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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早先他不知魏昭身份,自觉两人性情不相宜,因这位郎君不好投诚更不好哄骗,他自然而然要选择泰王魏琏。现如今真相揭晓, 荀温既喜又叹, 喜的是阿昭果然像自己一般才智非凡, 叹的是阿昭性情太过君子, 如明月抱怀,不纳污垢啊。
    为子、为友皆可如此,但为君却稍显不足。
    再看这婚配一事,虽然荀温对泰王提议联姻前朝权贵,但他心中明白以长久来看,此举并不可取,必将为以后埋下外戚之患,到时候又是一桩烦心事。以如今的形势和魏昭的地位来看,他也无需去娶士族之女来稳固位置,是以荀温当然不会建议魏昭这么做。
    娶何人为佳?荀温思忖起了这位圣人属意的翁主。
    这位翁主只有圣宠,母族扶持甚微,说来不能算好人选。可在立储一事上,圣宠大过天,况且荀温教习她三年,对这个学生也颇为欣赏喜爱。
    年岁是小了些,但性情、容貌、才华都堪堪配得上阿昭。
    思绪百转,荀温此时依然算是魏琏的人,但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阿悦抱书回屋时,听莲女道:“荀先生当真喜爱翁主,听说以药物制点心工序繁琐,荀先生入夜就得准备,清晨再早早蒸制,这一大食盒,想必花了不少心血。”
    阿悦恍然,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同。平时这位荀先生对自己和小表兄没甚么不同,只这几日好像尤其得好,有时候自己解出难题或者说句什么话,他似乎隐约……还有种老怀欣慰的感觉。
    奇奇怪怪,令人捉摸不透。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而是准备休一段假专心陪外祖父。
    魏蛟的病症再度复发,且更严重了,如今批阅奏章都只能口述,着人代笔。
    平日是文夫人陪同,但文夫人近日也身体不适,阿悦自告奋勇,试图为外祖父效劳。
    她的字是魏昭亲自教习,说是手把手一点也不为过,勤勤恳恳练习三年,也算有所小成,至少不像刚开始那样软趴趴无力。
    魏蛟自病后就不得受寒,是以殿内通火龙外,另摆置了八个火盆,槅扇尽合,轩窗紧闭,屋内暖融融似火,阿悦不由脱了袄衣一起坐在小榻上。
    今岁大雪,有人欢喜有人忧,临安城瑞雪兆丰年,三百余里外的凉郡却因雪成灾,致使郡中半数百姓无饭可食、无衣可穿,时日一长必将动乱。凉郡太守请求开粮仓拨赈济粮外,还请圣人派兵镇守,以免流民四窜,影响周边郡县。
    魏蛟皱眉沉思,将开粮仓、免税赈灾、着人清道等方法道出,在提到带兵前去赈灾镇守的人选时着实犹豫许久,最后缓缓道出“皇长孙魏昭”几字。
    阿悦笔尖一停,略诧异看去,“阿翁,要让阿兄一人去吗?”
    “嗯。”魏蛟垂眸看来,“阿悦舍不得?”
    摇摇头,阿悦眨眼道:“只是觉得奇怪。”
    长子逝后魏蛟根本不舍轻易让儿孙远行,忙碌也只在临安城内,这一遣,却直接遣走了最倚重的长孙。莫说阿悦,谁看了都要惊讶。
    魏蛟一笑,没答这话,转而道:“阿悦觉得,是你三舅舅坐上这皇位好,还是让你阿兄来坐?”
    “我觉得阿翁坐最好。”阿悦道,“其他人都比不上。”
    这话使魏蛟大笑起来,“小乖乖说得对,其他人自然比不上阿翁。”
    语调一轻,“可若是非要做个选择呢?”
