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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可他表现的,却好像不知道一样。
    这让九娘心中空落,对洛言的感觉更为复杂。但眼下,更关键的是应付卫初晴这关。观青年气势毫不收敛,九娘心中大急,不得不咬牙低声,“你想想小狐姐姐!你现在动手,能离开得了么!报仇的机会多的是,但不是现在!”
    是,不是现在。
    卫初晴很少出门,她一旦出门,身边总是前前后后簇拥很多人。像现在,她仅仅是在楼上喝茶,就洛言一眼而去,都能看到楼下站着的不少侍卫。她是顾大人的妻子,顾大人给她很大的权力,她身边从来不缺侍从。
    在九娘的不断小声劝告中,在眼见楼下侍卫的排场后,洛言缓缓按压下自己的情绪,垂下了眼。
    而九娘对卫初晴天生的畏惧,让卫初晴一开口,她就自觉拉上洛言过去陪喝茶,根本不敢拒绝。且这已经让她很惶恐,以前总是她伺候夫人喝茶的,而今,夫人身后有别的侍女代替她的位置,她却可以与夫人坐同一桌,不用伺候,只用陪同。九娘端茶盏的手,都开始哆嗦,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抑或怕的。
    九娘习惯地主动倒茶给卫初晴,口中小心翼翼道,“夫人身体不好,怎么出门喝茶呢?也不知道这里干净不干净。”
    卫初晴望她一眼,悠悠道,“我出来逛街,有什么稀奇的呢。你不是嫁人了吗,怎么出门喝茶呢?你好像不是在青城嫁的人吧?”
    她冷冷清清、不含感情的一句话,成功让九娘手更加抖,盏中清茶都被她不小心泼出一些来。九娘背脊出了一层汗:卫初晴怀疑她了!第一次见面就怀疑她,卫初晴的感觉未免太敏感了吧!不、不……卫初晴只是怀疑而已,有洛言在旁边坐着,卫初晴不会动手的。
    九娘让自己冷静:卫初晴只是一个身体比世上大部分人都要虚弱的女子,她绝不会动手的。
    九娘心中苦笑,卫初晴对她嫁人之事,记得当真清楚啊。
    其实如何不清楚呢?
    想来任何一个人碰到这件事,也会记得很清楚。
    卫初晴少年时行事阴狠毒辣,她对谁都能下得去狠手。但她嫁给顾千江后,好像真被顾大人的光风霁月影响般,开始变得修身养性。杀死了自己的同胞姐姐后,卫初晴再是很少有机会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甚至不再主动出手了。
    这个时候,正赶上九娘侍奉卫初晴的阶段。
    九娘从未见过卫初晴作恶,但有娘耳提面命要她小心,再是这个女人居然替代了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小狐姐姐,九娘心里,是很恨卫初晴的。这种情况,在娘过世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她没有下手的机会。作为顾夫人,虽然每天都有一堆妾室给她找不痛快,但顾夫人在顾家,无疑是很有威仪的。在顾家,九娘根本找不到报仇的机会。随着旧人一个个消失,九娘越来越害怕,卫初晴会对自己下手,就像她娘一样,死得悄无声息。九娘下决心,她对付不了卫初晴,也要逃离卫初晴身边,不受卫初晴的控制。
    这种机会,作为知道卫初晴秘密的旧人来说,是很难的。
    不过做起来,总是有机会的。
    卫初晴谁也不放在心上,被灭门的家族,死去的亲人,九娘从没见她伤感过什么。不过一个人,再冷心冷肺,也有死穴。而卫初晴的死穴,就是顾千江,还有她的儿子顾诺。顾诺是个可怜的小孩子,又伶俐可爱,九娘不忍心利用这样一个小孩子。况且小诺如果有不妥,不说逃了,卫初晴一定会杀了九娘的。
    那唯一的机会,其实就在顾大人身上。
    少年时,因为卫夫人的看好,在丈夫不知情的时候,雷厉风行地给顾千江和卫初晗定了亲。卫初晗并不愿意,可她与母亲并不亲昵,再加上顾千江的态度也不太热络,心中又将父亲看做底牌,这对定了亲的未婚男女,没有惹卫母不快,而是各自忙各自的。卫小姑娘忙着安抚自己的小情郎,顾千江忙着外派升官。彼此相安无事。
    后来卫家遇难,九娘没想到,顾千江仍打算履行这个约定。
    卫家到了那样的地步,作为卫父的亲传弟子,顾千江的仕途肯定受影响。纵然他少年成名,但师派一倒,也是在朝中无根无基如浮萍,这种情况下,他还愿意保卫大人唯一的爱女一命,该是很难得的。
    所以即使他日后犯下千错万错,本人性情阴晴不定,九娘也感激在所有人对卫家避之唯恐不及时,愿意伸手拉一把卫初晗。
    可是如果,他救的,是真正的卫初晗,那该多好。
    如果他救的是真正的卫初晗,患难与共,生死相交,到了今天,那也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可惜他救的,却是替代了卫初晗身份的卫初晴。
    十年了……整整十年,九娘常会恍神,如果当年,顾千江与卫初晗,哪怕多相知一分,他也不会认不出来谁是谁。甚至在后来,卫初晴与顾千江大婚,再次见到刘洛,九娘都忍不住想:如果救人的不是顾千江,而是刘洛,凭他与自家姑娘的默契,他是一定能认出卫初晴并非那个人吧?
