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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因着这点,阿悦连在周围的宫人面前放声大哭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忍耐。
    忍到外祖母醒来的那刻,忍到阿兄回宫,忍到……有了依靠的时候。
    阿悦忽然拿起杯盏,仰首灌了几杯冷水,让莲女惊得一叫,“翁主……”
    阿悦却没管她,转而沾了冷水在双眼拍打数下,好叫它不再那么红,转而道:“再去取些脂粉来。”
    她刚才就是用脂粉掩了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唇脂,不让傅家父子察觉到她的清减憔悴。
    莲女微怔,也不敢迟疑,匆匆出殿又回,根本不明白自家翁主要做甚么。
    接过几个小罐,阿悦轻声道:“我要守着阿翁醒来,你们在外殿等,莫要叫任何人打搅。”
    “……晚膳也不用了吗?”莲女忍不住问。
    “里面还有点心,不用担心。”
    阿悦抬手,脚步没再迟疑,转瞬就消失在了帘内。
    莲女和慧奴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陛下和皇后快些醒来罢,两人不约而同向满天神佛祈求。
    帘内无人,只有一张偌大的床榻静静立在中央,里屋无比沉寂,以至于阿悦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她走了过去,外祖父的脸庞也随之一点点映入眼帘。
    平日极有威慑力的一双虎目紧闭,脸色微微泛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临走前……是不是想说些什么?想见什么人?有什么心愿未了?以至于到最后走了,依旧是这副愁眉紧锁的模样。
    阿悦忍不住上前一步,双手颤抖地抚上面前苍老而干皱的脸,上面犹带些许温度,并不算凉。
    只这样看着他,让人感觉好像仍在沉睡,只是睡得沉了些,一旦醒来,依旧会用那高得出奇的嗓门大喊,“小乖乖,怎得又瘦了!”
    是啊阿翁,我又瘦了。阿悦不知不觉把脸贴在了那粗糙宽厚的手掌,试图从中感受到那股曾经让她无比安心的力量,无声轻喃。
    再努力,似乎也只剩下逐渐流失的体温。
    阿悦保持了这样的姿势好一会儿,才起身,缓慢地打开胭脂水粉盒,一一细抹起来。
    面前躺着的,真正说来已经是个死人。但阿悦心中生不出一丝惧怕,她慢慢涂抹着,偶尔神思都会恍惚起来,仿佛面前躺着的阿翁随时都会睁眼。
    有时窗外响起呼呼的风,都差点让她以为是面前人有了动静。
    魏蛟咽气的时辰不长,此时只有脸色和唇色需要稍作掩饰,其余的照旧即可。
    涂抹完毕,阿悦忍不住注视了魏蛟的面庞许久,然后脱靴上榻。
    此时已到巳时,按照宁彧的猜测,最多再过一个时辰,这里恐怕就会有人来探。
    为了方便他们,阿悦还特意调离了两个守门宫人。
    他们不是要看么?她就让他们看看,阿翁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窗缝漏进来的风寒得刺骨,阿悦解开外裳,随后在榻上静默了足足有一刻钟,才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她把手搭在了魏蛟的胸膛,在感受到掌心下毫无动静时手指颤了颤,眼睫一敛,飞快瞥向了悬在榻边的灯盏。
    大殿无声,唯独摇晃跳跃的火焰似乎还带着一丝生机。
    阿悦出神地望了许久,里面一会儿是魏蛟和文夫人的身影,一会儿是表兄魏昭温润的笑颜。
    如此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极其微弱的吱嘎一声,外间的门,开了。
    莲女她们仍站在外面,这时候应陷入了浅眠。这人能够在不惊动她们的前提下入内,应当是一直藏在紫英宮中的人。
    阿悦指尖微收,揪住了魏蛟衣袖,意识到什么之后又极力使自己放松。
    来人的脚步迈得极小,像轻巧无声的老鼠,拖曳着长而细的尾巴,走过烛火所在之地,便在墙壁上映出了一道瘦长到不可思议的身影,扭曲变形,见之可怖。
    阿悦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她闭上了眼,却觉得甚至能感到那人随即停在了床榻边。一双阴森的眼,在冷冰冰地注视着自己和阿翁。
    她的寒毛根根竖起,似乎有什么轻飘飘的气息打在了上面。
    阿悦的眼睫,颤动了下。
    下一刻,她干脆顺势翻了个身,双手抱得更紧,也将头埋在了魏蛟的脖间,口中轻轻梦呓般说了句,“阿翁,别吵了……”
    她这声有如惊雷,瞬间使这人连退几步,待回过神才恍觉这应当只是碰巧的一句梦语罢了。
    为防被发觉,到底不好凑得太近去观察,但眼下的情景应当已说明了一切。
    如果圣人有事,怎么可能还让这位小翁主抱着睡?
