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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低头看看,阿嚏!啊,有点儿凉,是因为她衣服穿少了么?那穿多多的,不能着凉生病。
    穿戴整齐,走到正堂用膳时,君泠崖已经等候多时。
    桌上的早膳有点儿素寡,难得一见的油腥都粘在筷子上,含一口就化了。这段时日为了节省开支,让她多感受下“民间疾苦”,君泠崖一直都控制她的饮食,在保证她肚子不会叫的前提下,让她多吃民间百姓普通的食物,少沾那些大鱼大肉。
    一开始,她刁钻的嘴怎么都吃不习惯,还有点儿小脾气,但君泠崖也是个狠角色,因不肯吃而剩下的,晚膳留给她继续吃,逼得她要从淡而无味的白粥里吃出鲜美的味道来。
    这一招效果显著,她的口味变得大众化了,只要不是难吃到想上吐下泻的,都往肚里送,祭拜五脏庙。
    一餐用毕,她擦擦嘴巴站起:“坏豆腐,我们要去找大夫了么?”
    君泠崖面无表情:“不,今日是我祖父忌日,我要前去祭拜他,我不放心你,你跟我去。”
    “噢。”她将锦帕叠整齐放进小背包里,拍了拍,坏豆腐说,不能用完就丢,洗干净了下次继续用,要节俭。“那你拜完祖父,要快快去看大夫,你的病要快点治好。”
    “嗯。”君泠崖随口敷衍,转身带着她出府上车,赶往城郊的空梁山去了。
    她关心他的病情,每到一处地方便会激动地问是不是找到名医了,可惜他只能无奈地给她否定的回答。比起那子虚乌有的病情,他更想解开体内的剧毒。
    可惜解药控制在先皇的心腹手里,那心腹时刻在暗处监视他,巴不得与他连为一体,瞧瞧他哪天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因而他根本没有机会祛毒。
    先皇虽故,但其心腹及其背后的秘密势力却不容小觑,即便先皇将能差遣那股势力的信物交给了他,他也没能力动用那股势力,只能老实地交给圣上。
    到了山下,曲曲折折的幽静小道,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如长尾巨龙盘旋着往深山里去。
    从未见过高山的李千落,登时像脱缰的野马,撒开四蹄,哇哇叫着朝山路奔了上去。可是新鲜的劲一过,体力也没了继续放.浪的意思,她整个人滩成了一团泥,软趴趴地提不起力气来。
    “坏豆腐,好累好累,爬不动了。”她气喘吁吁地弓着背,双手搭在弯曲的膝上,喘着粗气。
    君泠崖目测了一下路程,还有一半的路,这儿深山荒地,若不早点祭拜完回去,不安全。
    但看她那力竭的模样,只怕是架着她两条胳膊,往上拽,她也走不了几步。
    君泠崖开始怀疑带她出来,是不是大错特错。
    他走到她的面前,无奈地弯下自己男儿刚毅的双膝,腔调难得一见地温柔:“我背你,上来。”
    ☆、43|第四十三章祖父
    “好哇好哇。”她乐得拊掌,用力一蹦,就稳稳当当地贴到了他厚实的背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毫无羞耻之心地开始享受代步服务。
    坏豆腐的背好暖好舒服,头发也好香好香,脖上的毛毛好温暖,蹭蹭。
    少女的芳香如一双撩人的素手,在鼻尖化开,蛊惑地绕了几个转,再丝丝缕缕地沁入心底。仅仅是芳香还不够,带着热息的脸庞还得意忘形地蹭着他领口的绒毛,不安分的小手撩动着毛发,还坏心眼地拿嘴吹。
    君泠崖觉得自己的意志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考验,一向平静的心超出控制地剧烈跳动,每一跳每一动都在叫嚣着对她的爱意。
    “阿千,别乱动。”他呼吸一沉,掂了掂身后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噢,不动不动。”她很听话,手不动,却鼓起嘴巴朝绒毛上吹,“呼、呼——”绒毛飞飞,好好玩。
    君泠崖压着一口团绕在胸前的热气,声音有些嘶哑:“再乱吹将你丢下。”
    她双眼一木,不敢吹了,乖乖地两手环着坏豆腐的脖子,虎头虎脑地东张西望。
    不好看,都是枯了的树,黄黄的,难看。
    咦?坏豆腐又有白头发了,好长好长。
    “坏豆腐你又长白头发了,我帮你拔!”用力,呼!还没等君泠崖开口阻止,她就得意洋洋地炫耀胜利品,“你看你看,好长一根。”
    君泠崖万般无奈,为了节省时间,出了京城他便将他的长发散下,只在脑后盘一个小松松垮垮的髻,用一枚木簪别好,其余长发散落肩头。哪知道,没方便自己,倒方便了她。
    她看到他发质油亮顺滑,闲得冒泡了就喜欢揪着他长发,绕在指尖把玩,光是几缕头发就能让她玩上一天,还能把自己逗得咯咯笑。