    但那些都是臆想,顾千江救了卫初晴。如果世上真的有郎才女貌的佳话,那也是在这两人之间。
    可惜卫初晴瞒了她丈夫一个秘密,一个长达十年的秘密。越是深爱,越是不敢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
    九娘正是利用了卫初晴这种心态,在顾大人在府时,当着这二人的面,犯了一个足以撵出府、却不致命的小错。有顾千江在一边冷眼看着,卫初晴是绝对不肯给九娘威胁机会的。她只能忍下去,在丈夫的眼皮下,笑一笑将人放出了府,“其实你早该出去了……这个年纪,也到了嫁人的时候。怪我耽误了你。”
    没有奶娘可以用,九娘离开后、也并没有到处乱说,卫初晴竟当真这样放过了九娘,给了她平静的余生,大家互不打扰。
    而时隔一年,在淮州青城,在卫初晴的地盘上,卫初晴再次见到了这个昔日的侍女。看对方在她几句话下,强作镇定地答“青城是大城镇,我跟着夫君来这里采买货物”,卫初晴扯嘴角,心里嗤笑一声。
    她目光落在洛言身上,“你夫君对你很好,没让你受委屈。”
    洛言才一扬眉,桌下的手,便被九娘死命按住。九娘恳切地望着他,满目求助:不能说……洛公子,求求你,千万别让她知道你不是我夫君。南山早退出了江湖,他武功也不好,我们夫妻二人只想开个客栈过日子,他斗不过卫初晴啊。而你武功好,你是不怕卫初晴的……求求你了!
    也许是九娘的目光太强烈,洛言没有多话,秉持着一贯少言少语的风格,低下了浓长的睫毛,不再参与两个女人的斗智斗勇。
    幸好自己与洛言方才真的买了不少东西,摆在桌面上,正好能向卫初晴证明自己真的只是出门采买货物,特别清白。她清不清白,卫初晴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卫初晴面上没说什么。和自己旧日的侍女聊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那话题无聊的,九娘由一开始的紧张,都快变得昏昏欲睡了:
    “听说你们开了客栈?”
    “是的。承蒙夫人关照,小本生意,正好能养的了我们夫妻二人。夫人您、您……一年不见,您身体好些了吗?”
    “承蒙你还记得我,不过我身体并没有好些。昨夜还吐了血,整宿未睡。左右是一日日地熬日子,以前也这么过来了。倒是你,来了青城,也没想过上门给我磕个头吗?”
    “婢子原本有这个打算的。但是听说顾大人不在家,夫人又一直病着,就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了。我夫君有些朋友,帮人运货,也有做药材生意的,夫人您要不要婢子帮您问问?”
    “难得你好心,不过不用了。我的病自来如是,治不好的。不要说这些了……谈些新奇的吧。”
    “是,不知夫人想听什么?”
    “我想听,你知不知道卫明死了?”
