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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黛玉一手将信放回匣子里,一面笑着道:“原是茜丫头使人送来的信,我正闲着,便要回一封,不想你们便来了。”湘云听了一怔,想了半晌才知道这说的是顾茜,便道:“她既家去了,怎你们还书信往来不绝了?”
    听得这话,黛玉冷笑一声,正待说话,一边的宝钗眼瞅着不对,已是含笑道:“云妹妹,林姑娘自来与顾姑娘一处,打小的情分,哪里就能断了的。”这一声说罢,她又拉着湘云坐下:“再说,这原是好事儿,论说起来,竟也是一段缘法。”
    有了这两句话,兼着紫鹃等亦是端茶过来,黛玉方不言语,只待请人安坐,又送上茶去,这事便可搁下。谁知探春吃了两口茶,又提了这件事:“林姐姐,既是顾姑娘送了信来,可有什么事不曾?”
    黛玉看了她一眼,便道:“倒真有事儿,只是先惊后喜的,不免絮叨两句。”说着,她便将顾茂去岁中了探花,如今又得青眼,一径升了官一件事粗略道来。末了,她犹自感慨:“休说她家早前经历坎坷,如今一家子只剩下兄妹相依为命,便是旁人家,可不也要提心吊胆的?只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她几句话落下,众人却皆尽无言。
    倒不是真个都觉黛玉所言极精到,只各个心里都被勾起一丝念想罢了。湘云是孤女,宝琴如今亦是与兄长在京中相依为命,不免触动心肠。探春自来羡慕男人能堂堂正正闯荡的,又隐约觉出家族后继无人,不免生出几分艳羡。至如惜春,一时念及东府里的兄嫂,越发失了兴致。
    然而,诸般人等也是一时的伤感,却都不如宝钗思量得深切。她头前便觉婚事无望,生出倦怠来。如今再听得连头前那个春纤的哥哥,竟也是这般出息,日后青云可期,不免一怔,复又生出许多复杂滋味来。只面上却不显出一份来,且还要笑着说些闲话儿。
    黛玉原是个玲珑心肠,虽不知她们的来意,可现下细看两眼,便知自己言语冒昧,倒是勾得她们不安宁。由此,她就顺着宝钗的话说下去,岔开这话题。
    待得此间完结,黛玉固然有几分疑惑,宝钗回去后,却几日不得好睡。莺儿等瞧见了,百般劝说不得,便使人传了消息与薛姨妈,自己则悄悄躲开来。
    宝钗浑然不觉,照旧将一应事儿了结,便又静静在那里坐了半日,一丝儿动弹也无。薛姨妈顺道儿过来寻女儿说话,见她这么个模样,忙就将她揽了过来:“我的儿,这又是怎么了?好好儿的,你这是要揉碎了我的心肝哩!”
    宝钗这才回过神来,正待说话,却又觉出自己面庞上一片湿意,方明白先前自己竟不知不觉滚了泪下来——如此境况,她还浑然不觉,可见先前心里的酸涩。想到此处,她自家越发觉得委屈,忽而就扑倒在薛姨妈怀里,哽咽着道:“妈妈,先前的话还是作罢吧,咱们离了姨妈家,竟自家去!”
    “你这话哪里说得!”薛姨妈一听这话,便大吃一惊,忙将她推坐起来,细细盘问:“这好好儿的,怎又提这样的话!这一件可是千妥万妥,再合宜不过的好姻缘!”
    “再好又如何?”宝钗原是沉静端方的性情,先前心灰意冷,又是极紧要的事,方牵动心肠。如今既是说开来,她便也渐渐冷静过来:“一则,老太太再不肯松口,连着林姑娘那两桩好姻缘都尽数拆散了,何况我们,越发要拖下去的,我们又能如何?二丫头且比我小哩!二来,府里富贵如今是尽有的,又有娘娘,又有祖宗的,旁人一时断然比不得。可论说日后,宝兄弟虽聪敏,于俗务举业上却极厌恶,又谈何日后?妈妈细想,原是他家先前还使了我们家的银子,这内囊都上来了,怕是不大好的。”
    第一百五十章 喜上喜探春订鸾盟
    宝钗便唤了莺儿:“没得嚷什么?”
