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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嗬地一声,闭了气的阮玉忽的咳出一大口浊气,涣散的眼睛也渐渐回神。她怔怔地转动脖颈,无神的双目打量着又惊又喜、满脸泪渍的赵嬷嬷,干枯的唇瓣张合,痛苦地皱着眉,一字一字艰难道:“你……是……谁?”
    第74章
    卯时, 天还未亮,姜颜下意识一个大翻身,手臂却摸到了一片冰凉空荡的被褥, 朦胧睁眼一看, 身侧之人早已不见。
    揉着眼睛披衣下榻,趿拉着鞋撩开纱帘望去, 只见厢房烛台泪尽, 昏暗微弱的烛光中, 苻离已梳洗穿戴整齐,正背对着姜颜系护腕。直到此刻, 姜颜才恍然发现苻离的肩背宽阔结实了许多, 全然不似记忆中的少年那般青涩单薄。
    原来, 三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听到身后的动静, 苻离维持着系护腕的姿势转身,看了衣衫松散、发丝垂散的姜颜一眼, 眼中闪过一丝浅淡温和的笑意,低声道:“穿衣起来, 回去再睡回笼觉。我待会需去卫所点卯, 先送你回家。”
    姜颜懒洋洋应了声‘好’, 打着哈欠推窗一看, 清晨的光线晦暗,朱雀街的亭台楼阁镶嵌在一片潮湿的黑蓝中,空气里氤氲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香味,而一夜的大雨已经停歇。
    街道寂静空旷, 只有几家早起的早点铺子开了张,正热气腾腾地上着蒸笼和粥水等物。两人在临街的铺子里吃了粥和夹肉烧饼,回到长安街旁时已是天色微明。
    两人在屋门前分道而行,苻离回屋换了官袍便向东前去北镇抚司操练缉查,而姜颜则回屋补个回笼觉。推开院门,平日负责浆洗做饭的妇人窦嫂已经在忙碌了,姜颜着实没睡醒,打着哈欠对福礼的妇人道:“窦嫂,我已经在外头吃过饭啦,不必给我做早膳。”
    窦嫂忙应了声‘是’。闻到姜颜身上隐隐有酒味,衣裳也是昨日穿的那身,这个伶俐的小妇人便问道:“可要给小东家煮碗醒酒汤?”
    说来有趣,这位窦嫂的夫君便是负责苻离府上杂务的窦校尉,夫妻俩各自侍奉对门的两家小年轻,故而窦嫂一向叫苻离‘东家’,唤姜颜为‘小东家’。
    “不用劳烦,我睡会便好。”说着,姜颜伸手去推卧房的门。
    阶前滴水,空气潮湿,姜颜的手指触碰上厢房门扉,忽的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每天出门,她总是习惯性地将房门关紧,可今天的寝房们却是虚掩的,敞开了细小的一条缝。当时姜颜也未多想,只回头问道:“窦嫂,你帮我打扫过寝房了么?”
    “没有呢二东家,我今晨才刚来,还未来得及打扫。而且进您的寝房整理清扫,不是一向要先征求您的同意么?”窦嫂将浆洗干净的衣物晾在檐下干爽处,在围裙上擦擦手问道,“可要现在打扫?”
    姜颜又站在门外端详了片刻,才道:“不必。”
    推开门,熹微的晨光投入房中,姜颜缓步进门,明明屋内的陈设并无明显变动,她却平白生出一种不祥之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这种疑惑在看到地砖上两个不明显的脚印时达到了顶峰。
    姜颜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地砖上那个不甚明显的脚印,印记中有着微微的泥垢,应是昨夜下雨时从外面踩进来的。脚印很大,明显不属于窦嫂,是双男人的脚。
    闯空门的偷儿?
