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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阿悦这孩子和阿昭一样,很少让她操心,又极会体贴人。这兄妹两一起,向来是极友爱的,相处也比别的总要更融洽。
    阿悦好奇问,“听说荀先生为了帮阿兄说话被打破了脑袋,真的假的呀?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荀温是个擅于明哲保身的人,在这种敏感时刻,他身为曾经泰王的谋臣,怎么也该是沉默避风头罢,居然顶着风浪主动站出来?
    魏昭沉默了一阵,“嗯,他伤得颇重,被送去了太医所。”
    当时情势紧急,奉安殿乱斗起来时,魏昭身边只有三两侍卫护着,也不知哪儿飞来的香炉差点砸中他,是荀温突然扑来帮他挡住了这一劫。
    如果这是荀温斟酌形势下准备转向自己投诚的举动,不得不说,他的确有手段,能准确无误地抓住这种时机、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再配上野心,谁都不能小觑。
    魏昭才对荀温动了杀心,准备等祖父的事忙完后就开始动手,这时候突然来了个救命之恩,倒叫他一时踟蹰。
    如今,只有等彻查下毒一事的结果出了后,再作决断。
    阿悦和他所想一样,自然而然认为荀温是准备向魏昭投诚。虽说此举有墙头草的嫌疑,但他和泰王毕竟算不得真正的君臣主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很符合他的性情。
    能如此冷静地思考荀温的事,实在是阿悦对荀温……感官有些复杂,很难拥有寻常的师生情。
    荀温教习她两年多,传教授业上也称得上尽心尽责,制药膏更是不辞辛劳。可阿悦每次面对他的笑脸,就是难以交付真心,如果放在前世,他的笑容大部分应该都可以被称作……职业假笑。
    阿悦也猜得出他为什么对自己好,无非是因为自己得祖父的宠爱,他也能以此独辟蹊径在祖父那儿添上一层分量罢了。既然只有利益之交,每次荀温着人送点心来时,她也会以别的名义回赠珠宝锦缎,如此两不相欠。
    只不过近两个月,魏蛟离世前,荀温就开始有了些许变化,时常用一种思量的目光看她,偶尔还欣慰一笑,全然出自真心,看起来一点不假。
    所以阿悦总觉得荀温此人怪怪的,就算他今日算是救了魏昭,也很难因此感动。
    她道:“阿兄还有许多事,我稍后去看看荀先生罢。若他伤得实在重,就直接安排他住在太医所,不过荀先生身边没有几个伺候的人,只靠医童恐怕不好照顾,我再找宋詹事去要两个宫婢。”
    说罢,她才发觉魏昭一直在用极其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回过神就是脸色一红,有些结巴道:“怎么……有、有什么不妥吗?”
    魏昭摇头,“阿悦想得很周到。”
    受了夸赞,阿悦不自然咳两声,想收回手背在身后,没想到抽了抽,却没从魏昭手中抽出来。
    魏昭倒是神色如常的模样,似乎根本没感觉到她的动作,还问,“穿得这么少,手也是凉的,是不是很冷?”
    “还……还好。”对着他这个模样,阿悦声音也软了很多,“真冷的话,就让慧奴回去取衣裳来,也不远,很快的。”
    “等阿悦真感觉到冷,就已经着凉了。”魏昭不赞同道,终于松开阿悦的手,脱下披风不容反对地就从她头顶盖了下来,直把阿悦的脖子也护得严严实实。
    大概是很少见他这么“霸道”的样子,阿悦反应不及,只来得及握住披风细带。
    她眼儿圆圆地望着他,被过大的披风这么一压,活像受惊的小鹌鹑,愣愣地躲在主人的衣裳下。
    魏昭叹了声,“都说物似主人型,肉肉没学着你几分,你反倒同它一样了。”
    “一样什么?一样可爱吗?”阿悦心里下意识这么皮了一回,嘴竟也飞快说了出来。
    她足足愣了有三秒,然后脸色爆红,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底下去。
    她可真没有这么厚脸皮过啊。
    魏昭更是笑出声,要不是有不少外人在,估计就是大笑连连,久违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低沉道:“嗯,一样可爱。”
    本就是来安慰阿兄的,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彩衣娱兄了。阿悦如此宽慰自己。
    大概是看不得这兄妹二人继续亲亲热热惹人眼红,曹丞相咳了声,走近道:“殿下和翁主感情倒是极好。”
    魏昭以笑答之,曹丞相也笑了笑,低首道:“翁主,不知来时……皇后娘娘可说了甚么?”