    莺儿听了,忙掀起帘子进来,又垂头束手着道:“原是那两个小丫头口里不干净,倒是嚼起几位姑娘来。我说了两句,她竟还不听,便不由高声起来,不想惊扰了太太、姑娘。”
    “罢了,到底小事一件。我素日怎么说的。原要自家稳重些,你告诫两声,她若还是不听,便说与管事娘子,一径辞了去。何必吵嚷,旁人听了也不像话。”宝钗心中本有几分不自在,知道是这样的事,不由神色淡淡起来:“咱们是客居此地,万不能传出什么不好的。”薛姨妈听了,也将口里的话变了一变,点头道:“正是这么个理儿,这底下的人,必要约束齐整才是。”
    由此,这话便岔开来。
    宝钗见了,本就发泄了一回,又思到底是大事,一时半日的分说不明,日后再寻时机与母亲细说便是。不想她这一番伤感堪堪压下,外头却风雨不休,又翻出一件事来,让她重生出愁绪来。
    这事却是数日之后。
    且说贾母八十大寿,非但贾府大操大办,早早整肃了几日的大宴,就是外头皇亲驸马、公主郡主并四王八公等一干老亲世交也备了礼,重又登门祝贺。内里旁个不提,单单二十八那日南安太妃、北静王妃等过来,一时做了叙谈起来,不免说及小儿女身上。
    宝玉原去跪经,暂且不提,倒是因这两句话,黛玉、湘云、宝钗、宝琴、探春五人皆去露了面儿。一干人家有见过的,不曾见过的,对着她们自然都齐声夸赞不觉。南安太妃原便与贾母极熟,次又有迎春做了孙儿媳妇——因迎春言谈行事温柔安静,又夫妻和睦。这爱屋及乌,自然更看探春这贾家姑娘不同。因此,她口里俱是平稳,不露谁轻谁重,暗地里却细细看了探春,待得回去,便与儿媳南安王妃道:“宁哥儿媳妇温柔安静,我原说大家里娇养的姑娘,倒也是常有的。不想她那些姐妹竟都十分出彩,论说起来,比她还要强几分。”
    王妃听了,便笑道:“俗语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神仙况且如此,她们姐妹自然脱不出的。只您这话里,倒似有各念想,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音。”
    “你如今也是儿孙渐长,可是历练出来了。我这话,你竟一听即知!”太妃笑骂一声,又重头叹道:“还能为了什么,前些时日你姨妈她过来与我说话,又提了嵘哥儿的婚事,长吁短叹地十分心焦。可巧,竟就撞上了这一宗巧宗儿。我瞧着,那几个姑娘便都不俗,再有迎春丫头不出挑,性情也能如此,何况那更出色的。”
    原是为了他!
