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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跟随魏珏多年,听到他那稀疏平常的“此行一去”四字,亲随终究忍不住眼眶一热,喉间微哽。
    为何天公从不作美?郎君与小郎君皆是世间英才,却要早早遭受死别之痛。小郎君尚未及冠就被托付重担,纵使再聪慧通透,也不过是个少年啊。
    惋惜心痛之际,亲随听到里间短暂的沉默后,小郎君轻声道:“父亲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听罢郎君笑了笑,又说了好些话。
    父子两最后这场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待魏昭离开时,已是明月初上,华灯点枝。
    魏珏倚在窗边赏景,瞥见了自长廊走来的八公主,微微一笑,“妙容何处来?”
    八公主轻声回,“偶得闲趣,想去赏一赏连翘,摘些回来作点缀,竟不知花期已经过了,白走一趟。”
    “却也不是白走。”魏珏望着她,“至少见了这沿途美景,听了潺潺溪流。”
    八公主微怔,不禁笑起来,姣美的面容在月色下淡淡生辉,“郎君所言极是。”
    魏珏弯唇道:“世间几能无憾,今岁不见,来年再去赏便是了。时辰不早,妙容早去歇息罢。”
    八公主颔首,看着他合了窗,才缓缓往旁侧一殿走去。
    回程的路上她不住回想魏珏那句话,思及方才被自己丢入池中的那支凤钗,八公主心中渐渐明了。
    的确,世间有几人能无憾事?她曾拥有,便已经是幸运了。
    再想到倚窗望月的魏珏,她心中不由也有可惜。连翘年年岁岁可见,这位流光德厚的君子,怕是再难得见了。
    静静合上眼,八公主任自己沉进了许久未做的梦中。
    …………
    辟元元年,金秋之月,绥帝长子珏,亡。
    第34章
    “掌灯。”阿悦于夜半醒来,坐起时丝丝凉意袭来, 她披上了灰鼠裘。
    明火徐徐燃起, 莲女持灯盏走来,“翁主怎又醒了?”
    “许是白日睡多了罢。”阿悦有些口渴, 自己下榻倒了杯水喝, “到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至, 现还早着。”莲女揉了揉惺忪睡眼,她睡在小室,闻声立刻醒了过来, “翁主想做些什么?”
    她想,约莫是要看书写字罢。小娘子自得封翁主的两月以来, 也不知是甚么缘由,时常惊醒, 汗涔涔心跳如鼓。
    莲女纳闷, 这几年精心调理下,翁主的心疾分明好了许多,轻易不再犯,这又是怎么了?然而请太医诊脉,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兴许是有所忧思,心神不宁。
    翁主小小年纪, 忧思何在?
    阿悦推开了窗, 霎时侵袭而入的寒风让她浑身打了个冷颤, 昏昏的头脑随之清醒了许多。寒风中挟了些许细雪, 和屋内暖流一撞,瞬间在裘衣淌下水渍。
    “翁主这是……”莲女担忧的话还未说全就被打断,听阿悦道,“我去主殿那儿看看阿翁。”
    莲女会意,近来圣人身体不大好,为皇后着想已与其分榻而寝。翁主却是受皇后安排,自乐章宫搬入这大明殿,与圣人临殿而居。
    由莲女侍奉穿衣,阿悦没让她跟随,自己提了灯笼从打通的廊道走去。
    如她所想,祖父寝殿中仍有灯火,一看就是还未入睡。守门侍官见了她正要张口,又在她示意下低声道:“翁主,奴等劝过陛下去睡了,陛下躺了一刻难以入眠,后又起来批阅奏章,不觉就到了此时。”
    小翁主仍显稚气,可她极受圣宠,黑夜中对上那双认真漆黑的眼眸,侍官也不由心虚,语调小心翼翼。
    阿悦轻问了句,“药都喝了吗?”