    不,不可能。
    这一片住宅毗邻锦衣卫卫所,又大都住的是锦衣卫官职人员,故而一向安全,没有哪个贼敢胆大包天来这作乱……
    常人走路步伐重,踩在地上便有泥水沿着鞋底四溅开来,而此时地上的脚印轻而稳,想必夜闯空门的是个身手敏捷的练家子。姜颜朝前望去,脚印延伸,直到停留在自己的床榻前。
    霎时,姜颜惊出一身冷汗。她甚至能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是如何轻手轻脚地翻墙进入院内,如何踩着泥水上了石阶,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卧房,在电闪雷鸣中如鬼魅般站在她的床榻前……
    或许,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刀,恰巧因昨夜姜颜夜宿在外,才逃过一劫。
    自打殿试中榜的那日起,姜颜就猜到或许会有今日,只是未曾料到这日子来临的如此之快。
    短暂的心惊过后,姜颜睡意全无。片刻,她平静地拭去额头的冷汗,缓缓起身坐在床榻上,凝神思索对策。
    看来,计划要提前了。
    正想着,一阵敲门声突兀响起,唤醒了姜颜冗杂的思绪。
    窦嫂在寝房门外通传道:“小东家,门外有位姑娘急匆匆的来找您,说是阮尚书府上的丫头。”
    姜颜回神,出门一看,便见阮玉身边伺候的伶俐的小婢欣喜地迎上来,匆匆福礼道:“姜姑娘,我家三姑娘醒了!”
    远山烟雨散尽,晨鸟脆鸣,漫长风雨终于在此刻迎来了天光乍现的晴朗。
    姜颜是一路跑着去阮府的。
    入了大门,穿过前院、中庭,来到后院厢房,背着药箱的大夫正从门内看诊出来,赵嬷嬷指挥着婢子伺候梳洗,见到姜颜气喘吁吁地跑来,赵嬷嬷眼睛一亮,笑道:“托您的福啊!我家三姑娘昨夜就醒了!”
    可笑着笑着,赵嬷嬷眼眶儿又泛了红,以袖拭眼道:“就是有些后遗症……”
    姜颜顾不得听她说完,匆匆跨入门内,掀开帷幔,一眼就看到了披散头发、怔忪靠在床头的阮玉。
    十个月,整整三百个日夜,再次看到阮玉漆黑的眸子和能伸能屈的手脚,姜颜不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原以为自己经历了风风雨雨,早已练就了一颗坚强的心,可当阮玉没有焦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皆分崩离析,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阮玉变得单薄的身躯,紧紧地抱住。
    她紧闭双目,极力不让泪水汹涌而出。
    “阿玉,没事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姜颜脱口而出的并非什么‘你醒了’‘太好了’之类的话语,只是不断地重复着,“没事了,阿玉,一切都过去了。”
    可怀中的身躯僵硬呆滞,半晌没有反应。
    姜颜这才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不由缓缓松开阮玉,端详着她隐藏在披散长发中的尖巧面容。只见阮玉瞳仁涣散没有焦距,如同病美人木偶般呆呆地望着姜颜,连眨眼都像是放慢般迟钝,面上露出些许疑惑,问道:“你……是谁?”
    惊喜褪去,姜颜怔了怔,不知以前那个善良温暖的阿玉,为何用这般陌生的眼光看着她。
    阮玉极慢极慢地歪了歪脑袋,手指抬了抬,似乎想要触碰姜颜,然后抬到半空中又轻轻蜷起手指缩回,攥着袖口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哭?”
    姜颜愕然地望向赵嬷嬷。
    赵嬷嬷眼睛通红,勉强笑道:“三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老爷也认不出。大夫说三姑娘头部受过重创,能醒来已是万幸……”
    姜颜又看了阮玉一眼,阮玉仍是呆呆的模样,像是好奇又胆怯的雏鸟,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不敢稍稍大声说话。
    或许,忘了也是好事,不必承受往事的痛楚。
    姜颜心中一酸,轻而谨慎地拉住阮玉的手,用最温和的语气道:“阿玉,我叫姜颜,颜色的颜。你不用怕,我会是你一生的挚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曾经阮玉皓如霜雪的手臂,如今却瘦到腕骨突出,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姜颜,许久才极轻地唤了一声:“阿颜……”
    闻言,不止是姜颜和赵嬷嬷,便是阮玉自己也惊着了。她轻轻抬手捂着嘴唇,不可思议般道:“不知……为何,我……一见……你,甚是……熟悉……”
    兴许是久睡初醒,她说话还不利索,只能一两个字艰难地往外蹦,可眼中却恢复了些许神采,望着姜颜的时候不似先前那般呆滞。
    于是姜颜笑了,轻轻拥着阮玉瘦削的肩,“不错,我是阿颜。阿玉,愿你以后记起的都是好事,遇见的都是好人。”
    阮玉醒来大概是姜颜近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令她在等待授官的日子中不那么无聊。
    四月中,入夜。
    姜颜正执笔在纸上将朝中党派和各派官员利益关系一一罗列,写到认真时,院内忽的传来有人翻墙落地的轻响,她心中一紧,忙喝道:“谁?”