    王妃自是晓得太妃口里的嵘哥儿。那是齐国公陈翼的庶子,太妃的妹妹小慕氏,便嫁与陈毅,做了齐公国夫人。按着世情人理论说来,这妹妹家的庶子,太妃略略尽了场面儿的事,不必十分理会的。只这陈嵘却有一段缘故,他生母是小慕氏心腹陪房丫头,后头抬举做了妾,也是忠心耿耿,一丝儿错处也无,又因生他时没了,他便养在小慕氏的跟前。这说是庶子,实则与嫡子无二,陈家独有两子,他又与嫡兄素来和睦,父母兄弟情分便越加厚重。
    因着如此,且不说齐国公,他夫人小慕氏,也是甘心事事为他周罗,万事都想与他挑拣齐整。然而嫡庶有别,虽说这陈嵘也算文武来的,又袭了五品武德将军之职,到底白玉有瑕,小慕氏又十分操心,竟不得圆满。
    想着这个,王妃便笑道:“原是为了嵘哥儿,他的事,却是为难。姨妈自小看着他长大,这大事儿上头,哪里舍得委屈了他!偏他福气上只差了一点儿……”
    后半句她没提,太妃自然一听即明,口里道:“便是如此说。你姨妈想着做一门好亲,也要旧人家的,又想着姑娘好,又念着嫡出,必要样样周全的。我劝了两回,都不中用,倒将这几年竟磨过去,好姑娘一发少了。这会儿偏我一起瞧见了,不免想起来。”
    “那您瞧中了哪一位?”王妃心想既都是贾家里的姑娘,不论堂亲表亲,总归一处的,竟不好求了这个再求另一个,只得挑拣一位来。她心里盘算一回,便问道:“可是那林家姑娘?”
    “你倒会挑拣。”太妃早已盘算明白,这会儿说起来,也是精明细致:“她是侯门世家之后,父母皆是文采精华,身世再不必提,生得娇花软玉一般,言语行动亦是风流超逸。虽说父母缘分浅薄了些,人也娇弱,嫁妆却十分丰厚,又有贾家做娘家,倒也罢了。可惜我瞧着老太君模样,倒有亲上做亲的意思,纵我说了,怕也无趣。”
    “如此倒可惜了。”王妃本就见过她们姐妹,这会儿细细想来,便又笑道:“那史姑娘原做了亲,不必提的。薛家说是皇商,到底浅薄了些,更不用说。想来娘娘是瞧中了那贾家三姑娘,她虽好,可惜却是庶出。”
    “这有什么,原是自小养在老太君的跟前,便如嵘哥儿那般了。”太妃摆了摆手,又道:“旧日我也不会提,只如今瞧着她也看破了些,索性问一声。若是一时应了,竟成就一段好姻缘,也是功德。再有,嵘哥儿也是好的,与他操心我也甘愿。”
    “既如此,我明儿就去透个消息,若是应了,必早早回与娘娘。”王妃便将这事应下,紧着办了。
    那齐国公夫人原也与探春有一面之缘,本不曾想到她,这会儿既是说起来,她心里细想,虽犹觉得有一二分不足,到底南安太妃所说不差,便终是点了头:“若果是养在贾太君跟前的,我再无不足。”
    王妃立时使人打探,再无差池,又两头说定,待得贾母大寿一事过后,便悄悄透了消息过去。贾母原是老于世故的,一听便知端倪,思量一阵,她就打发人去细细查访。后头一概事体明白过来,她将贾政夫妇唤到跟前来,将这事分说明白,又道:“这南安太妃有心做媒,又是齐国公家的孩子,唤作陈嵘。我使人打探了的,他原是在家读书,倒也举业做了秀才,只家里安排妥当,也通些武艺,现今便做了五品武德将军。我瞧着,竟是十分齐整了,倒不知你们做父母的,心下如何。”
    那贾政最爱读书人,听说原已是举业做了秀才,心里便有七分满意。虽叹息不曾读下去,可想父母之命,也是违逆不得,又是祖上的基业,从武倒还罢了。况且世交亲故旧人家,虽是庶出,却是养在嫡母跟前,齐国公家风素日也是好的,他便点了头:“母亲既是看重,儿子越发挑不出错,确是一门好亲。”
    王夫人闻说南安太妃做亲,又是齐国公家的孩子,探春又非亲生,实不得那么多心思,自无甚可挑的。只她心心念念便是宝玉,一时由此及彼,倒起了个念头:“老太太、老爷都看中了的,又是好亲,我也无有旁话。只是一件事为难——三丫头到底是妹妹,宝玉这做兄长的还未娶亲,她总不好乱了齿序。”