    绕指尖玩不够,她又兴起了拔白发的游戏,不知玩出了多少花样。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被她贵气的龙爪一碰,好似真应了她那句“拔掉了就不会长了”的话,白头发真的少了许多。
    真是越来越惯着她了。
    君泠崖祖父的坟墓在半山腰上,凭风而立,视野辽阔,站在墓边,可清晰望到繁荣的云阳,亦可近到手摘红日。
    放下她后,君泠崖只顾得上喊一句“别乱跑”,别投身在清理祖父坟头草上。
    他每年都一定会赶回来祭拜祖父,偶尔康伯也会上山来帮祖父扫扫坟,只是康伯上了年纪,上来次数不多,这一年下来,坟头草都往高处蹿,几乎盖过坟头了。
    “坏豆腐,我要帮你什么?”她的指尖点在唇上,很乖巧地问道。
    “不必,你坐着歇息,别乱走便好。”君泠崖折下一根干枯枝条,扫出一片没有石子粒的地,再铺上一张竹席,扶她过来坐下。将食物与水放好,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风车:“玩吧。”转身就投入到拔杂草上了。
    她第一次见到风车,高兴地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呼呼吹着,不过瘾,还拿手去拨动让它跑快点。
    但一个人玩,再怎么有趣的东西,久了也会乏味。
    她兴致缺缺地收起了风车,抬头看坏豆腐,啊……还没完事啊,好慢好慢。
    他在干什么,拔草?好像很好玩,就跟拔白头发一样,哗,一下就拔起来了。
    我也会!
    她两手托腮,歪头歪脑地看了一阵,学出了精髓,便乐颠颠地蹲在君泠崖身上,抓起一把杂草,一用力,却不巧,草的边径太细,带着上拽的力道划过指尖,就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利刃,硬生生地割破了她的指头。
    “啊——”她受痛地收回手,只见血珠子就像被困在家中多时的孩童,淘气地往外面的世界钻,很快就争相恐后将指头挤出了一条血线。
    听到动静,君泠崖警惕地回头,发现她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像哭诉指头欺负她一样。
    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边安慰边找药粉道:“利草易割伤手,上点药止血便可。”
    “啊……”她将指头晃到君泠崖的嘴边,一脸无知地道,“可是小指头流血不多,梅月说含含指头,就能止血啦。你快帮我含含。”
    君泠崖一怔,她知道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是怎样的诱惑么?就像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告诉那个男人,自己对他毫无防备,他可以随时入住自己的心房,对自己予夺予求。
    她根本不知道这种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越是毫无防备,对他的伤害越深。
    “男女授受不亲,若想含手指,便自个儿含。”
    “为什么?”她苦恼地问,“平时我伤到,梅月都帮我含的,为什么你不帮我含?”
    “我是男子,梅月是女子。”君泠崖倒了些水在她手上,简单清洗了一下伤口,再将药粉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处,“记得,除非是你的父亲或夫君,其余男子不能与你亲近。”
    “夫君是不是指新郎?”她眨眨眼,看到君泠崖点头,她开心地挑起了眉尾,“那你做我新郎好不好,这样你就能帮我含了。”
    君泠崖的心受到了猛烈冲击,就像是一把巨锤敲开了他耗费十数年砌成的冰墙,直砸入心底深处。
    他不是没想过与她成亲,与她白头到老,可是在那样单纯的笑容面前,他觉得所有龌龊的心思都是对她的亵渎,他不该拿自己的非分之想去玷污她。
    他低下眼眸,尽可能地将波澜起伏的情绪掩藏:“两情相悦,方能结为连理,你的新郎,当是你深爱之人,你不应如此草率定下新郎人选。”语讫,他埋头继续拔草,对她一连串的疑问不置一词。
    她又回到了无事可做的神游状态,脑袋里的疑问相继冒出来,什么是两情相悦,什么是连理,为什么坏豆腐说她草率?好多好多问题,她都听不懂。
    “坏豆腐……”她低声叫他时,他已拔完了草,用水简单冲洗双手,拿起一枝湘管,笔尖在红墨水上晕开,再将红透了的笔头对准墓碑上被风蚀去的字,重新描摹。
    红墨在字迹上渲染开来,一个个原本看不清的字被立体地呈现在她眼前,她指头随着每一个字游走,喃喃念道:“公故显考君府祖公讳天有之灵墓……征和七年卒……”
    “君……”她的指尖点在唇上,晃头晃脑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天有?”咦?这名字好熟悉,君天有,君天有……“啊,我听过这个名字!”