    “都喝了,奴亲眼看着。”
    阿悦点头,“我进去看一看,你轻些开门,莫惊动了阿翁。”
    侍官自然应下,谨慎开了条仅供她入内的门缝,并探首悄悄望了眼,圣人依旧在灯前伏案,平日伟岸的身形略显佝偻,喉间偶有低咳。
    他别过眼不敢再看,合上了门。
    阿悦无声走了几步,却在听到一声压抑的咳嗽时停在了灯柱旁,心绪微沉。
    早在两年前,她就十分注意外祖父的身体,因书中提过表兄魏昭在她八岁那年即位,同年大婚。她暂且无法细思为什么这皇位会越过一辈传给了长孙,但要传位,前提定是外祖父薨逝。
    阿悦极力想避免这件事,在她看来外祖父的身体一直很好,完全不应该早逝。所以用尽一个孩童能用的手段,撒娇、耍痴、任性,让魏蛟定时传太医诊脉,少饮酒、少通宵达旦、少动气,多做一些养身健体之事。
    但一些命中之事好像注定无法改变,一如大舅舅魏珏的死,一如外祖父……
    再过这个年,她便是九岁了,按理就要跨过剧情中的那道坎。可还不容她暗自庆幸,这年立冬时魏蛟身体颓势就显了出来,且每况愈下。
    阿悦缓缓舒出一口气,快速小步走去,“阿翁,你又没睡。”
    冷不丁听到这娇娇可人的声音,魏蛟朱笔都抖了抖,在奏章上划出一条长痕。他驰骋沙场多年,称帝至今已三载,一身帝王气势愈发凝练,虎目微瞪,不怒自威,寻常人见之便双股颤颤。
    这样的他,却在年仅八岁的小外孙女面前露怯。
    魏蛟好声哄道:“我已睡过了,只是后来又醒,实在无法,便随意来看了两道奏章,莫要告诉你阿嬷。”
    阿悦也不拆穿他,上前帮魏蛟收拾了朱批奏章,眨眼道:“让我守口前,阿翁得先拿出诚意才是。”
    说罢半推半拉着魏蛟回到床榻,阖殿通了地龙,冷是不至于的,魏蛟还是忍不住咳了几下。
    边咳着,他却是半笑道:“小囡囡连阿翁都管起来了,真是胆子大。”
    他在阿悦面前从来是纸老虎一只,阿悦一点儿也不怕,随后更得寸进尺地脱靴上榻,静坐在了一旁,小脸认真,“这回我要看着阿翁睡。”
    魏蛟瞪眼,“这成什么体统!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能赖在阿翁榻上!快快快,快回去。”
    他催促着赶人,阿悦却不动不语静静看来,顷刻间魏蛟就溃不成军,又商量着好声道:“阿翁着实睡不着……”
    这确实是个问题,阿悦近来也时常难以入眠,因她总担心自己梦见外祖父突然逝世的场景,即便难得沉睡了会儿,转瞬也会倏得醒来。
    醒来后,便忍不住来看一眼。
    阿悦道:“我给阿翁读书罢。”
    魏蛟还要拒绝,可看了看就不由笑起来,“当阿翁是你旭表兄那般大么?”
    如此说着,他边给阿悦让出了更好的位置,顺手拨弄了灯芯。
    登上帝位这几年,魏蛟气势与性情气势都变化不少,唯一恒久不变的,约莫是他对文夫人的爱重与对儿孙的呵护。
    随手拾了本书,阿悦翻了几页开始轻读。她口齿清晰、声音清脆,相较三年前的稚嫩,如今已有了不少的进步,明明灯火下,小巧的侧颜初显清丽,倒是和她母亲愈发相像了。
    魏蛟心中感慨,读的甚么没听清,却是想起了那件琢磨已久的事:在他百年前,该如何安置好阿悦。
    自长子逝后,魏蛟受亲随启发,一直隐隐有把外孙女许给长孙阿昭的想法。
    阿昭君子端方,温文尔雅,一旦应下他的嘱托,终其一生都会妥帖照顾阿悦。再者,魏蛟也实在不放心把自己的心肝肉嫁到别家。
    当初他倒是信任姜家把女儿嫁了过去,可结果呢?姜霆懦弱,郭氏偏执,竟连个小娘子都无法照看。
    可文夫人不赞同这想法,她道两人年岁相差过大,一来耽误阿昭成家立业的年纪,二来恐怕也非阿悦所愿。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切切,简单而纯粹,如何做得了夫妻?