    “……!”一句话,成功地让九娘眼瞳一下子放大,神经从轻松重新变得紧张。她额上渗了汗,偷偷瞥去,卫初晴的眸子依然不冷不热,可她却一路给九娘挖坑,就等着九娘往里跳。
    卫初晴必然是发觉了什么,才有心情跟她这个小人物说许多话。
    九娘拼命让自己冷静,面上露出惶惑之色,“死、死、死人?可是夫人……卫明是谁啊?”她一副“我认识吗”的模样。
    这种反应也不奇怪。顾家的下人那么多,一个被卫初晴赶出去的车夫死了,卫初晴的贴身侍女忘了也不奇怪。
    卫初晴嘴角弯了弯,“原来你不记得了。没事,一个小人物,你不记得就算了。”
    经此一问,九娘心神全部绷起,就怕卫初晴再给她挖个什么坑。而卫初晴的神思,却也并没有完全在九娘身上。一边试探九娘,卫初晴的眼睛,一边时不时扫一眼安静得过分的青年:好是眼熟啊。
    九娘已经很紧张了,再在她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所以当九娘找借口告退时,卫初晴颔首,并没有不肯放人。只是靠着窗,手支着下巴,冷眼看旧日侍女拉着那个青年似落荒而逃般的背影,她慢悠悠说,“有件事,也许你能帮我个忙。”
    不等九娘答什么,卫初晴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初晗姐姐没有死,她活过来了。”
    僵硬着身体,九娘转过来的脸,神情极为难看,她满眼惶恐,张了好几次嘴,才哑声,“夫人真会开玩笑……”她无法问“谁是初晗姐姐”,无法笑“夫人您就是卫初晗啊”,因为她知道怎么回事,而卫初晴知道她知情。那些哑谜,索性不跟她打了。
    卫初晴似不在意她惊恐的表情,继续讲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她回来了,一定会来找我。如果你见到她,帮我问候一声。我一直等她,她是否有勇气走来,跟我面对面呢?”
    九娘心中忍不住冷笑,几乎破口骂出对方的无耻。但她没有这样做,低下了头,握紧自己满是汗渍的手,“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姑娘要是真活着的话,她不会来找我。当然,如果她找我,我会将夫人的话转达的。”
    卫初晴点头,目送他们二人下了楼离去。而她坐在窗前,静默喝茶。一杯又一杯,轻描淡写。
    卫明是初晗姐姐送她的见面礼。
    她看出来了。
    初晗姐姐最想的,便是夺去她的性命吧?
    所以她一直等,想看初晗姐姐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可她等啊等,一直没等到人。于是她想,是不是卫初晗手中没人,无法到顾家杀她?好吧,她是不爱出门的。但为了初晗姐姐方便,她不介意天天出门晃一晃。
    初晗姐姐恨她的话,一定恨不得对她除之而后快。
    可惜她失望了。
    十年前的卫初晗大胆而诚恳,初次见面,就可以对她释放善意。十年后的卫初晗,却连走到她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么?
    卫初晗不出现的话,难道她要一直等下去?等到顾千江回来?
    不。
    卫初晴一点都不想去考验他,考验他到底会帮谁。她能做的,就是在顾千江已经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下,在他回来前,在自己身体没有糟糕到极点前,彻底解决卫初晗,一点隐晦都不要留下。她永远不要去考验顾千江的忠诚,永远不会去让他做选择题。
    因为她知道,无论多少次,只要给顾千江选择的机会,他不会选她。
    他永远不会选她。
    卫初晴静静坐在茶楼窗边,看那对青年男女走上街头,在自己眼中失去了踪迹。她派人跟随,但侍卫回报说跟丢了。可见对方早有察觉。而她也不知道,卫初晗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十年前能激得卫初晗跳崖,十年后是否能激得卫初晗出面?