    君泠崖的身体陡然一震,带着勾画的笔锋一抖,险险花了好不容易描好的字。
    “你在哪听过?”君泠崖低着头,好像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声音捎带出颤抖的尾音。
    “父皇跟我说过好多次,他说君天有是皇祖父时期的‘铁血’太傅,可厉害了,当时皇祖父是很笨的人,被太傅一教,就变得聪明啦。父皇说我有一天也会遇到能教好我的太傅的。”她说到前太傅时,崇拜的神色藏不住地溢出眼眶,看来先皇向她灌输了不少理念,“可惜我没见过他,不然他也可以把我教得像父皇一样伟大……咦,坏豆腐,你也姓君,他是你什么人呀?”
    君泠崖黯然无语,最后一笔落在立碑人名上,刺目的字迹一笔一画地扎入眼中:“不孝孙君泠崖”。
    “啊,君天有是你的祖父呀?”她大吃一惊,那在父皇口中被传得神乎其技的人,是坏豆腐的祖父?还是说,这人只是跟坏豆腐祖父同名同姓?
    “是,我祖父便是你父皇口中的‘铁血’太傅。”君泠崖始终低着头,让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脸色,展开油纸,在纸上摆放碗筷、酒水,一切动作是多么自然,可是指尖却透出丝丝颤抖。
    “那他怎么走啦,那时候你才一、二、三……”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好久,君泠崖打断道:“祖父走的那年,我年仅十二。”
    “那他走得好早好早,我还以为他能长命百岁呢。”她苦恼地嘟起了嘴巴,“我听父皇说,皇祖父很感谢他的教导,赐给他一座宅邸,啊,难道我们住的地方就是皇祖父赐给铁血太傅的宅邸?”
    “是……”君泠崖的声音,就像一腔幽怨的曲音,如怨如诉,“锦文帝在祖父致仕后,便在云阳挑了块山水宝地建府,赏赐给祖父。本来我们一家族人生活安好,无忧无虑,可惜天不从人愿。锦文帝因病驾崩后,祖父忧心忡忡,夜半总生梦魇,疑心自己将命不久矣。一日将我们全家人招来,声称自己没有祖宗保佑,要我等带他回老家,拿回祖宗牌位。我们祖上住在西北地域,此时正逢旱灾,但父亲重孝,听闻祖父此言,二话不说,当夜便让我们收拾了细软,次日出发了。而那一年,”他蓦然仰起头,深深地望着李千落好奇的眼,“是征和陆年。”
    ☆、44|第四十四章身世
    征和陆年,大锦与西疆国战争爆发,西北边境正逢大旱,口干舌燥的百姓没迎来甘霖,却迎来了肆意践踏他们土地,残忍抢夺粮食的贼寇。
    西疆国也遭受大旱荼毒,一闯入大锦,就直奔百姓的粮食而去,他们凶猛残暴,百姓就是将仅有的口粮吞下肚,他们也会生生剖开百姓的腹,挖出带血的新鲜粮食。
    百姓们不忍家里仅剩的口粮被贼寇夺走,愤而抄起家中的砍刀,与经过强训的贼寇殊死一搏,结果可想而知,尸横遍野,鲜血汇成涓涓红流,滋润了干涸的土壤。
    快被历史遗忘的过去,残忍地在字里行间倒放,李千落惊愕地捂住唇,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那……你们呢?”
