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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我知道,”晏枝轻轻点头,“所以你没有做错,但是亭渊,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穆亭渊一怔,神色复杂地看着晏枝。
    晏枝问他:“你享受自己打造的笼网罩住猎物时的感觉吗?在你看着宁兰公主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时,你有玩弄人心的快感吗?”
    穆亭渊神色越来越难看,他暗暗咬牙,没有说话。
    晏枝伸手抚摸上穆亭渊的脸庞:“这张微笑的面具下藏着什么?我看不透了,我总觉得你该是少时的模样,认真、勤勉、温和、善良。我知道这是你的伪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对自己说,你不会成为惯于玩弄人心的人。现在你所用的这些手段是在保护你自己,我害怕,若是有朝一日,你习惯了用这样手段,习惯了高高在上地践踏别人的情感,那该怎么办?亭渊,我害怕连我见到的你,都是伪装出来的面具。”
    在晏枝说这些话时,穆亭渊依然在沉默。
    烛光闪烁,映着穆亭渊的脸半明半暗,他眼眸里酝酿着狂风暴雨,却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清晰地映出晏枝迷茫无措的神色。
    “亭渊,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你人心权术下的玩偶。”
    心弦被猛然拨动,穆亭渊忽然抓住晏枝的手,将她压在矮桌上,砚台被打翻过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墨水泼洒出来,在晏枝的脸颊上溅出一道鲜明的墨痕。
    穆亭渊纤长的手指轻轻擦去那道墨痕,他望进晏枝惊慌的眼神,在她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逃避了和她对视,嗓音沙哑地说:“姐姐,我绝不会伤害你,你信我,求你信我。”
    我只想爱你,护你,成为你的利刃和你的坚盾,让你能肆无忌惮地活着。
    八年前的事告诉我,只有手握权柄才能让你高枕无忧。
    哪怕不惜一切代价,人心也好,善恶也罢,都不重要。
    我只要你。
    可他不敢开口。
    他怕坠入深渊,再也无法触碰到一寸天光。
    第95章 ===
    撰书殿内静悄悄的, 灯芯发出“噼啪”一声轻微炸响,穆亭渊缓缓放开晏枝,他坐在一旁, 悲伤地垂着头。因方才的摩擦, 他的发簪滑落下来, 一头束好的青丝半散, 拂在肩上, 襟口凌乱微敞。
    他深吸了口气, 抬头看晏枝,苦笑道:“姐姐, 是我唐突了。”
    晏枝怔怔地看着他,脸颊上依然有穆亭渊落下的灼热,已非少年的气息带着男人炽热的呼吸,让她心跳如擂鼓, 不断撞击着她快要飞散的心魂,穆亭渊在耳边的低吟像是魔障一样不断回环在她耳边,让她的理智几乎把持不住。
    她微微咬唇,让自己头脑清醒,同穆亭渊道:“是我把话说重了,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后果, 以至于过度紧张。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 我就不能由着你走上错误的道路。善用权术不是坏事,但滥用权术却是大忌,我不想你成为一个冰冷的人。”
    像上一世, 对待政敌手段残忍,抄家灭门亦是常有之事,晏枝不想穆亭渊再走上这样晦暗的人生道路。
    穆亭渊神色恍惚, 他道:“在外游学时,我会断断续续做一些可怕的梦,梦里,姐姐被人虐待至死,哭嚎着求他们放过自己。醒来后一身冷汗,我怕极了,怕看到姐姐落到那样的下场。晏将军忌惮圣上猜疑,不愿与圣上发生摩擦,所以有意将兵权释出,他年岁大了,而你兄长是和善无欲争胜之人,若是日后生出变数,又有何人能护姐姐周全?”
    晏枝听他所说,心里一片柔软,她从未想过穆亭渊走到这一步全是为了护佑自己,她看着穆亭渊,低叹道:“傻孩子,姐姐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怕万一,”穆亭渊摇头,“像是八年前那样的万一,李景华近年来少有行动,我不知道他在谋划着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的势力一举爆发,姐姐牵连其中,又该如何?姐姐怕我欺骗你,我何曾欺骗过你?”