    这是世情常理,贾政听了,便抚须点头。
    贾母却微微动了动眉头,心知王夫人想着借机催逼,好将旧日自己宝玉不宜早娶的话收了,再做手脚。只这样的事,若她不曾想明白,如何会提:“这却不必焦心。这齿序也是说的婚嫁之期,与订婚又有什么干系。既是有好姻缘,先与了婚书,后头慢慢挑拣日子也不迟。便如湘云丫头,虽订了婚,却也是三四年后的。这般两头俱是能齐全,既不耽搁了三丫头,又不委屈了宝玉。再有,嫁妆上头也好慢慢收拾。”
    “母亲说的是。”贾政一听有理,又想是门好亲事,自然点头称是。王夫人见了,虽说心中暗暗咬牙,却也只能应承下来。
    由此,贾母便将消息透了回去,那齐国公家闻说,便欲挑拣了好日子来提亲,一时并未完满。然而贾家上下人等,总听了风声,一时说道起来,影影绰绰倒有些混说起来。
    因着如此,这一桩好事倒生了些波折,连着众姐妹并宝玉都为探春悬心——女儿家的婚事,干系下辈子生死荣辱,最是紧要。她们都是如此,何况探春,又有赵姨娘搅扰,虽是面上半分不显,几日的功夫,她竟瘦了一圈儿。黛玉等人见了,心里不忍,明里当着众人脸面不好说,暗里自然劝慰的:“老爷爱读书人,又喜世交,想来总不脱这么些人家的。你放心就是。”
    如此种种,待得齐国公陈家前来提亲,宝玉又去外头细细打探清楚,且亲眼瞧了那陈嵘,回来说是端方矫健,言语稳妥,画了画卷细说形容,探春并一干姐妹方都放下心来,重又生了欢喜。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借尤氏三言敲凤姐
    宝钗身子一颤,便垂下脸去:“妈一心疼我,我怎得不知?只做儿女的,不能为父母分忧也罢了,竟还要生出烦扰来……”
    “我的儿!”薛姨妈见女儿伤心时犹自念着父母恩情,哪里还忍得住,两行泪立时滚将下来,又搂着她满身满脸的摩挲:“你这样,倒让我怎么忍心!”
    她一哭一动,本自强压着心中悲愁的宝钗终忍不住也洒了几滴泪珠儿。只她天性养就一股沉稳平静,略略发泄一些儿,便又重头冷了下来,还细细劝慰薛姨妈,且道:“妈再要如此,女儿越发无地自容了。”
    她这般体统周全,薛姨妈看在眼底,心下越发怜爱,回头再细细想来,终究动了心咬了牙:“罢了,便如你所说,现下再等不得了。你姨妈若是愿意,早早劝动了老太太,两下里与你们定下,自然是千好万好。如若不能,还是这般一味拖延下来,又有什么趣味!迎春比你小,如今已是为□□母,探春更小,难道还要熬到她嫁了,甚至得了孩儿,你方出阁?那时候,可真真是甚个脸面也无了!”
    宝钗默然不语,她何尝不是想着这些,方自忧愁。荣国府贾家自是好的,宝玉也聪敏,又知冷知热,性情温和,也是好的。然而,偏有个贾母,又有个黛玉,哪里就能立时成事?这一年年青春空抛,熬着春秋,哪里是个头呢?万一,真要落个粉身碎骨,前途茫茫……
    想到这里,她轻轻一叹,垂下眼去。
    她如此,薛姨妈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先前不愿多想也还罢了。如今既是细细想来,哪里不清楚内里的紧要。她好生劝慰了一番女儿,便立时去寻了王夫人。姐妹两个内室里絮叨起来,自是一长一短甚个话皆是说尽了。
    王夫人自来便喜宝钗稳重知礼,贤良周全,能督促上进,又能料理家世,且有着血脉之情,越发看重了她,早在暗中定做儿媳妇了。这会儿薛姨妈一番诉说,她哪里能自在。
    然而为人父母的,王夫人自家也晓得,宝钗实是拖不得了。她如今已是十七,便此时定下,总也要一二年方能出阁,彼时已是二十。何况现今还未说定,再拖数年,越发了不得——如今好好儿的姑娘,若非家中有丧,哪有二十多岁,竟还不曾发嫁?