    “没甚么呀。”阿悦回他,“阿嬷只是很生气,说这些人甚么胡话都敢编,要是阿翁听到,都得气活了。”
    “只这些吗?”曹丞相好像有些不信。
    阿悦无辜和他对视,“是啊,阿嬷也没有和我特意说甚么。”
    “哦?翁主不妨……”
    话没说完被魏昭打断,“溧阳不过是个孩子,丞相问她,她又能知晓甚么。”
    闻言,曹丞相深深朝魏昭看去,片刻又是一笑,“殿下这么说,老臣确实不好再问了。”
    他知道殿下爱护小翁主,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曹丞相觉得,翁主既然当了曾经帝后的宝贝,又是遗诏指明的皇后,纵使年纪再小,也不能一味护在羽翼下了。
    况且,这位小翁主看上去可不像真正的懵懂孩童啊。
    众人在殿中候了有小半个时辰,那老婆子终于从侯府被带入宫,颤颤巍巍跪在了文夫人面前。
    甫一看见老婆子这张皱巴巴的脸,王氏就把一声惊呼咽回了口,她记起了这个人。
    这婆子是她从娘家带的,起初她在魏氏整日惶恐,小心翼翼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仆婢,有时便忍不住和她说道几句。
    王氏知道自己那时候傻,夫君都不怀疑,那胎明明说足月生也没问题,偏偏她心中有鬼,总想做个早产的迹象,便时而想弄出个甚么意外。譬如摔一跤,再譬如吃些催产的食物之类。
    因是王家人,她觉得这婆子定不会嘴碎对魏家人说些甚么,后来老婆子年纪大了些有儿女要接她回老家颐养天年,她便也允了。
    何曾想到那些心慌意乱之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会被人记那么多年,如今反倒成了阿昭身世存疑的证据。
    文夫人问,“这人你可认得?果真侍奉过你吗?”
    王氏张口就要否认,那老婆子却大声道:“夫人,夫人啊——老奴这十余年可都一直惦记着您呐,夫人每到雨雪天就容易腹疼足寒,必得喝红枣乌鸡汤暖着。您最是喜爱婢的手艺,婢当初走的时候还教给了高娘子,也不知她可学到了其中精髓?夫人这老毛病可好些了罢?”
    王氏:“……兴许侍奉过罢,儿媳记不大清了。”
    一看她神态,文夫人就知道八成记得清清楚楚,被这老婆子一喊,不好意思否认罢了。
    文夫人不准备任她再胡扯一堆,“赵婆子,你也清楚我们为何传你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把当初的事再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说罢看着她轻声补充,“其中若有半句虚言,你从此也不必再开口了。”
    赵婆子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瞄了眼旁边的傅徳,这才张口道:“回禀娘娘,婢这辈子就没说过一句假话。想当年,婢伺候夫人时,夫人最爱同婢说话,就是因为婢为人实诚、从不弄虚作假……”
    “你这人废话好多啊。”阿悦都忍不住开口,“让你说正事呢,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要是太紧张了不会说话,要不要先给你十鞭子缓一缓?”
    十足的刁蛮小翁主模样,叫好几人都忍不住侧目。
    魏昭似笑非笑地低眸看了她一眼,让阿悦脸微微发烫,扭过脑袋去。
    她就是故意的,这婆子明显被傅徳收买了,在看他眼色行事,猥琐拿乔的模样叫人看得心烦。以她的辈分教训不了傅徳,难道还吓唬不了这人么。
    这样赤|裸|裸地把魏昭的身世放在大庭广众下谈论分析,纵使其中没问题,阿悦也觉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魏昭为人宽容,这会儿还能平静大方地站着旁听,阿悦却觉得自己忍不住要记仇了,傅家父子就没有一个好人。
    赵婆子不认识她,也看得出她地位非凡,果然被唬住,“婢这就说,这就说。”
    “当初夫人未出阁时,婢就在她院子里伺候了。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夫人不受郎主宠爱,在府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好,那段时日啊……”
    在赵婆子有些凌乱的回忆中,王氏出阁前到嫁入魏家的事,渐渐被拼凑了出来。
    她作为仆婢,讲述王氏时语气自然是敬重的,但这口吻,越听越让人觉得,王氏不仅是个小可怜,还颇富心机。
    只加了几句“不知为何坚持要去寺庙祈福”、“莫名走了那条小路”、“见魏家郎君中药不去寻大夫反而非要单独同他待在一块儿”的话,听来就不免让人觉得,这些似乎真的很像是王氏的算计啊。
    王氏面红耳赤,一直想反驳,又找不到插嘴的机会,旁边还有文夫人在用眼神制止她。
    文夫人并非是相信她,而是了解她根本没有那个脑子去算计。
    再者,魏珏当日是为父秘密办事,连魏家人都少有知道他会经过那条路,王氏作为一个不受宠的深闺女郎,又如何能知晓?