    晏枝听出他话里的委屈,赔罪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
    “姐姐,”穆亭渊认真地看着晏枝,“我绝不会欺骗你,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姐姐,只是这事行的是剑走偏锋之路,若是事败,我怕牵连到姐姐。”
    “我并非想要怪你,”晏枝与他坦诚以待,互不隐瞒,“我只怕你行差踏错。”
    “我明白的。”穆亭渊道。
    晏枝又道:“感情一事是最难掌控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宁兰公主一定会掉入这个圈套?”
    “因为……”
    “穆大人!您在里头吗?”殿外传来着急的声响,穆亭渊声音打住,他走出门外,一个公公扑了过来,急忙道,“总算找着您了,圣上要见您。”
    穆亭渊心里已有计较,他作揖道:“劳烦公公。”
    晏枝担忧道:“亭渊?”
    “无碍,姐姐不用担心,是宁兰公主一事。”穆亭渊安抚晏枝担忧的心,对晏枝道,“姐姐先出宫吧,回府时路上小心。”
    他突然想起什么,凑过去对晏枝道:“姐姐,宁兰公主身边那黑衣女子不是善类,她对你有很深的敌意,你千万小心。”
    晏枝回道:“她是洛霞笙。”
    穆亭渊一怔,神色顿时变得不妙,一瞬间,很多萦绕在脑海里想不通的疑点都变得通顺起来,他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
    “穆大人,”公公急道,“有什么话明个儿再说,先随奴才去见圣上吧。”
    “抱歉。”穆亭渊赔礼道,“我这就随公公前去。”
    晏枝随他们一同走出撰书院,在分岔路口分别,她看着穆亭渊随公公脚步匆匆离去的背影,只余自己站在黑暗里,忽然感觉四周围浓郁夜色像是吞天的野兽,一寸寸咬合鲜血淋漓的牙关,要将她吞吃入腹。
    洛霞笙的归来在她心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那日所见的神情与她所说的话好似在昭示着什么。
    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女配……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晏枝长出口气,微微闭眸沉思,翻滚着咆哮而来的压力如洪水向她涌来,她神思入定,筑起一座高墙,将那些凶兽猛物全都阻挡在高墙之外。
    混乱的思绪渐渐稳定下来,再睁开眼时,晏枝眼前一片清明,月落树梢,清风徐徐,她想,任凭洛霞笙有三头六臂,还是能洞悉古今,她也毫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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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项野路遇盗匪夜袭,身受重伤,宁兰公主不顾次日要离开大梁的使团,执意前去项野家里查看他的伤势,但被项野的姐姐拒之门外,称项家只这一独苗,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项野跟宁兰公主一同回乌兹。
    而此刻,宁兰已找梁帝毁约,主动放弃了要招穆亭渊回乌兹当驸马的想法。梁帝为此勃然大怒,称宁兰视两国邦交为儿戏,穆亭渊在一旁替宁兰说情,借机压下宁兰的筹码,谈成两国邦交事宜,签订盟友合约。
    宁兰站在项野家门外,满心凄凉,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眼前紧闭,让她一颗心沉入谷底。
    大梁与乌兹路途迢迢,此次一别,若是项野不随她回乌兹的话,再见不知何期,甚至是永诀。
    她与项野再无可能。
    一想到这种可能,宁兰便如坠阿鼻,她不甘心地低喃了几句,冲上前猛地用力砸向大门。
    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宁兰怒意勃然,转头去瞪那人,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委屈与愤懑涌上心头,宁兰扑入那人怀中,委屈地呜咽道:“师父——”
    洛霞笙沉吟一声,轻抚宁兰的后背,道:“我这痴愚的徒儿啊。”
    宁兰紧紧环抱着洛霞笙,眼泪沾湿她的衣襟:“徒儿是真心喜欢他。”
    “喜欢?喜欢又值当几钱?不过几日不看着你,就被人愚弄到如此地步,当真愚蠢!”
    宁兰怔住,不敢置信地抬头看洛霞笙,颤声道:“师、师父?你这是何意?”
    “那小子来你身边是谁的安排?”
    宁兰瞳孔微微瞪圆:“是……穆亭渊。”
    “他与你相处可有多处巧合?”
    宁兰细细回想,每回自己悲戚沉闷时都是项野来为她排解,她当时不觉巧合,只觉得这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珍宝。此刻回想,把所有的事情全都串联在一起,宁兰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发冷。
    洛霞笙冷笑道:“你不觉得他像一个人吗?”
