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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颜曼毕竟是裁判长,总觉得不对劲:“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
    “真的?腰痛不痛?”
    整个备战期间,沈如磐腰痛、腰间麻木的症状时有时无。究竟何时发作,发作持续多久,不得而知,俨然是个不定/时/炸/弹。
    方才沈如磐准备连跳时,腰部又蹿起熟悉的木麻,幸亏她对身体的掌控能力愈发了得,才避免了出错。
    沈如磐本来不想说,但既然被发问,她沉默须臾,抬起视线对上母亲:“不痛,只是有点不舒服。”
    颜曼的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顿变:“我请队医过来看看。”
    经过队医检查,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假体并未二度崩裂。不过已知的金属碎屑阴差阳错压迫到脊椎神经根,沈如磐的背部出现浮肿,痛感逐渐显现。
    一向强势的颜曼也沉不住气:“要不考虑退赛吧?”
    此时退赛,整个团队为了备战黄金联赛的的心血便白费了,沈如磐摇摇头:“我不退。”
    “但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没问题,能够支撑4分钟的自由滑。实在撑不了还可以打封闭,总有办法上场竞技。”
    此情此景特殊,换成其他选手,也未必愿意在紧要关头放弃。颜曼镇定下心绪,说道:“我先和教练汇报你的情况。要不要知会萧与时一声?他一直很关注你的身体。”
    算算时差,萧与时正在参加庭审。沈如磐仍然摇头:“不了。不要打扰他。”
    颜曼做完汇报工作,交待沈如磐背身躺下,她亲自替她做舒缓按摩。
    运动按摩比普通按摩更耗力气。两个多小时下来,颜曼感到劳累,可她不歇气,由上至下反复捏揉沈如磐的腰椎。如此一来,沈如磐腰椎附近那些大小不一、深浅不一的手术瘢痕都被颜曼看在眼里。
    这些瘢痕,都是沈如磐为了重回赛场付出的努力。
    颜曼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开口:“女儿,我年轻时身体素质不如你,比赛成绩更不如你,所以我把没有实现的心愿转移到你身上,逼着你苦练拿第一。你现在弄成这样,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是性格要强的母亲第一次低头。沈如磐意外,很想转头看看母亲,但颜曼察觉到她的意图,及时制止:“不要动。”
    沈如磐老实不动。
    “比完明天的比赛,你就彻底和花样滑冰告别,也不要想着转型当裁判或者当教练,先像一个普通女孩子那样走走看看玩玩,享受快乐的时光,知道吗?”
    明明是关怀,不知不觉又变成唠叨。沈如磐有些好笑:“妈,你能不能别说这些示弱的话?我明天还要比赛呢,不能消磨意志。”
    肺腑之言被噎住,颜曼只能换成别的:“行,不示弱。你这副样子,对明天的比赛还有把握吗?”
    “当然。”
    *
    话是如此,待到天亮,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把握了。
    沈如磐的腰浮肿得更厉害,起身都困难。总教练询问她的想法,沈如磐权衡下利弊,平静地说:“打封闭吧。”
    两针封闭打下去,疼痛很快被阻断,但腰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了,身体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迟钝僵硬。
    沈如磐已经没有时间细细体会差异,着即前往赛馆。
    自由滑的分数决定最终的奖牌排名,故比赛更加激烈。花季少女们爆发出极强的求胜欲,俄罗斯、日本、加拿大、德国……依次登场的几国选手的分数咬的很紧,之后的人必须全力比拼,否则没有翻盘的机会。
    过高的心理压力必然导致发挥失常。有些短节目成绩不错的选手,在自由滑崩盘,与奖牌失之交臂,一下场便难过得落泪了。
    很心酸,很无奈。但这就是比赛,就是竞技。
    沈如磐努力放松心情,不要想得失而是想自己的动作编排,然而木木麻麻腰和腿总是让她感到不适,乃至因此分心。
    莫名地,思绪飘到了萧与时。
    他是知道她所有动作编排的人。昨天的比赛,他是不是拿着动作衔接表一项一项对比,而后在赛后询问她为什么三三跳变二二跳?
    忽然记起昨夜没有回复萧与时的短信,沈如磐赶紧翻找手机联系他,却发现他已关机。
    庭审应该已经结束。为什么还关机?难道在休息?他不打算看她的直播比赛了吗?