    片刻,一条挺拔修长的人影映上窗纸,一手握刀,一手敲了敲房门道:“是我。”
    听到苻离熟悉的嗓音,姜颜放下袖中的小刀,起身开了门,无奈笑道:“不是说了你刚升了千户,公务繁忙,不必夜夜来我这么?院外有你的下属盯着呢,不会有事。”
    自从得知那日清晨归来,姜颜在房中发现了陌生男子的脚印后,苻离便派了几名得力的部属日夜交班盯着姜颜院外的动静。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放心,坚持每晚亲自陪着她入睡。
    “无碍,看着你我方能睡得安稳。”苻离走到姜颜案几旁站定,拿起她写好的名单扫视一眼,道,“薛睿的事,你打算行动了?”
    “嗯。”姜颜道,“如今阿玉也已经醒来,我不想拖太久。何况早点解决隐患,你才不用每天来我这熬夜。”
    “也不算熬夜,是陪你睡觉。”苻离放下手中的纸张道,“你即便领了官职,也不过是七品编修,如何与薛家对抗?这事,还是交给我来……”
    “荀子有云:‘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薛家树敌颇多,不需要我亲自动手,而我要做的便是游说他的敌人结成盟友。”姜颜笑着打断苻离的话,羊毫笔在指间潇洒一转,继续抬笔润墨道,“小苻大人要做的,便是护好太子殿下。毕竟要动薛家,太子势必会受影响,我不想连累他。”
    “你要假借他人之势?”苻离拧眉,不太放心道,“从何处动手?”
    “锦衣卫不敢明着撼动薛家,我便将矛头引向他……”说着,姜颜用朱笔将纸上‘巡城御史孙某’的名讳圈出来,继而道,“此人贪赃受贿,草菅人命,虽是六品小官,却与朝中诸多大官有着利益往来,只要他落马,便能顺着他牵扯出大理寺卿为薛家翻供及滁州私盐的旧案,大理寺卿一毁,薛睿之案便藏不住了。”
    “凡是涉及到薛家,朝中皆有顾忌。”苻离道,“你要借谁的手来做此事?”
    “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孟归德。据说这位孟大人本来有望升为锦衣卫指挥使,因为大理寺卿屡次截案打压,使得他不能升官,两家嫌隙颇深,让他来查最合适。”姜颜在孟归德的名字上画上一个圈,以笔抵着下巴缓缓道,“我记得,这位孟大人的妻子便是我的昔日同窗——顾珍珠。有她在,事情就更好办了。”
    苻离依靠在门上,道:“你倒是将朝中局势摸得透彻。”
    “不然,你真以为我这些时日是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姜颜笑了声,“若不是薛家欺人太甚,我又何苦将计划提前。”
    “即便孟大人扳倒了大理寺,也不不够格去动薛家。”苻离提醒道,“倒是你,薛家只要稍稍用心,便能查出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反正他现在就想杀我了,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奋起反击。”姜颜悠悠搁了笔,抻着酸痛的腰肢道,“何况只要大理寺卿被查处,我自然有法子将矛头引向薛睿。”
    听了姜颜的计划,苻离沉默不语。
    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放心她。作为一个男人,他很希望将自己的女人护在羽翼下,不让她面对任何风雨……可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女人不是柔弱无辜的蒲草,从不甘心屈居人下。
    矛盾之处就在此。
    半晌,他终是轻轻舒了口浊气,放缓语气换了个话题:“魏惊鸿飞鸽传书,说这两日便会和邬眠雪抵达应天府。”
    正在沉思的姜颜眼睛一亮,道:“当真?阿雪要来?”顿了顿,她问,“不会是这两人要成亲了,特地来报喜的罢?”