    君泠崖斟满一小杯酒,试图平心静气地举起酒杯,但颤抖的手指却让酒水一点一滴地倾泼出来,溅染脚下的土壤——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过去,那片被鲜血染就的修罗场,可怖,狰狞。
    他声线含着颤意,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反而另起开头:“我君家是官宦世家,祖祖辈辈皆是为官之人,至我祖父止,我君家已蝉联七代的太傅之位。可惜父亲不好舞文弄墨,只喜练武,渴望有一日能征战沙场,驱逐敌寇。祖父膝下就他一子,对其宠爱之至,劝过无效后,便让父亲参军去了。祖父致仕后,父亲辞退了当时的要职,归家陪伴亲人,然而世事难料,父亲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多次在生死线上徘徊,却没能躲过敌寇的屠刀……”
    他刻意用委婉的说辞掩盖了悲痛的过去,她脑袋转得慢,很久才领悟过来地叫了一声:“啊!那他变成木……”戛然而止,她似乎透过君泠崖眼里一瞬间逝过的悲痛,察觉到这悲愤的话,是一把划开伤疤的利刃,她很乖地住了嘴,拍拍君泠崖的后背,“坏豆腐不哭不哭,你还有我呢,我还在。”
    柔柔软软的声音就像泡在温泉里,一点一点地化开,再从皮表沁入体内,太温和,太慈爱,让君泠崖早在多年前便已干涸的泪,竟然控制不住地想挣出眼眶。那一天,他们提前得到消息,便匆匆收拾了行囊欲赶回云阳,不料敌寇就如海啸漫天席卷而来,残忍地掠夺,他父亲的军魂被热血点燃,呐喊一声抄起大刀冲向正准备砍向百姓的敌寇,高昂喊起大锦的军号,号召百姓反击。
    他父亲一面掩护他们一面后撤,可惜他们一家都是老弱妇孺,他父亲双拳难敌,最终……被残暴的敌寇剁成肉酱,死无全尸!
    他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呐喊着要与敌寇拼命,还是祖父存了一点理智,让大伙躲起来,莫让他父亲白白牺牲。
    他们边躲边跑,逐渐远离了他父亲的葬身之地,等到安全的时候,他父亲已经成为敌寇脚下的泥泞。他无法回去替他父亲收尸,只能肝肠寸断地让父亲与大地化为一体,用鲜血滋润父亲敬爱的国土。
    然而悲剧紧接而来,他母亲因长久不回老家,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再经历夫君惨死的刺激,一下子大病不起,没几日便香消玉殒。
    “从敌寇掌下逃出时,只剩下我、祖父与康伯了。”尘封的记忆,就像被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刮在封口上,再用尽全力扎碎封墙,让痛苦的记忆毫无阻碍地释放出来,残忍地展露在他人面前。
    她也曾经历过生死逃亡,知道那在鲜血中跑出一条光明之路有多不易,只是她没经历过鲜血淋漓的生离死别,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她摸摸君泠崖的背,笨拙地继续安慰:“不怕不怕。”
    君泠崖呼吸越来越沉,盖在刘海下的眼中聚拢起滔天恨意与怒气:“我们在半路挑了一个山水好地方埋了母亲,再千辛万苦地赶回云阳,谁知这儿竟爆发了瘟疫,百姓苦不堪言,而刺史竟在此时丢下城中百姓,出逃离去,还下令封了城。百姓勃然大怒,将怒气撒在官宦之家身上,相继冲入官宦之家烧抢掠夺,当我们归来时,看到的便是被一扫而空的君府。祖父前去理论,还差些被暴怒的百姓殴打,他愤而归家,谁知竟因此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数日后,带着痛苦离去。”
    君泠崖说到这里的时候,面色很平淡,只是他抖得快握不住酒杯的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苦痛与绝望。
    酒水被晃出一小股漩涡,他木然地凝望往下深陷的涡心,仿佛看到回忆在往心底沉入。祖父临走前,交给他一枚令牌,声称这是锦文帝所赏,令牌共分两半,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在天子手中,只要是他的后人,凭此令牌其可毫无阻碍地通过各城关卡,也可请天子免去自己一死,还可让天子答应自己三个请求。祖父让他携此令牌到京城见天子,让天子念在自己的面上,保下君家最后的血脉。但要他保证,不能入朝为官,以免招致天子猜忌。他含泪应了祖父,没想到生命线就此脱离原轨迹,走向不可预估的方向。
    他用另一手紧按住不停抖动的手腕,足足吸了几口气,才强迫自己镇定地将酒倒入碑前的土地。
    “我将祖父埋葬在这片山上,让康伯帮我守着。而我则与府上的车夫还有从小照顾我的素黎姐,独自前往京城。”
    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年仅十数岁,就不得不用大人般的坚强伪装自己,再如行尸走肉般在风吹雨打的世界游荡,寻找温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