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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未曾合拢的窗,吹进丝丝冷风。
    街道传唱的歌声,也顺着这风飘进病房。
    “……wewishyouamerrychristmas,wewishyouamerrychristmas.”
    “andahappynewyear.”
    父亲啊,他是笑着离开的。
    仿佛还像是很多年前,钟意晟记得,母亲给自己讲睡前故事时,说过——在某个,她的青春里,一个嘈杂声都静了的凄清夜里,有个少年,为她轻声哼起故意放慢节奏的圣诞歌,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温柔。
    虽然是母亲告诉了他们这个故事的开始,
    但父亲,却用生命的最终逝去,宣告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这对于他们来说,钟意晟想,一定,一定是个圆满的结局。
    =
    2073年12月25日晚20时37分。
    香港sz集团荣誉董事长,享誉全球的著名企业家、慈善家、乃至政治家,钟邵奇先生,于养和医院安详辞世。
    简单的讣告,由sz集团首席钟意忱小姐亲笔手书,当晚刊出。
    除了那些无外如是的死亡宣告,时间和身份,哀告与署名之外,她在讣告的最后,写了这样两句话——
    “家父一生,无愧于祖国,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庭。”
    “离开这人世,无需献给他鲜花或哀悼,我想我母亲将献给他,一个等待十四年的拥抱,这已足够。”
    女人的眼泪滴落纸页,晕开墨渍。
    这已足够。
    第72章番外五父亲(下)
    直到很久以后,钟意晟总会想起那天——父亲离开后的第二天。
    他还在为丧仪焦头烂额,一封从韶关寄来的厚实信件却恰时投递到家,还点名道姓要自己签收。
    折腾了好一会儿把信收下,等到闲下来想起,方才拆开来看。
    里头倒出来一沓一沓扎好的红纸。
    钟意晟嘴角一抽,拾起去看。一眼便瞧见最顶上那张,笔墨清晰,寥寥数行字,写得是:惊闻邵奇先生过世,特按邵奇生前愿望,将所书红纸奉上……在先生灵前焚尽即可,逝者已矣,愿节哀顺变,阿弥陀佛。
    落款,南华寺惠成大师。
    钟意晟原先生的那些好笑心思一时都散去,竟还愣了愣。
    好半天,才不知想起什么,颤着手指,一张张往下翻。
    “愿意忱与意晟身体健康,一生平安。”
    “愿意忱婚姻幸福,手术成功。”
    “愿意晟事业顺遂,守业无难事。”
    ……
    “愿昭昭。”
    这张纸上,墨渍晕开大片,显然是迟疑良久,不能下笔。
    最后,才补上这么一句。
    “愿昭昭免于颠沛惊苦,愿总有一日,能与她重逢。”
    他翻看着每一张红纸的署名和时间,才知道,原来自从母亲去世,每一年,父亲都要飞去南华寺,在母亲生日的前三天,虔诚地向无知其所在的漫天神佛告解。
    求过妻子在天上的安康。
    求过子女的平安。
    求过今生,
    也求过来世。
    没变过的是,在每一年求签的红纸上,他都求过,愿与发妻重逢。
    没有地点,没有时间。
    只要能再和她重逢,在梦里也好,来世也罢,他都能释怀。
    钟意晟紧攥着那张红纸。
    没有人知道,一生纵横商场的钟邵奇先生,在生命的终点,有没有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当他一生骄傲脊梁,在佛像金身前缓缓跪倒,满头白发在烛火映照中飘摇。
    钟意晟想,父亲至少是抱着满腔的希望离开的,他把他所能做的一切,能为所谓缥缈来生铺的路,都已经做尽了。
    2073年12月28日上午,父亲的葬礼在香港殡仪馆举行。
    钟意晟代替姐姐主持大局,忙得焦头烂额。光是唁电名单就列了足足七八页,更别提来自官方的压力和各式各样的被动的流程安排。好不容易一切基本妥当,钟意晟和病中的家姐草草交代了一下准备事宜,便“轻装上阵”,到了现场。
    大抵因为父亲那些个所谓“华人之光”的名号实在过于如雷贯耳。
    上午的追悼会吸引了来自各方的关注,除了一群受邀的亲朋好友以外,媒体记者和爱看热闹而挤在门外的群众也不少。
    熙熙攘攘间,还有不少香港市民自发买来花圈,以表哀思,到后来,连马路两侧、对面花园都摆满,动静太大,香港警方为此,还不得不在港岛的北角地区实施特别交通管制,以配合丧礼的举行。
    “沉痛悼念钟邵奇先生”的横幅在灵堂正中央徐徐铺展。
    上午九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
    经官方安排,由香港特区行政长官秘书长徐华主持,中央驻港联络办副主任陈越宣读发来唁电及致送花圈的机构及人士名单,此后,两位国家部级、副部级领导先后上台致辞,深表哀思。
    生荣死哀,不外如是。
    而这场追悼会的最后,在所有不得不接受的流程结束过后,终于留给了钟家人自己追悼亲人的时间。
    钟意晟穿着家姐准备的黑西装走上台,与徐华先生微微颔首过后,走近话筒。
    ——底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一眨不眨看向他,实在有点叫人头皮发麻。
    好在,他多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倒不怵场,加上手中空空,一副完全可以脱稿的自信样,旁人还以为他是有多成竹在胸,底气十足。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钟意晟最后压根就没写稿子,连客套话都不打算讲。
    他只打算在父亲的葬礼上说说真心话,哪管是谁在听。
    于是乎,清了清嗓子,他真正开始了在父亲葬礼上的“发言”。
    这正是后人收录成文,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最经典十篇悼词之一的——《在父亲葬礼上,我说了一些话》。
    全文如下。
    “首先,很感谢大家来到这里,相信大家都认为我站在这,是打算说一大段长篇大论,来歌颂我父亲在世时所铸就的伟业,又或是感叹他一生的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吧?但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抱歉,那些话,大家去智脑上搜索搜索就能看到了,一定比我能想到的要详细,所以我就不念了。(笑声)
    好吧,别看我把话说得这么满,事实上呢,就在三天前,我姐姐让我写悼词的时候,我还在为此苦恼。
    但后来转念一想,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如果悼词总是千篇一律,拿到葬礼上一念,大家象征性地哭一哭,那不就说明这个人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吗?
