不断开拓的勇气。中国本就不是处处沃土,还不是世世代代人开山填河,修渠铺路,打造出无数宜居之地吗?
    “天下……”梁荣在口中咀嚼着二字,眼睛却越来越亮,像是看到了某种让人为之振奋的东西。
    然而帷幕轻轻一晃,又遮住了那副让人震惊的舆图,梁荣不由自己,看向了父亲。然而这次,梁峰面上没有笑容:“天下之大,无穷无尽。但也不能好高骛远。在南地,还有烟瘴绝地,千里泽国。若是医术发展,能不能解决瘴气伤人?若是治水得力,能不能把云梦泽变成万亩良田?”
    生产力决定了人类居住的界限。在这个时代,还有没“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因为两湖平原还是泽国一片。更别说闽粤。只是南方的开发,就能多养数千万人口。渡江的东晋王朝,也是文明南下的开端。
    难怪父皇会把医科看得如此之重。难怪水利一直是诸务之首。梁荣用力点了点头:“父皇教训的是!天下之大,吾不能及,当以国朝为先!”
    “是百姓。”梁峰纠正道,“别忘了你做这一切,为的是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才是你继位后要时刻牢记的。”
    不是好大喜功,不是名垂千古。而是让更多百姓能够安居,尽可能逃脱官吏的压迫剥削,延续一个王朝的命脉。
    “儿臣定然谨记在心!”轻狂和自得烟消云散,茫然和畏惧也不见了踪影,梁荣的神情渐渐平静了下来,变回了他在百官面前那副持重模样。只是老成不在,朝气磅礴。
    梁峰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阿婉还在东宫等你。”
    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两代明君,够不够让一个王朝立足?又够不够让一个国家改变?
    看着儿子告退的背影,梁峰抛开了手中金杖,慢悠悠向垂拱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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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是梁少自己画的,海商神马都是接口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