    这人眼神慢慢缓和,不再那般阴沉,最后再望了眼这祖孙二人,身影再入没入黑暗。
    第44章
    宁彧暂时出了宫, 得知消息时傅氏等人的动作已经小了很多,他便知道那位小翁主的确按照他教的方法去做了。
    他心中涟漪顿起。
    在这之前, 宁彧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圣人驾崩的消息实在藏不住了, 就只能寄托于诚王和安王, 至少他们都是魏家人。
    没想到那位翁主年纪小胆子不小, 竟然真的敢单独和已经驾崩的圣人同睡一榻, 还是整整一晚。
    宁彧天生不怎么记人,并非说他记不住此人, 而是说能让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极少。大抵等同于一幅幅呆板画像, 每当见到此人,上面就会自动显现出他/她的姓名、家世、官职等。
    溧阳翁主也是如此, 他知她柔弱、受宠、相貌精致,其余并不关心。只在此刻,心中对这个人的画像才终于动了起来,乍然有了生机,让他难得出神片刻。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几年前曾为溧阳翁主牵马,她那时天真地说出要赏赐他的话。
    如今看来, 竟极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她在年幼时就能够因他的身份而敏锐地察觉出甚么, 不可不说是……令人惊艳。
    …………
    度过初次危机, 阿悦并没能感到轻松,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即便在榻上躺了一夜, 她也一刻没有入睡过。因为一阖眼, 脑中就闪现宁彧冷言厉色的面容或是傅文修漫不经心伸来的手。
    心始终提着, 无法安放。
    如今是冬日,尸体尚能勉强保持几日完好,时日再长些,就该开始有异味了。
    阿悦又去看望了外祖母,从太医那儿得知她的毒并不深,算是被连带受过。但正因为她平日很少病,这毒一旦爆发,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再加上年纪大,才昏了这么久。
    太医保证,三日之内皇后必定会醒。
    “翁主,宁大郎又进宫了。”芸娘在耳边小声道。
    阿悦揉了揉钝钝发疼的额,“让他进,请到偏殿着人看守,莫让他擅自走动。”
    短短几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简单快速地发号施令。她自己没什么,但由芸娘莲女等亲近的人看来,无来由就觉着心酸。
    明明翁主前几日还是个连吃什么都要圣人皇后抱在怀里商量着问的小娘子,转瞬间就……
    “翁主先歇息小半个时辰罢。”芸娘好声道,“许多事不是能一时急成的,陛下和娘娘都这样,翁主再有个甚么不舒服,婢等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阿悦双眼轻轻眨了下,“没事,我不困。”
    她了解自己的身体,并不是在逞强。
    阿悦第一次发现,每个人的极限真的能够超乎自己的想象。如果以前碰到这些事,她应该早就犯病了,可现在除去精神疲惫了些,她依然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沉稳而有力,似乎能够支撑着她一直坚持下去。
    大概是因为……最疼爱她的外祖父母还躺在那儿,让她意识到,她也应该学着去保护他们。
    阿悦轻声问,“信传出去了吗?”
    “昨夜就已送了。”芸娘轻禀,“殿下那儿离得近,快马加鞭,快则大半日、最多两日就能收到消息,很快就能回临安。”
    “好。”阿悦指腹擦过手中的杯盏,“另一封给三舅舅的信现在就着人去送罢,不要太晚了。”
    她之前想了许久,大概能够明白宁彧为什么说也要传信告知魏琏,且相隔两日。
    不过相隔两日并不见得就好,如果两人能够一同抵达,倒也不错。
    阿悦起身去见了宁彧,和他再度商谈许久,结合太医的话,慢慢想到了一些自己之前从未考虑过的方面。
    翌日,等宫人将重新批好的奏折下发后,阿悦道:“我休的假够久了,去请荀先生,问他是否有闲暇继续给我授课。”
    莲女大惊,结结巴巴道:“可是翁主,宫中不是、不是……”
    “嗯?”阿悦看她,忍不住笑,“我回乐章宫上课而已。”
    她这弯眉一笑,露出浅浅梨涡,登时让莲女不禁也跟着笑,连连点头应是,忙不迭跑出去了。
    荀温收到传话时,不可谓不惊讶。
    他推算时日,圣人毒发也该差不多了,这时候宫中竟毫无异动,且还有心思请他去授课?
    荀温生性谨慎,虽然很想去宫中一探究竟,但此时泰王和魏昭都不在临安,他不会轻易出面。是以他托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没有应下来,随后凝神看着传话宫人的反应。
    宫人只是略有失望,“荀先生身体不适,那就无法了,只是翁主道闲闷多日,还想趁着天儿尚好,再多学几课呢。”
    “那就烦请这位姑姑替在下向翁主请罪了。”荀温笑,“少学几日无事,倘若因此扰了翁主身体金安,那才是大过。”
    宫人跟着点头,转身就回了阿悦。
    阿悦喝了口清粥,闻言像是好奇般道了句,“这么巧吗?”
    宫人道:“是啊翁主,婢去时荀先生正好在喝药呢。”
    阿悦应声,遣退宫人后,宁彧便道:“翁主觉得,彧的猜测可有几分合理?”
    阿悦没回。
    按照她自己原本的想法,外祖父被下毒,肯定和傅氏脱不了关系。但宁彧却道,以傅徳的反应,这毒并不像和他们有关,他列举排除了许多人选,最后竟想到了荀温身上。
    对此阿悦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在她看来荀温不过是个普通臣子,和外祖父无仇无怨,为甚么要冒险做这种事?
    而后,宁彧才说出荀温暗地扶持魏琏的事。
    阿悦对荀温印象不错,并不想轻易怀疑他,所以做了小小试探,没想到荀温竟真的不愿在这时候进宫。
    想到什么,她抬眸望去,宁彧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他仍是少年,可心智着实过于常人,考虑得如此周详,简直有点智而近妖的感觉。此时面对她投来的打量目光也不躲不闪,甚至坦然应之,这和他之前的韬光养晦和低调又有所违背了。
    “翁主是不是想问彧,为何会选择帮皇长孙殿下?”宁彧再一次帮阿悦说出了想法。
    他一笑,如冰雪融化,清冽至极,“良臣择木而栖,彧并非祖父,还不至于对前朝忠心不二。五皇子已失,殿下既能大度给我一个机会,我为何不抓住,而要去死守前朝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