    “的确是要成亲,不过,却不是他们俩。”烛火跳跃中,苻离沉静道,“太子求娶邬将军的二女儿邬苏月,邬眠雪护送她妹妹来京完婚。”
    第75章
    繁华拥挤的朱雀街上,两排披甲执锐的军士开路, 护送着一辆宽敞的马车徐徐驶来。
    这群身披战甲的将士一个个神情严肃, 穿着打扮不似京城锦衣卫那般英武奢华, 却质朴锋利, 从内而外浸透了肃杀的血腥气, 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楼下, 街边的行人纷纷避让, 忍不住对着马车内指指点点,问道:“这车中坐得是谁家贵人?排场这般大。”
    “这不明摆着么?车上的旗帜上画着猛虎图腾, 写着斗大一个‘邬’字,来的必定是定国大将军的亲卫队。”
    “定国大将军?现今并非年底述职, 亦无边关战报,此时邬家亲卫队来京所为何事?”
    “嘿!你们还不知道罢?皇后娘娘做主给太子殿下定了门亲事,未来的太子妃呀, 就是这邬家的二姑娘。”
    “我怎么听说, 太子殿下弱冠未娶, 是因为早有了心上人,怎么突然就求娶邬家姑娘了?”
    “天家无情, 帝王无爱,深宫中人,哪有什么资格谈‘喜欢’二字?只因邬家手握十万重兵镇守边关, 在北方跺一跺脚,应天府便要颤上一颤,心上人哪里比得上权势重要?”
    “……”
    茶楼之上, 姜颜听着楼下百姓的议论声,一手随意地搭在窗台上,问案几对面的邬眠雪道:“不去送你妹妹入宫?”
    邬眠雪身穿大红箭袖,一向可爱软糯的容颜添了几分英气,摆摆手笑道:“有那么多人护着她呢,我去添什么乱。”说着,她又瞥了眼坐在一侧宾客席位上的清丽妇人,“再说,国子监同窗小聚,哪能少得了我!”
    那清丽妇人也不过双十年华,穿着簇新的绸缎锦衣,堆发如云,妆容细致脱俗,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雅致,只是已身怀六甲,又眉尖微蹙,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愁云,正是姜颜和邬眠雪在国子监的同窗——只读了一年书便嫁给锦衣卫同知孟归德的顾家小才女,顾珍珠。
    “说来惭愧,我自嫁做孟家妇便琐事缠身,才刚生了麟儿不到一年便又怀上了老二,折折腾腾的,时隔两年余才有机会与二位小聚一番。”说罢,顾珍珠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给姜颜和邬眠雪各沏了一杯香茗,举起茶盏道,“来,我以茶代酒,恭祝探花步步高升,也贺喜阿雪觅得良缘!”
    姜颜拿起茶盏小抿了一口。
    本来她还想找个机会见见顾珍珠,打探一番孟同知的情况,谁知顾珍珠倒是先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又见她愁云满面、强作欢颜,姜颜猜测她兴许是有什么难处要诉说。
    如此想着,姜颜放下茶盏道:“成家立业,先成家方能立业,我们这点小喜事哪比得上你夫妻和睦,早早的便儿女成双?”
    “就是就是!”邬眠雪也懒得掩盖本性,将茶水喝出了酒水的豪爽气势,一抹嘴角道,“你的长子呢?怎么不带出来给我们玩玩?”
    “在家里乳娘带着呢,我夫君……不太让我亲近他,总觉得‘慈母多败儿’。”顾珍珠勉强笑了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以前我是国子监最先有人求娶的女学生,来求亲的还是锦衣卫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为此我很是心高气傲了一阵,自以为得到了全天下最珍贵的物件。可直到我真的嫁做人妇,整日面对后宅满地鸡毛,才恍然发现我并非得到,而是失去了全天下最宝贵的自由和青春……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们能坚持到最后,尤其是你,阿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