    他看着小外孙女脸上犹豫的神情,“三舅舅和阿兄都是一家人,谁坐都一样罢。”
    对一个八岁小童来说,自然是没区别的。魏蛟心怜于自家小乖乖的稚气可爱,又不免生出疲惫之感,阿昭看来倒是无争位之心,可他的三子……近来动作是越发大了。
    魏蛟并非不满他有这个心思,男儿有野心很正常,只是年纪到了以后看到儿孙为此相争未免觉得失落、心烦。
    他属意长孙,夫人却道应该给二人同等机会。于是魏蛟决定派阿昭前去赈灾,而临海一城有小动乱,则遣三子魏琏前去平乱,谁做得更出色,他就考虑让谁继位。
    当然,不得不承认魏蛟此举的私心。赈灾容易得民心,平乱一个不小心却是无功反过,真论起来他心中其实早有决定。
    至于另外两个儿子,魏蛟也很了解。老二魏柏心思淡然,只想安安稳稳做个辅佐郡王的贤臣,老四频频有小动作,但到底不敢越过嫡兄,只要老三还在,他就不敢真正做什么。
    所以关键在于三子,假使让阿昭继位,只要他能心悦诚服,剩下的都不成问题。
    说到底,若是他能多活二十年,不……只要十年,魏蛟也能确保无论这位置传给谁都没问题。
    只可惜苍天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时不我待啊。
    魏蛟长叹一声,忍住了咳意,对阿悦道:“不批奏章了,取纸来。我说,阿悦写,快。”
    阿悦应声下榻,飞快取了纸赶回,在魏蛟沉沉的声音中一字一句下笔。
    …………
    魏昭在两日后得知自己将去赈灾的消息,闻讯一愣,“圣人派我去赈灾,而遣三叔去凉城平乱?”
    亲随应是,而后道:“明旨未下,但泰王殿下那儿也已得知了消息,郎君和泰王同为五日后出发。”
    魏昭皱眉,久久不曾松开,而身旁的宁彧在亲随不住示意下终于缓缓开口,语调沉静,“看来圣人心意已决,殿下该高兴才是。”
    另一人奇道:“宁大郎这话是何意?这分明是在同时考校殿下和泰王罢。”
    宁彧摇首,“圣人有心,赈灾和平乱哪个更容易,哪个更得民心?此举摆明了偏爱殿下。”
    宁氏将前朝的五皇子偷梁换柱,被宁彧大胆地养在身边当作书童。他本以为无人能想到此举,更不会注意一个小小书童,没想到被溧阳翁主和这位皇长孙殿下一同识破。
    大罪之下,宁彧不仅保不住五皇子,更可能全族受牵连。无法,他同这位殿下多次商议后,选择戴罪立功,为其和各世家牵桥搭线,以修旧好。
    平心而论,宁彧十分敬佩这位皇长孙的心胸。换作平常人绝不敢用自己,何况自己曾经的举动分明能算作是包藏祸心,任何人都应先除之而后快。
    这位不仅没急着给他治罪,反而瞬间想到最适合的方法,当真把物尽其用四字运用得炉火纯青。
    忠不忠心暂且另说,至少宁彧很欣赏这位殿下。
    有人道:“殿下但凡有一点心思,就不该顾虑其他,这次赈灾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殿下要想的是如何做得出彩,不能简简单单了事。”
    “哦?”魏昭看向他,轻淡道,“该如何做得出彩?”
    此人立刻举出诸例,随后听得宁彧轻轻一笑,他立刻恼火,“宁大郎笑甚么?我说得难道不对!”
    同时心中嘀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还是“前朝余孽”,偏殿下也能用他!
    宁彧立刻噤声,作出认错的手势,安安静静倾听。
    魏昭平静听罢,不作任何表示,随后也没再接受任何人提议,而是遣退众人去了乐章宫。
    阿悦暂时未回,他便在书房等候,期间瞥见阿悦随意散在案上的几张画,不由静静看了起来,唇边含笑。
    “阿兄在看甚么?”阿悦松开缰绳,手中肉肉立刻撒着小腿儿奔去了别处,“方才肉肉在闹,我便带它出去走了走,这才消停下来。”
    魏昭点点头,“我见阿悦这几张画在案上散置,不知是风吹还是弃置,便来收了收,未经允许看了几眼,不想阿悦工笔如此出色。”
    阿悦起初还不知他说的甚么,反应过来后当即小步跑去,小小声道:“这是我随意画的,当不得真。”
    她实在不擅长用毛笔作画,无论山水人物都需要极其细致精巧的笔力,所以无聊之下便草草描了几个q版小人,人物自然是魏蛟、文夫人、魏昭等。
    不想竟被人瞧见,阿悦脸色通红。
    许是被肉肉闹腾了一路,阿悦鬓发略显凌乱,衬着乌黑的眉眼和细白肌肤,颇有些写意山水画的意味。
    魏昭抬手想帮她理一理,继而想到小表妹年纪不大,却也不可算懵懂稚童了,祖父还曾与她议过亲事,确实不好再像以前那样冒然亲近。
    若因此叫她误会,以为只要亲近些的郎君都可如此,却是不妥。
    是以魏昭方向一转,自然而然取起毛笔,在自己的那幅画上添了几字,“我极为喜爱这画,此去赈灾应当要些时日,不知阿悦可否赠我,让阿兄途中解闷?”