    那会儿,再好也只能做人继室了,不然,也只合嫁与再次两三等的人家。
    由此,王夫人也不合再说什么,只能道:“妹妹放心,总归这一年之内,我必与你们一个说法!如若不然,我便上天入地,也要与宝丫头在旁处说一门好亲!她是个好孩子,我一心瞧着她好的,断不能让她受罪!”
    这一番赌咒发誓,薛姨妈虽不敢尽信,但也宽慰了些,又是有了准数的,回去就说与宝钗。
    宝钗沉默了半日,终究道:“这样的事,原不合我多言的,母亲一片疼我之心,方才如此。若我再说什么,哪里还能为人子女。您放心,我尽是明白的,一应事体,您只管主张便是。”
    母女由此说了半日,方自歇息。
    她们如此,王夫人心里却烦扰不止。她原是与贾母做了数十年的婆媳,虽不说深知的,究竟性情为人总有八分明白。这金玉良缘,实不是她能一举拿定的。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做祖母的在孙儿婚事上总要退后一步,然而贾政自来孝敬,贾母真个说出口,若无缘故,他怎会驳了?须知道,旧日里他还觉黛玉十分周全,宝玉竟还厮配不上!
    自己独个要定下宝钗,外有贾母妨碍,内有贾政掣肘,哪里能容易!
    想到这个,王夫人一夜竟不曾好睡,越发添了憔悴燥乱。偏现今真是贾母大寿,连日俱是宴请不休。今番又是贾珍、贾琏的家宴,贾母不料理,她总要招待女客人等,往外走动,眼见耳听,俱是一片喜气。外头也还罢了,内里又有贾母因探春喜事将近,与自己大寿凑到一处,可谓喜上加喜,不免十分喜悦,说笑不觉。
    这等事儿皆在一处,王夫人又要料理琐事,内里本就存着燥乱忧愁,偏要妆出喜色来,一应所见又俱是如此,且要再贾母跟前凑趣,里外交加,一发烦闷生恼起来,只无处发作。
    不想翌日便生出一件事,凑巧勾到一处,倒叫她畅快了一回。
    这却是为着初三尤氏受了婆子排揎,凤姐知道后便使人捆了。不想那两婆子内一个的女儿做了邢夫人陪房的媳妇,因走了关系,告求到邢夫人那一处。那邢夫人听了,原就因着素日冷落,又有一干小人在侧挑拨生事,早对王夫人、凤姐等生出嫌隙来。
    如今听得费婆子这般说,邢夫人心内也生出一团火气,当时口里不言,翌日晚间散时,她便发作出来。
    自然,这当着人前,她也不会冷面恶声的,且堆出一脸儿笑,不软不硬着和凤姐赔笑求情:“我听见昨儿二奶奶生气,打发人捆了两个婆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论说我不该讨情,只是现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外头舍米舍钱,周贫济老的,里头却折磨气人来,怕也不好。只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她也不理凤姐如何回应,竟自上车去了。
    那凤姐当着许多人平白受了这话,不免羞恼起来,又不知这事的根由,倒将脸憋得紫胀。好在她素日敏捷,一回头瞧见赖大家的等人在,便扯出一丝儿笑,说笑一般将昨儿的缘故明说了。
    王夫人本是心内积火,再见着这般情景,一时心中忽而一动,想到素日凤姐与黛玉要好,比之宝钗更甚一筹,且一味奉承贾母,连着宝玉婚事上也多有靠向。由此,她神色越发冷淡起来。
    那边儿尤氏却是不然,她与凤姐向日里并无磋磨,听说这么个缘故,倒有几分过意不去,因道:“原是你的好意,我尽知的。只大太太的话也在理,我哪能越过老太太,竟还是放了吧。”
    这两句话落下,凤姐心里便畅快了三分,正要说两句将这事儿抹去。不想一边王夫人却道:“正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何必做这些虚礼,倒忘了老太太的千秋!就是素日里两句拌嘴的话,也不用如此,咱们家素日里宽和,方能有这般体面!往日我不提,你却也要明白才是!”