    我得声明啊:我父亲绝对不是一个无趣的人。(笑声)
    所以,今天,我只打算像和朋友们说说话一样,讲一讲我的父亲,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哪说起呢?
    父亲很爱读书,我也跟着看过不少,就从一句书摘开始吧。
    或许不精确,但我想,季羡林老先生在《八十抒怀》那本小散文集子里的这句话,应该能很好地概括我父亲的一生——“在灰蒙蒙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老实说,在我活着的这个时代,从我的家庭,我实在很难去真实地感受什么是父亲所体验过的“灰蒙蒙”,但我知道,那确实存在过。
    因为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会告诉我,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手拈来的,哪怕是我父亲,除了保持优异的学业成绩以外,从小还需要每天平均花费十二个小时,去学习六国语言、钢琴、书法、马术、击剑、高尔夫球、网球……数都数不清的那些繁杂的特长。
    他的优秀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时候,是他真真正正通过双手和汗水磨砺出来的优秀,让他获得世人的尊重。
    很难想象吧?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我父亲八十多岁,只要手还能动,脑子还能转,他都没有停止过看书读报,去汲取这世界的养分,他甚至能够比很多年轻人更顺畅地使用智脑和人工ai,训练家政机器人并略加改写程序,来使机器人更好地适应他的作息习惯。
    他从不落后于时代——这或许是我父亲几十年来最无需分享,却最珍贵的人生经验,虽然他自己似乎并不把它当做一种优点。
    他从不以自己的标准去苛刻他人,对于自己的好学和勤奋,始终保持谦虚,这种态度时常让他获得旁人的尊重,而他也因为这份尊重,对待这世界常怀宽待。
    说到这,大家或许都还记得2051年那场金融风暴,一天内沪指狂跌,随即而来的是整个股市的大洗牌,接连有老牌大企业被紧盯狙击,香港也受到波及,饱受其苦。
    我还记得那些新闻,三天里,有十五个人跳楼,有白了头发的老奶奶,有带着孩子的小夫妻……那段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大家都在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波会席卷到自己的头上。
    可是,就在第四天,是我父亲力排众议,说服股东会,冒着深陷囹圄的危险,以百亿注资入股港汽、中天救市,一夜之间,将其拉回安全线上。
    顷刻间,股市沸腾,无数人因此免于倾家荡产。
    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告诉大家,我父亲有多么专断,眼光有多么独到,我想说的是,这次投资其实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后续效益,甚至让我们因此而亏损七十亿港元。但站在我父亲的立场,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受国之恩,受股民信任,所应有而去回馈的担当。
    ——三十年来,sz成为香港的王牌和指路标,在那个当口,唯有sz出手,才能够安定人心,才能够稳住风口。
    我父亲做到了,至于这样“损己利人”的原因,曾经有媒体采访过父亲,他当时说的话,想必大家或许都还有些印象。
    他说,“投资固然可取,但把全部身家放在一处想求一步登天,不可取。我不希望有人再因为股票妻离子散,希望大家把目光放长远,脚踏实地,才是人生的至理箴言。”
    脚踏实地,时刻保持仁厚和谦虚,这正是我父亲在成家立业之后,最最奉行的人生准则。
    嗯,说了这么多,大家现在是不是已经默默在脑海里,建构出一个比我说之前还更宏伟立体的、关于我父亲的形象了?
    ok,rightnow,让我来帮你们打碎和重塑吧。(笑声)
    我的父亲啊,据他自己说,从三十岁往前,和三十岁往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至少在我出生以后,我所看见的父亲,用两个字来形容的话,是“随和”。
    很惊讶吧?确实,他在很多人眼里,今还停留在一个贵公子又或是成功企业家的精英形象,可是,别看他看起来总是冷冷清清,实际上他在家又很爱笑,特别是当我妈妈在他身边的时候,偶尔还能蹦出几个意想不到的冷笑话,逗得我们笑得不行——他倒是憋着笑。
    你们能想象吗?我父亲摸摸鼻子,问我们:“有这么好笑吗?”然后自己脸通红,一直打量我妈妈。
    我妈妈一笑,他就憋不住了。
    也太可爱了吧?(笑声)
    不仅如此,我父亲还和大家想象的不同,热衷于各种极限冒险运动,蹦极、跳伞、攀岩,当然,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千万别让我妈妈知道他又跑去做这些!
    我妈妈一开始唠叨,父亲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那些小心思放下,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对于我妈妈的爱远胜于挑战不可能的刺激,当然,或许还因为……我想我妈妈的唠叨功力——应该远比那些运动让人历久弥新、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