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他知道花样滑冰里有许多挑战人体极限的的动作,如贝尔曼旋转、下腰鲍步,以及频繁的跳跃都会对假体造成冲击。今日的情况究竟是沈如磐过度训练所致,还是假体本身有不为人知的缺陷?
思绪万千,萧与时蓦然记起骨赘发生时,他曾经怀疑测试进度太赶,可能导致某些潜在问题未能及时发现,要求费恩启动了第二轮测试。
后来他实在太忙,又要分心照顾沈如磐,便把第二轮测试结果遗忘了。
思及此,萧与时果断掏出手机联系费恩。
第51章 漏洞
柏林那边是午间休息时间。电话接通, 费恩的声音分外亲切:“hsiao?”
萧与时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问题?”
“科尔当年设计假体模型时,有没有考虑到假体可能崩裂,继而产生金属碎屑?”
电话那端费恩本来边听电话边用咖啡机煮咖啡。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句,他心有不悦,倒好咖啡喝了口方才回答:“好端端的,你干嘛问这个。”
“沈如磐的假体崩裂, 出现了金属碎屑。”
费恩愣住。
萧与时压低语气, 维持陈述而非听起来像指责:“我们做过这方面的测试吗?”
“当然!”费恩斩钉截铁,吐字也跟着急促起来, “第一轮体外标本测试,不, 是前后两轮测试, 都排除了设计层面的缺陷。hsiao,你不要多疑, 更不要把沈如磐的个例原因推到我们自己身上。”
“万一不是个例呢?”
“不可能,我从未听说类似反馈。”
萧与时沉默了。经过一番复杂的考虑,他开口:“保险起见, 我建议医院暂停假体置换手术。”
“为什么?”
“我希望再次检查假体是否存在缺陷。”
费恩震惊:“hsiao, 你失去理智了吗?你知道医院在过去近2年的时间里实施了多少手术?普通人三千例, 特殊人群两百例, 一直平安无事。我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沈如磐的身体一有问题你就怀疑是设计缺陷?”
“您听我说——”
“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科尔, 但凡有问题你就心生质疑。如果科尔还活着, 他必然对你这个朋友感到万分失望!”
萧与时意外, 出于尊重还是及时澄清:“您多虑了,我提的要求和科尔没有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哪怕你名下的基金会是手术实验的赞助方,你现在也没有立场阻止我。我更不会同意你单方面的决定!”
费恩的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萧与时深吸口气:“您不要动怒,我建议暂停手术是考虑全体病人的安危。科尔是个谨慎的人,他也会对我的决定表示理解。”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费恩打断,言语间充斥着反感,“你总是这样,明明只是个搞物理研究的晚辈,却三番四次干涉我在临床方面的主张。还有,你不要在我面前提科尔!科尔当年才华横溢,绝不逊色于你,可是你们一起做研究,你总把自己的署名放在第一,科尔放在第二。科尔从来没和你计较,甚至为了你劳累过度去世,你现在怎么能一边质疑科尔,一边说出他会理解你的鬼话?”
当年科尔和萧与时的研究课题进入关键期,两人通宵达旦工作,不料科尔太疲惫哮喘发作,继而闭锁肺猝死。
费恩本不想旧事重提,但萧与时一方面否认假体设计的合理性,一方面侮辱儿子的名誉,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继续控诉。
“科尔去世后,你独占学术成果,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对他一丝一毫的怀念。稍后你获得普朗克奖章,发表的感谢词也是谢谢柏林大学,谢谢德意志,压根没提科尔。你真的把科尔当成好朋友吗?”
“如果死去的人是你,我相信科尔一定会在公开场合缅怀你、尊重你,包括尊重你遗留于世的智慧结晶,而不是为了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朋友就反反复复怀疑你的能力!”
话题完全跑偏。面对费恩在电话里连篇的质疑,萧与时开口,语气微有波动:“您误解了。我尊重科尔,视他为唯一的朋友。”
“那就闭嘴。因为手术的推广及成功,我很快就要得到德意志医师联盟授予的奖章。你的普朗克奖不能分科尔一半,至少让我把这枚姗姗来迟的奖章保留给科尔吧。”
费恩说完便怒气冲冲挂断电话。
萧与时是通透的人,知道难以说服费恩,没有再拨。
他叹口气,抬头看向沈如磐的病房,脸上的神色变得复杂。
*
另一边,费恩即使撂了电话也依然气得不轻。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一直在发抖,不得不把杯子放下。
他在电话里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手术投入应用后一直平安无事,口碑极好,所以才能得到医学界的颁奖。
他想不通,为什么萧与时一有问题就怀疑是设计缺陷?