    这三句话落下,她便命人放了那两个婆子,倒不理会凤姐如何了。
    那凤姐一前一后受了两回气恼,又是这样的小事,再料不得的,不免灰心起来,回房哭了好一阵。平儿连声劝说无用,只得将那小长生抱将出来。凤姐听得儿子咿呀声儿,方才止住,将他抱了过来,一面看一面摩挲,半晌过后又叹道:“如今我才是知道,往日里那些竟都是空话!”
    平儿今日在屋子里守着,并不知道里头根源,这会儿越发生了疑惑:“奶奶这话怎么说来?”凤姐方欲说话,外头便禀报,道是琥珀来了。凤姐便止住话头,忙令请进来——却是贾母立等唤她过去说话的,又瞧见她形容不对问起缘故来。
    凤姐也不说,只洗面另施了脂粉,就同琥珀过去。一时事毕,却叫鸳鸯瞧出说破,虽凤姐遮掩,无奈她已是听琥珀说了,又与平儿打听了原委,待得晚间,便将事说与贾母。
    那邢夫人所说,贾母尚且淡淡,但听得王夫人言语,她原有几分浑浊昏黄的眼里便闪过一丝冷光:“这才是凤丫头知礼,难道为了我的生日,倒由着奴才作威作福,将一族里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一个两个,素日里没好气,不敢发作,今日就拿着我做法子,明着当众给凤丫头没脸!”正自说着,宝琴来了,主仆便止住话头,重又提了吩咐人等,须得仔细照看新客。
    鸳鸯忙接过话头,将这事揽下,且去传话,又说了凤姐之事。众人知道里头的缘故,不免又有些感慨,内里又有黛玉,早便瞧出凤姐的委屈。再听鸳鸯道做人的为难之处,她越发心里闷闷起来,待得回去,便与紫鹃说了今日事体,叹道:“想凤姐姐在娘家时,必是爽利自在的。如今到了婆家,却是一重重为难,连她这样的聪敏干练,也得受许多委屈,旁人一发听凭磋磨!旧日里,宝玉说甚么未嫁的姑娘是宝珠,出嫁后便是死珠,后头熬着便成了鱼眼珠子。我还只是一笑,如今想来,这一日日磋磨来回,可不得失了珠光宝气,坏了性情根骨?”
    紫鹃原也是叹息,听黛玉这般说来,却心里一凛,又想到今儿新听得一件事,忙就劝慰道:“宝二爷的话,也只合听一听,竟不必放在心上的。就是二奶奶,素日里又是如何?这人生在世,哪里能甚么都顺溜的?再有,依着姑娘的话,二姑娘又算如何?依着我看,不过运道两字罢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慰黛玉初道晴雯事
    黛玉眉尖一蹙:“晴雯怎的了?”
    “昨儿我听说,她过几日便得定亲了,是一户极好的人家哩。”紫鹃见她转过神来,便笑着倒了一盏茶,递给黛玉:“说是姓柳,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知文知武的,因着父母早丧,不免有些浪荡。幸而还有长辈周全,如今又是与旁人家合伙做了些买卖,渐渐安稳下来,倒是浪子回头的模样儿了。”
    “虽则家业倾颓,然而只消这柳大爷能担当起来,一时起来也是常有的。”黛玉口里赞同,面上却不曾露出喜色,反疑道:“只这样的人家,若说极好,却也算不得。”
    她不曾往下说去,然而世情也罢,她素日感伤身世也罢,紫鹃如何不知,因道:“怎么不好?虽说父母缘分浅薄了些,可说着田宅家业尽有的,只不如从前罢了。如今又是正经合伙做了些营生,便也渐渐安稳下来。既是安稳,那柳大爷又是知文知武的,不论读书进学也罢,从武入军也好,俱是妥当的。且原是好人家,总归有些亲朋故旧的,日后走动起来,不拘哪里借一把子力,哪里还愁兴旺?”