    宁兰的心事被拆穿,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咬住朱唇,羞愤地看向洛霞笙:“艾戎……”
    “是,艾戎。”洛霞笙道,“那穆亭渊好心计,知道艾戎是你心里放不下的人便寻了个性子像艾戎的人,一点一滴地融入你的生活,骗你爱上,以此躲过这一劫。宁兰,你太傻了!”
    “师父……”宁兰恼怒地眼角发烫,“那穆亭渊好心计,师父,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洛霞笙气恼道,“只能如此了,难不成还能再回去找梁帝?!这一局是咱们输了,但是无妨——”
    她压着宁兰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柔声道:“你安心回乌兹,与你哥哥继续我们谋划一事,师父会替你报这个仇。”
    宁兰不甘心地攥着洛霞笙的衣襟,羞辱的情绪堵塞在喉头,她用力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再在洛霞笙面前表现出狼狈的一面,直至唇角被咬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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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乌兹使团离开大梁,由穆亭渊引马相送,一直送至北都城外驿站,宁兰也不曾出来与他见面。
    到分别时,穆亭渊停在宁兰马车边,依然如平日儒雅温和,仿佛两人之间不曾有过任何算计,他淡笑道:“公主此去,山水迢迢,一切小心。临别时,穆某有一句话和一物想赠与公主。”
    宁兰没吭声,她不想搭理穆亭渊。
    穆亭渊道:“公主有疾,疾在心,才会让穆某有机可趁。”
    “穆亭渊!”宁兰陡然掀开帘子,怒瞪向穆亭渊。
    穆亭渊微微一笑,道:“穆某只想同公主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他应当是公主治病的药,而非公主的牵绊。”
    宁兰公主已全然失去了对穆亭渊的信任,但这话听进耳中,撞入心里,让宁兰公主心头百感交集,她眼眸一沉,不过片刻便收拾心情,不甘示弱地瞪着穆亭渊:“你懂什么,我与他之间不容他人置喙。”
    穆亭渊颔首,道:“感情一事,自是如人饮水。”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烫了火漆刻印的卷轴递给宁兰,“此物,是圣上所托,麻烦公主转交给乌兹国主。”
    卷轴上烫着龙纹,是天子之物,宁兰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收下,她当即挂上帘子。
    “公主,”穆亭渊唤住她,“阿野也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你。”
    帘子已然落下,隔开了两人,宁兰公主喉头哽咽,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穆亭渊道:“他说,公主望着他的眼神里有另外一个人,他祝公主,心想事成。”
    马车滚滚向前,穆亭渊在背后,长揖送别宁兰公主。
    与此同时,荣安王李景华的府邸。
    一身黑衣的女子驾轻就熟地穿梭在拱廊之间,她走上平铺在镜湖湖面上的莲花路,仿佛踏在水面,一直走到湖心小亭,坐在一身白衣,长发披散的李景华面前。
    “义父,”洛霞笙摘掉黑色的幕离,“我回来了。”
    第96章 ===
    李景华年逾四十, 神态比之八年前苍老许多,身上的檀香味道越发浓郁。他正闭目低声诵持佛经,深褐色的佛珠表面被摩挲得非常光滑。
    洛霞笙坐在他对面, 双肘架在矮桌上, 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景华, 等他诵念完毕, 湖景广阔, 微风徐徐, 时间仿佛回到八年前,她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心高气傲的少女,自以为天地广阔,由她放肆去闯荡,每回惹祸犯错总有义父替她顶着。
    义兄和义父, 人生里没有比他们还要重要的人,所以,她渴望他们的注视,渴望他们的夸赞,一直想要做到他们心目中最好的自己。等到后来, 她屡屡碰壁, 人生跌入低谷, 寸步难行,才明白过来,这世界上能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眼见李景华放下禅珠, 洛霞笙勾起笑面:“义父,你老了许多。”
    李景华睁开双眼,看向洛霞笙。
    洛霞笙一身黑衣, 长发挽着简易的发簪,她笑得仍像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因为忧心我,是吗?”
    李景华眼波闪烁,他精致冷淡的面容上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容:“霞笙,八年不见,你变放肆了。”
    “因为我知道了一切,义父,”洛霞笙笑着看向李景华,“我娘亲叫胡玉蓉,曾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喻妃,我是皇嗣,不是你在饥荒村落捡回去的民间女孩。可你不想让我认祖归宗,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