    “夫人,起风了,咱们回去吧?”含珠担忧地看着她垂头咳嗽,夫人咳嗽时,一口血吐在了杯盏中的清茶中。血渍晕染,在清水中开出飘逸的花朵儿,洋洋洒洒,又泼墨一样散开。含珠看得心痛,卫初晴却无表情。
    含珠低声,“小诺醒来了,见不到夫人,会伤心的。”她是卫初晴贴身侍女,深得卫初晴信赖,旁人称顾诺一声“少爷”,她却可以和卫初晴一样喊“小诺”。
    提到唯一的儿子,卫初晴目中有了暖色,却也隐有忧虑。
    她身体不好,遗传到这个儿子身上,顾诺的身体比她还要糟糕。小孩子生来有哮喘,还有轻微心脏疾病,牛奶,鸡蛋,豆制品,酒,栗子……大部分人能吃的东西,他全都不能碰。稍微不注意,这个小孩就会喘不上气。
    当年若非卫初晴坚持,顾千江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顾千江对卫初晴素来温和,他在她面前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无奈顾诺的生命太脆弱,顾千江也试过,但他依然照顾不来。卫初晴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顾千江冷漠的话语,“你非要他活下来,拿尺子一寸寸给他的生活加上限制。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不再了,谁会像你一样那么用心管他?”
    可是那又怎样?卫初晴终是用自己的极致,让小诺活了下来。这个孩子身体脆弱,日日吊药,如果不是生在有钱人家,如果不是卫初晴细致到严苛、给他开了长到人头疼的不能食用食物单子,顾诺根本活不下来。
    但顾诺活了下来,因为身体弱,常年养在母亲身边,劳母亲极致照料,他没有什么朋友。他性格敏感易怒,时而悲观,一被激会喘不过气,一着急会病倒。卫初晴为了他能活下来,对他的限制何其多。旁人能享用的美味佳肴,在顾诺这里,只有日日的粗茶淡饭。他活到六七岁,从没吃过任何好吃的食物。上街头,看旁的小孩舔着糖葫芦,而他只能在心里不屑:娘说那些也没什么好吃的,跟我的馒头一个味,我才不羡慕。
    顾诺不得顾千江喜欢。他也厌恶看到父亲面对他时的复杂眼神,娘虽然冷冰冰的,但会疼他怜他,让他撒娇。可是在爹那里,小诺敏感脆弱的心灵,让他觉得自己抬不起头,像个罪人一样。好像他不应该出世一样。
    所有人都自小跟顾诺说,他父亲学问好,少年就成了探花郎,美名遍天下。他父亲是淮州大官,顾诺要努力向父亲请教,长大后成为父亲那样优秀的人。
    可是顾诺不愿意。
    他宁可每天缠着娘,被人笑话没有男人气概,他也不想去面对父亲那种眼神。
    小孩子多么愤怒:你既然觉得我不该出世,我出世时你为什么不捏死我?你让我活下来,却根本不喜欢我,觉得我不该是你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
    小顾诺的心中感情坚定而纯粹,百折不挠。即使吃尽不讨父亲喜欢的苦处,他也依然不对父亲妥协。顾千江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感情复杂,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孩子,但小顾诺无意间见过他复杂的眼神后,就认为他讨厌自己。偏偏这个孩子性格执拗偏执、敏感脆弱,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顾千江懒得费心讨好,便任由妻子拉扯儿子。父子两人的关系一日日僵下去,连卫初晴都没办法。
    顾诺长到能读书认字的年纪,他和自己的父亲,却都没说过几句话。
    他的生命是卫初晴给的。如果不是卫初晴,这个孩子,无论在哪里,都活不下来。
    可是她身体也差……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去了,这世上,谁还会像她那样,近乎严苛地衡量小诺的生活习惯,帮着他身体健康地长大?
    所以,她一定得熬着——起码要熬到小诺知事,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那一天。
    卫初晴手撑着额头,眸子慢慢湿了。
    她觉得很是疲惫,很是劳累。她感觉到身体一日比一日严重地衰败,感受到顾千江与儿子之间不可磨灭的隔阂,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也许是报应吧。
    因为当年对姐姐心狠,做了恶事,报应到了儿子身上。
    可是她已经把路走尽了,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所以对于初晗姐姐,她只能再一次的心狠。
    ……
    九娘和洛言一路默然,照着单子采购,继续买东西。见过了卫初晴,九娘偷偷看洛言。他神色又淡了下去,好像与卫初晴的见面是个幻觉一样。
    但是不会的。
    当他初见卫初晴,那种难以克制的杀意,九娘不会认错。
    他是想杀了卫初晴的。
    把他从刘洛,活生生逼成洛言的那个人,正是卫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