    赵婆子的话听来暧昧,实则根本经不起推敲。
    傅徳适时道:“那你可知,你家夫人在出阁前可与甚么人有过来往?”
    “这……”赵婆子迟疑时,又得了提醒,“比如表兄之流?”
    赵婆子连连点头,“是了,当时有姻亲刘氏,和府上来往得频繁。刘氏有位大郎君,生得风流俊俏,府上不知多少娘子有意,可惜后来刘氏落难了,也只有我们夫人心善,会偶尔去看望那位刘家大郎,至于其他的……婢确实不清楚了。”
    傅徳长长哦一声,很是意味深长,“原来如此,那刘氏一族如今何在?”
    “这就不知道了,当初好像举族避难去了,去了哪儿也不曾告诉过旁人。”
    “啊——”赵婆子忽然惊叫一声,“对了,婢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傅徳道,“快说。”
    赵婆子迷迷糊糊眨着眼睛回忆,“当初,夫人生了殿下后,还曾让婢夜里把一块玉佩掷去湖里,说甚么……要忘尽前尘,婢当时模糊看了一眼,上面、上面似乎隐约有个刘字!”
    “你胡说!!!”王氏再也忍不住了,自己过往的事被摊在众人眼底下一一推敲琢磨,对她无疑是一种酷刑,在赵婆子说完这句话后,终于朝赵婆子冲了过去,途中带下一把侍卫腰间的刀,借着冲过去的惯性,双手就这样直愣愣地插了过去,正插在赵婆子胸前。
    赵婆子浑浊的眼猛然瞪大,啊了几声都说不出一句话,嘴中渐渐吐出血沫来。
    王氏也震惊极了,浑身颤抖地看着她,身体往后一瘫,双手也顺势带出了刀。
    温热的鲜血飞溅而出,洒在阿悦脸上,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第53章
    从出生那日起, 王氏就基本未受过什么正儿八经女性长辈的教导,她禀性怯懦, 又不聪慧, 先生嬷嬷纵然能教她琴棋书画和礼仪,但总无法交心。
    在家中时她不受宠爱, 嫁入魏家后又被魏珏护得极好。魏珏不曾纳妾, 后宅安宁,妯娌间不需太多交往,再加上常年有文夫人掌家, 王氏除了侍奉公婆,照顾夫君儿子,全然不似其他的出嫁妇人,需要操持诸多事宜。
    可以说二十年来, 除去长子身世和当初魏珏迎娶八公主这两件事,几乎没有事让她操心过,这也就造就了她二十年不曾增长过的心智。
    一旦魏珏不在了, 无人替她想好嘱咐好该如何做时, 她真正的性子便再也藏不住。
    愚蠢、胆小、自私、冲动……在面对赵婆子这件事上,她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赵婆子的血溅了阿悦半张脸, 直到回到乐章宫, 那种腥热的味道依然久久不散。
    她让莲女点了沁心的百合香, 鼻间萦绕的却还是那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昏昏沉沉入睡, 她见到了久违的梦境, 无论色彩或感觉都异常熟悉。
    但在这之前, 阿悦从没有单独梦见过表兄魏昭。
    他身形清癯,穿着宽大的龙袍孤伶伶坐在龙椅上,就着灯火翻阅战报。
    无人解释,可阿悦就是知道,这是傅氏起兵叛上的第二个月,势态还说不上好差。
    空荡的大殿灯火摇曳,门被推开,狂风倏得吹进,顿时将高高堆起的奏折吹倒了大半。王氏满面愁容走了进来,撞见长子瞥来的目光时有一瞬的瑟缩,很快又挺起了背。
    阿悦看着她缓缓步上石阶,犹豫了足足有一刻钟,才终于道出来意。
    王氏并非来关心长子身体,也不关心战事,她是来说出一个秘密的。
    从她张合的口中,阿悦听到一个心神俱震的消息。王氏对面前的长子道,他并非魏家血脉,而是当初她遇见其父前被山匪所辱,而怀上的。
    王氏说,这件事已经被傅氏知道。傅氏使人与她传信,说这次起事全是因为得知魏昭身世,倘若魏昭主动退位,禅让给其弟魏显,他们就退兵认降。
    魏昭在王氏说完后愣了许久,他拿着朱笔,红色的汁液滴落到龙袍也没有半点反应,向来温和的面容再也露不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