    阿悦还能说甚么,他连小小的请求也这么温柔,任谁都不人心拒绝,并道:“如果阿兄喜欢,我还可以再画几幅。”
    魏昭轻轻笑了,他如今已及冠,成年男子声音的略为低沉,便是这样笑着也极赋磁性,叫人听来耳梢微痒,“那就劳烦阿悦了。”
    “阿兄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嗯。”魏昭敛了神情,“我此去赈灾,少则大半月,多则二三月,三叔时日更长,如此祖父怕是政务更繁。”
    阿悦当他担心魏蛟身体,“我一定让太医随时守着,也会看着祖父,不让他太过劳累。”
    魏昭想的却并非此事。
    不知为何,在知道自己和三叔都将出临安时,他心中一直隐隐不安,仿佛风雨欲来。真正认真去思忖,又想不出会有何事发生。
    祖父祖母那儿自有许多人在,四叔虽有些小动作,但和二叔都还算孝诚,相信他们并不会闹。
    唯有小表妹,她虽受宠爱,但近日祖父母他们身体皆抱恙,恐怕会有所忽略。若当真有异动,恐怕她便要首当其冲。
    魏昭也不欲让阿悦害怕,只嘱咐道:“若我不在,阿悦有甚么事要外出而不便,不妨让莲女拿此令牌去城中,寻宁氏大郎。”
    第41章
    宁彧怎么会成了表兄的人, 为他效力?
    昏昏烛火下,阿悦无意识扯弄床幔, 看着投映在壁上奇奇怪怪的光影,因这个问题躺了许久也没有睡意。
    魏昭离开后, 她几度想起他交待的那句话, 怎么都不明白为甚么这两人能平和相处。
    她特意对魏昭说出五皇子的事, 是希望能够提前消去一个隐患。阿悦和宁彧接触不多, 仅能从书中知道他是个极其擅于隐忍的聪明人。
    仅仅是一小句话,就能让蝴蝶翅膀扇动这么大吗?
    阿悦百思不得其解, 干脆不再勉强自己去想, 毕竟这看起来也不算坏事。
    烛火忽然闪烁两下,阿悦眼皮一跳, 望向门帘,果然是莲女推门而入。
    “阿翁醒了吗?”
    “……翁主竟还未睡么。”莲女吓了一跳,点头道,“陛下刚咳醒了,正由人服侍着喝药。翁主千万莫起,陛下说了不能惊动你, 若见了你去, 定要动怒。”
    她止住阿悦穿靴的动作, 取来披风,轻声宽慰, “小咳罢了, 太医都说无事的, 文夫人现也在,翁主不用操心。”
    魏蛟半生戎马,从来肆意而张狂,现如今每日卧病在榻,连握笔都会抖,还连累夫人和小外孙女日日担惊受怕,他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起初阿悦去陪时他还能高兴,最近病症重了,往往都是不耐烦把人赶走。阿悦知道,外祖父不愿旁人看见他虚弱的模样。
    她重新躺了回去。
    莲女吹了几盏榻前灯,只远远在茶桌上留了一盏小烛台,阿悦眼前顿时陷入迷蒙的灰暗。
    阿翁的时日还能有多久呢?
    太医道,如果能保证心情舒畅,按时用膳休息,再将养一两年不成问题。这比阿悦了解的“剧情”又要晚了几年,她还没来得及庆幸,转瞬间魏蛟病情又恶劣起来,叫人不得开怀。
    莲女已经打下帘子,阿悦趿鞋走到窗边,对面殿中依旧灯火晃晃,照着院中的细雪也成了浊浊的昏黄色。
    那边还算平静,不像发生了什么。
    阿悦呼出一口气,终于打算回去努力睡一会儿。
    …………
    翌日醒来时,阿悦才知道魏蛟一早传傅徳等几个心腹兄弟进宫一聚的事。
    说到傅徳,阿悦这几年都在很努力地以一个孩童的身份去“无意中”、“不小心”地点出他的某些不寻常。其实文夫人和魏昭都隐约有所察觉傅徳的野心,但魏蛟就是不信,或者说压根不愿怀疑。
    阿悦觉得,这位外祖父的确有打天下的才能,但心胸着实过于宽广,似乎只要傅徳不当着他的面结|党|营|私,他就绝对不会对这些“好兄弟”怀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