    沈如磐努力让自己不要分心,偏偏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她十分希望和萧与时通一通电话。哪怕他用低低淡淡的嗓音对她说一句“别紧张”,她的心也会随之充满安定,而不是现在这样,内心纷乱复杂,既充斥着不可控的荣辱感,亦是不允许自己在最后一战留下任何遗憾。
    沈如磐深吸口气,上场竞技。
    音乐响起,是咏叹调《春风何必唤醒我》的下半段。
    舒缓的前奏提示维特坠入爱河。很快,音乐旋律变得忧郁悲伤,那是因为绿蒂阴差阳错成为他人之妻。
    维特在爱情的世界里惨败,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寄希望成就一番事业。偏偏贵族阶层迂腐保守,他不断遭到排挤。
    他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像个废物。
    其实,沈如磐何尝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糟糕的身体、急剧变化的环境、再怎么苦苦追求也无法挽回的体育生涯,种种失落她都经历过。她的初心和纯真也像维特那样被现实打击得一塌糊涂。
    与疾病作斗争的意志,于日复一日反反复复的折磨中被吞噬了大部分,只留下疲惫不堪。
    想放弃吗?想。
    可是喜欢的东西不多,花样滑冰便是唯一,等同于她的生命,她怎么能够放弃?
    音乐旋律越来越沉痛。那是少年维特对人生感到绝望的挣扎,也是沈如磐经历过的挣扎。她用激情和力量做积蓄,先后完成了3周、3周接2周、3周再接3周等几组又高又远的跳跃。冰刀接连搓起雪花飞扬,生动地体现了咏叹调波澜起伏的艺术情感。
    观众们远远凝望着她精湛的表现,却无人知晓她腰部以下完全木麻。
    音乐过渡到副乐,旋律变得空灵悠扬。那是少年维特产生了幻想:他和心爱的绿蒂在一起。
    沈如磐体会过爱情,亦因此她根本无需刻意表演,维特对绿蒂缠绵的情愫便从她指尖轻抚脸颊的动作、从她眼角眉梢的神色变化中细腻地体现出来。
    其实,这也是沈如磐对萧与时隐藏的情意。
    从初次见面时的针锋相对,再到后来无话不谈的亲近。那一次又一次不期而至的接触,都是她情难自控喜欢上萧与时的过程。
    她比维特幸运,因为经历了那么多的打击,现实世界里仍有爱人对自己付出真心。
    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满足,只剩下萧与时受手术风波牵连,不能来现场观看她比赛这一个小小的遗憾。
    萧与时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通过电视屏幕遥远地看着她的表现?他肯定不知道,本场比赛既是她献给自己,也是献给她和他共同经历过的柏林时光。
    沈如磐一想到这里,那双澄净的眸子透出柔软的笑意,脸上的神色也愈发温婉多情。她在冰上的滑行舞蹈没有任何停顿,包含了许多利落流畅的转体,力图展现对往昔美好瞬间的“追忆”,也营造出无拘无束、自由酣畅的艺术感。
    只是音乐旋律再度变得压抑,预示着维特回归现实,对人生彻底绝望,即将吞枪自尽的悲剧主题。
    沈如磐的步法也变得更加复杂。内勾、外勾、变刃;刀齿、捻转、大一字步……一系列高难度步法目不暇接,于行云流水间痛快淋漓地表达出主人公狂乱的情绪。之后她更是迅速接入燕式旋转、直立转、左侧身—后仰姿态转、右侧身—后仰姿态转。
    最后两种旋转是沈如磐的原创,难度极高。由于在快速旋转的过程中过分弯折身体,会加剧金属假体崩裂的概率,科学管控组曾经建议她放弃。然而这两种旋转的姿态何其优美,能够精准勾勒出主人公在绝望的漩涡里越陷越深的意境,和激烈激昂的音乐浑为一体、为**蓄势,所以沈如磐坚持不删改。
    旋转结束,她很快点冰跃起,是本场最高难度的单跳,阿克塞尔三周跳!