    这话说得堂皇明白,黛玉听得怔忪了片刻,方幽幽叹道:“果真如此,那便好了,我们日后也不用为晴雯忧愁。”口里说得一句,她垂眼将一盏茶吃了两口,心里却有几分空落落的,只不知如何言语。
    紫鹃在旁瞧着,又絮絮道:“姑娘且想,先头二姑娘的婚事,我们只说怎么怎么艰难,难听些,好好儿的竟是冲喜一般,如今又是如何?这世上便没有甚个都顺畅的事儿,可也没得好生过日子,偏万事不顺的理儿。纵有,也是少的,那竟是前世的冤孽,哪里能是常情呢?自然有好有坏,有喜有悲的。”
    “照你说来,这人生在世竟是随波逐流,只瞧往后的光景了。”黛玉却犹自有几分恹恹,秋水也似的目光掠过窗纱,瞧着上头竹影斑驳,随风翻覆,一时倒生出几分痴意来:“便譬如一枝花儿,是风流任凭风吹雨打去,亦或是绿叶成荫子满枝,竟是瞧着那天数,倒不是凭着它的品格儿来。”
    说到此处,黛玉眉间愁色更浓了三分,目光微动,复垂头瞧着茶汤微碧,只觉一缕幽香浮动,静静得生出几分幽寂。紫鹃见了,动了动唇角,却又知道她正自伤感,一时不敢再说下去。
    好半晌过去,黛玉方推了茶盏,自起身来:“罢了,没得说这些,竟也是不中用的。”言语方落,外头忽而帘子一动,便显出朱鹭的身影来。她款款而入,笑盈盈着道:“姑娘,顾姑娘、赵姑娘又使人送了书信来。”只这一声儿,她就瞧出屋子里似有几分不对,忙收了笑容:“另还有一匣子细点。”
    这顾姑娘,自然是顾茜,至如赵姑娘,京中也只得一个赵馥——她自来酷爱诗文,与黛玉也偶有书信。黛玉闻说,便先将那赵馥的信取来看了一番,立时就取来笔墨回信,令人送回去。至如顾茜,她却细细问了一番:“那顾家的婆子可曾说了什么话?”朱鹭笑着回了,不过些琐碎事体,并无新文。黛玉又瞧了那细点两眼,见着一半儿是自己素日爱的,另一半儿却是新鲜花样,便又笑道:“偏她爱在这吃食上头弄些新巧。我原说她掌着一家子事,又要读书,必是忙乱的,如今瞧着,竟是如鱼得水十分惬意。”
    说着,黛玉便拆了信,只看了两行字,便自瞧住了。待得一准儿看完,她不由长长叹一声:“这世上真甚个人也有!原与人有害,于己无利的事,偏要做去!”
    “姑娘说的什么?”紫鹃早吩咐与那点心配了杏仁露、桂花藕汁儿两样来,又听得这话,便回身问道:“难道顾姑娘那里又有什么事儿不成?”
    “虽是有事儿,却不是她的。”黛玉将个绿玉镇纸压住信笺,两根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敲了敲,一双眸子朦朦如水:“倒与你一般,都为了晴雯。”
    “这又从何说来?”紫鹃一怔,也是凑过头看去,看得两行字,她便呀了一声:“竟有这般事!那柳家也忒不知礼数,倒说甚么大家子,竟还不如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她这话说的不错,柳家在这件婚事上头,实有几分不妥——那个好人家,使人送庚帖礼单的时候,东西竟不成双成对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