    脑中想起夫人那些话,魏蛟越思越不以为然,夫妻之情与亲人之情有分别又如何?他想要的不过是能确保阿悦一生妥当罢了,至于阿悦的意愿,她那般敬爱阿昭,应该也没甚么可反对的。
    细思许多,魏蛟本就成形的想法愈发确定,纵然知道以阿昭的年纪有些委屈他,可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心神微松,不由得在阿悦朗朗读书声中半阖眼,进入浅眠。
    阿悦声音慢慢低下,小心放了书卷,轻脚下榻准备熄灭几盏灯火。
    黑沉的夜,窗棂间隐约透出一个缓步行来的身影,阿悦踏出门一望,正是披风历雪而来的魏昭。
    年轻的郎君身形颀长,于松枝雪地间踽踽独行,身披大氅,从下伸出一只清瘦的手提着灯柄。微光映照出他隽朗容貌,低眸间满是清冷,可一抬首望见阿悦,便瞬间有了温度。
    他道:“夜半未眠,便来看看祖父,原来阿悦也睡不着么。”
    阿悦颔首,轻声回,“阿翁刚刚睡了。”
    “那好。”魏昭微微笑了笑,“我们便去偏殿罢。”
    他唤人架了煮锅,放上甜酒酿,“冬夜喝一些,正巧暖身。”
    说罢给阿悦先盛一碗,递来时冰凉的指尖相触,阿悦一怔,“阿兄之前不是在寝殿吗?”
    “嗯?”魏昭像是略有出神,笑了笑,“琐事所绊,回宫晚了些,梳洗一番后都快到卯时,干脆也无需睡了。”
    他的确忙碌得很,身兼数任,连着几日回不了寝宫、一日只食一顿的情况也时有发生,身形愈见消瘦,因年轻没甚么病痛,只衣衫渐宽,行走间也愈发飘然了。
    他道:“那日阿悦提过后,我遣人去彻查月余,宁家郎君身边侍弄笔墨的书童果然身份不寻常,是宁氏私自换下的前朝五皇子。不过,阿兄有些好奇,阿悦是如何知晓的?”
    指腹搭在杯沿,阿悦慢声细语,“那日阿兄在和那位郎君说话,我便随口与书童谈了两句,发觉他竟识得松山玉和天马缭绫,才觉得身份有异。”
    “原来如此。”魏昭道,“阿悦心细如发,这点我也比不了了。”
    至少他曾和宁大郎打过数次交道,就从未发现过这点。
    阿悦却不好意思收下这夸赞,她能注意那些全是因为本就知道这人身份有问题,特意问的话而已。
    “阿悦近日都做了些甚么?”魏昭喝了杯热酿,“久未得闲,说来都有好些日子没和阿悦说过话了,也不知祖父身体又如何。”
    阿悦摇头,“无事,阿兄本来就忙,这些我都知道的。”
    魏昭微微一笑,沉静的目光在冬夜中犹如和煦春风,令人倍感舒怀,“那还要麻烦阿悦,将近日一些事都与我说说。”
    …………
    兄妹二人夜谈间,皇宫另一角的魏琏夫妇也辗转难安。
    魏琏公务繁忙,又心系父母身体,所以难寐,张氏却是因为听到的传言而心中隐隐担忧。
    再次翻了个身,张氏被夫君一声低斥,“夜半不睡,一直闹的甚么?”
    “我闹的甚么,你竟一点不知吗?”张氏忍不住半坐了起来,房中一直点着灯,视物毫无障碍,“圣人近日身体怎么样,你知道吗?”
    说来这事就烦心,魏琏也跟着坐起来,挠了把头发,“说是年岁大了身体不如以往,现每日有太医调理着,父亲向来体壮,应该也没甚么大问题罢。”
    见他没在意此事背后象征的意义,张氏转而道:“你近来时而烦闷,公事上难道不顺么?”
    “那倒没有。”魏琏道,“只是忙得很,整日和那些人在一起,不是阿谀奉承之辈就是较常人清高三分,累!”
    魏琏主要同那些刚提拔上的寒门官员打交道,与之相对,他的侄儿却是大多时日在士族高门间来回商议。
    比较起来魏昭自然更不讨好,三年前魏蛟的大刀阔斧导致士族与新朝关系紧张,这一年逐渐在修补,到底不可能一帆风顺。身为绥帝长孙,魏昭暗中吃过的闭门羹都不知几许。
    “有荀君指点还谈得上累么?”张氏了解夫君性子,忍不住笑,“若是没有他,你岂不要每日回来砍树。”
    魏琏有个毛病,心情一不好就喜欢砍东西发泄,为此他的住处周围都会多栽许多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