    她的空中转体又正又直,抛物线的高远度十分惊人。落地之后她不减速,继续压步提速切入3f+3lo+3t,3lz、3s、等一系列组合跳。
    这样的编排难度太大,简直是豁出去拼搏1.1倍系数加分。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点点瑕疵,都会破坏连贯性。
    但是沈如磐成功了,她干净利落地集齐了花样滑冰6种三周跳,技术得分跃至全场最高!观众席随之响起掌声。
    此时此刻,沈如磐已是将个人情感和维特的命运结合到一起。她的每个动作都是力量、情感、速度的结合,展现出来的气场既阴郁撕裂,也恢宏贯通——毕竟人人都会遭遇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拉扯,不论是绝望放弃还是汲汲追逐,所有抉择都是她内心的共鸣,也是她作为一个艺术运动竞技者,向裁判,向观众传达的共识。
    音乐气势越来越强,在激烈激昂的咏叹调旋律中,沈如磐将心中积压的苦闷畅快地释放出来,用激烈的步法变化接转身急停、以一个拥抱自我的动作做结束造型。
    主人公维特没有自戕,他冲破悲观选择活下来!这是出人意料的改编,使得咏叹调有了一个格局宏大的结局。
    全场观众惊讶,纷纷起身鼓掌。
    沈如磐浑身的力气几乎用尽,腰部以下更是僵硬得毫无知觉。她难以从音乐余韵中抽离,只能急急喘息,本能地屈膝向观众行结束礼。
    偏偏她一低头,眼泪夺眶而出。
    所有的表演都结束了。
    她的时代也真的结束了。
    她想哭,但是不能。她只能赶紧擦掉眼泪,再次向观众行礼。
    掌声持续,观众纷纷向冰场抛献玩具熊和鲜花,向沈如磐这位命途多舛、复出旋又告别的花样滑冰选手致以敬意。
    被人认可的感觉太美好,然而沈如磐无法留恋,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光芒万丈的竞技台。
    沈如磐的胸口塞满了伤感的情绪,她再也按捺不住,泪水潸然。
    观众被感染了,也情不自禁湿润了眼眶。现场支持沈如磐的冰迷甚至拉出准备好的条幅,上面清楚写着一句话——“如磐如磐,初心不变,再赛三年。”
    沈如磐见了心中更是难过,含泪朝他们挥挥手。
    而后她折身下场,面对教练和颜曼,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拥抱他们,眼中又盈满泪光。
    最后的总分出来时,体育馆一片沸腾。沈如磐凭借着当之无愧的难度编排和强大稳定的发挥,总分排名第一。这意味着她跻身为既获得双人滑世界冠军,又夺得女子单人滑冠军的双料得主。
    在花样滑冰的历史上,女单选手兼项的情况非常罕见。最著名的双料得主便是日裔美国人,克里斯蒂·山口。不过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三十年后的今天,又多了一个沈如磐。
    鲜花、掌声、闪烁的镁光灯全部围绕着沈如磐。她来不及从伤感的心绪中抽离,有种如坠云雾的恍惚。恰是这时,颜曼把嗡嗡作响的手机递给她,竟是萧与时的来电。
    沈如磐勉强回过神,接通电话:“喂?”
    体育馆异常嘈杂,然而低醇的、富有磁性的嗓音不急不缓从听筒流泻出来,一下子把所有喧闹压下去:“如磐,我看见你的表现了,音乐与心境契合,发挥得极好。”
    被他称赞的滋味居然要比夺得金牌更开心。沈如磐不好意思地浅浅一笑,小声问:“你刚刚干嘛关机?”
    “你找我?”
    “对啊。第一次庭审顺利吗?”
    “出人意料的顺利。费恩提前向法庭坦白了一切,我因此解除了出入境限制,恢复自由。”
    沈如磐怔住,既是难以置信亦是万分惊喜:“太好了!费恩终于良心发现了吗?!”
    “不仅如此,学校决定恢复我的日常工作,包括恢复我今年的基础物理学奖候选人资格。不过我推掉这些琐事,连夜坐飞机来到这里,赶上你的比赛。”
    沈如磐又是一怔,脑子空白了几秒:“你在这里?”
    “对,你往贵宾观众区看,三点钟方向。”
    那是离选手最近的观赏位置。沈如磐不可思议地回眸,只一眼便看见近在咫尺的萧与时。
    他五官俊朗,薄薄的嘴唇无声扬起,流露出低淡温和的笑意。她错愕地张张口,未及说话,电话里又传来他的嗓音。
    “如磐,你还想留在这个赛场吗?费恩通过律师交给我一封信,提到椎间盘假体崩裂的真正原因。我打算为你开启一个全新的医疗团队,研究更可靠的假体,从而解决棘手的金属碎屑问题。”
    沈如磐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萧与时的打算,赶紧推辞:“不要了,提高医疗技术不是件简单的事。再说万一研究不成功,我的身体又出现这那的毛病,你……”
    “只要你愿意,我不反对。”萧与时不急不缓地诉说,声音温柔极了,“这是你想走的路。而我能做的,便是让你看见路的尽头,梦想没有消亡。”
    沈如磐张了张唇,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恰好记者团围上来,纷纷采访她的夺冠感想和后续规划,分明想了解前段时间的医疗丑闻是否她产生了深远的打击,以至于她提前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