其实他下周就要退休,继续坚守临床的日子也不多,没想到临到最后关头发生如此不愉快的事。
费恩重新磨了杯咖啡,将心情调整好,准备下午的问诊。办公室却闯入一位女性,没说几句竟然情绪失控大哭起来。
她是德国芭蕾舞团的演员,曾经脊椎严重扭曲,一年前做了手术满意离开,而今突然回来哭哭闹闹,费恩被绕得云里雾里。
但是当费恩翻阅对方带来的ct报告和病例,他大吃一惊。
那是关于金属碎屑压迫脊椎神经的病史总结。
里面详细叙述了患者追求极端柔软的舞蹈动作,导致体内的椎间盘假体崩裂,出现金属碎屑,继而引起右侧躯体神经功能麻痹。
费恩惊呆了。
对方大哭,甚至扬言说要通过法律手段起诉医院。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好不容易把对方劝到调解室休息,费恩忙乱地打开抽屉,翻找体外标本测试的报告。
不应该。绝对不应该。
测试严格模拟人的运动,将椎间盘假体分成前屈、后伸、左旋、右旋、左侧屈、右侧屈6个维度;又细致地加上右侧屈 前伸、右侧屈 后伸、左侧屈 前伸、左侧屈 后伸,共计10个维度;最后按照假体的前缘、后缘、外边缘、内边缘4个节点,检验10个维度在各个节点上的压力矩是否超出极限。
费恩对测试结果深信不疑,然而当他翻阅第一轮体外测试报告,他注意到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假体在左侧后屈、右侧后屈时的压力力矩,是左旋时的2.6倍,是右旋的1.3倍。”
再翻阅第二份报告,同样的话却是:“假体在左侧后屈、右侧后屈时的压力力矩,是左旋时的26倍,是右旋的13倍。”
2.6和26,1.3和13,两组数据相差十倍,并且后一组超过了合理范围,属于测试失败。
换句话讲,假体处在极端的右侧后屈或左侧后屈等位置,会承受不住压力发生崩裂,产生金属碎屑,继而引发全身反应。
费恩难以置信,赶紧复核两轮测试报告的电子版本。这回更奇怪,第一轮和第二轮电子版报告,都是26和13。
费恩恍然想起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打印第一轮测试报告时,墨盒快要没墨,他带着老花眼镜简单检查一遍,看到26和13的墨迹太淡,下意识提笔补了个小数点,变成2.6和1.3。
难怪后来萧与时翻阅报告时说,有几个数据超出了预期。
因为2.6和1.3虽然在合理范围,但看起来说不出的奇怪。如果是26和13,双双超过了合理范围,则不奇怪。
费恩骤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因为他的失误,本该宣告失败的测试,阴差阳错变成了成功!
萧与时的直觉是正确的,沈如磐的病例不是孤例,而是普遍案例。如果患者联合起来诉讼医院,必将演变成集体诉讼!
费恩头晕目眩,遽然软在椅子里。
他活了七十年,从未像现在惊慌失措。
怎么办?他出了纰漏把自己赔进去不打紧,但是他的儿子,科尔的名誉必然毁之一旦!没有人记得科尔在理论物理或者临床医学方面做出的成就,只会记得科尔设计了一款糟糕可怕的东西,然后被草率地放到人体。
那么睿智的科尔,怎么能够被他一个小小的纰漏牵连?
费恩的心口猛地抽痛。
那时沈如磐即将被萧与时删去手术资格,他在蒙尘的废纸堆里翻出科尔的手稿,顿时觉得沈如磐有救,也十分欣慰科尔撒手人寰也依然有智慧成果留存于世。
所以他夜半登门拜访萧与时,苦口婆心地劝,终于劝来一个给科尔扬名的机会。
可他还是弄砸了。
他该怎么办?能怎么办?费恩额头冷汗密布,完全慌了神。
思来想去许久,他立刻销毁第一份原始纸版报告。做完这些仍觉得不妥,他又把第一份、第二份报告底稿中关于26、13的陈述全部删除。
做完这一切,年迈的费恩脸色煞白,手按着心脏艰难呼吸,整个人犹如大厦将倾。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对不对得起萧与时,科尔,他唯一的儿子,必须清白!
第52章 争执
沈如磐的输液快要结束之际, 萧与时回来了。
她不安地问:“医生怎么说?我是不是骨赘复发?”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俩俩对望,在这短暂无言的片刻里,萧与时的内心涌上许多选择。然而那些迂回的、犹豫的念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他不做保留转述了医生的话。
沈如磐错愕:“假体崩裂?怎么可能!假体能够承受八倍体重的冲击,更何况我也没有追求四周跳,不应该——”话说到一半, 她蓦地打住。
她是没有追求四周跳, 但她一直在挑战阿克塞尔三周跳。后者的难度堪比前者,她也跌跌摔摔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难道是这样导致假体破裂?
沈如磐顿时焦虑:“我该怎么办?能重新移植假体吗?”
萧与时没有立刻回答,轻轻叹口气将她拥入怀中, 低下脸靠近她的肩膀。
他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此刻一向平静淡然的嗓音却透出复杂:“如磐,你还记得我的提醒吗?提高医疗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不是你渴望怎样,身体就能恢复成怎样。”
他说:“我会仔细调查假体崩裂的原因,但从现在开始, 你必须退下来。金属碎屑虽是一个笼统的概念, 但它对你的身体造成的负面影响难以估量。哪怕你仓促更换假体, 也不适合继续进行激烈的花样滑冰运动。”
他搂着她, 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当曾经的测试没有通过, 我删去了你的手术资格, 好不好?”
沈如磐哪里能接受。明明一切都变好了, 她也要复出参加国际大赛, 怎么可能在这个关头放弃。
她连连摇头,急声道:“我做不到。假体裂了就先翻修一下,你让我撑过黄金联赛,稍后再从长计议,好吗?”
“不行。假体崩裂第一次就会再裂第二次,你不要再无止尽地为难自己。”
“可是,可是……”
沈如磐的脑子混乱了,而此刻肩上的力量蓦地一轻,萧与时起身说:“我替你向伯母说明情况。”
语罢他去拿她的手机,沈如磐眼明手快拦住他:“别这样。就算退役,你也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往后的日子怎么安排再对妈说实话。”
“那么,我替你向教练请假,你休息几天。”
“你打算怎么请假?病假吗?不,不要请病假。”
她向他恳求,姿态放得极低。萧与时不是不了解她拖延和回避的心情,但当断则断,纠纠缠缠愈发难舍,故他冷静地说:“你可以找个冠冕堂皇的请假理由,但只此一次,稍后你必须对所有人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