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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他与孩子之间与其说是父与子,是师与徒,又或是偶尔某些小事上的短暂共鸣,其实则更像是一种微妙的竞争。男人本性存有的征服欲,让人心蒙上嗜血、独占的薄纱,看不清,摸得着,掩盖了原先想要直述的温情,换做沉默或是喧嚣。
    从不退却、从不软弱,甚至妄图将一切扛于肩骨,以流泪、流血作为耻辱的标志。只因一句,我是男人,我是一个做了父亲的男人。
    可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完满人格的男人。他们或许存着温和的性子,又或是戾气满胸,但无论以怎样恭敬的姿态与父亲同在,连一顿饭也能吃出谈判桌上鸿门宴的意味。
    因为小男孩丰满羽翼时,父亲便老了。
    而母亲则不然,她们会乐于将自己半生的感情体悟授予女儿,她们从不标榜自己,只以一蔬一饭一碗汤来掌控全局。哪怕天地不过一方灶台,她们也能自如地同女儿讲出另一个世界。
    琐事细碎都黏在女孩渗着汗的额前,以母爱为由头的生活束缚会让她们很快找到感同身受,结婚时还能聊聊爱情,日后的锅碗瓢盆砸得哐当作响时,也可以同过来人的母亲哭诉。
    她们变成了不仅由血缘维系的感情伴侣,心理交流架构在每一件具体的小杂碎上,这与父子之间近乎较量又彼此敬畏的感情不同。她们是繁复的,而他们是化繁为简的。
    甚至父子感情是极简的,不多不少时的刚刚好。是父亲言不由衷地期盼,更是孩子渴望振翅时担忧父亲苍老的剥离心脾。
    目送远老,极其纯粹。
    陈父皱眉捂着胸口,隐隐作痛,是老毛病了,心口上压着事自然就松不了。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座机给陈若愚打去电话。三无声,没人应。
    有人应了,也是直接按断,陈若愚很少这样,甚至没有过这样,他急促地又拨了几遍。约莫是三四遍,手机终于接通了,“喂哎?”
    陈父屏息,“陈若愚呢?”
    “我哪知道陈若愚是哪个,这里喝倒了一片,七七八八都在沙发上躺着,是家里人就自己来领吧,记得带钱啊!妈的到现在还没人结账!”
    陈父问:“他在哪里?”
    “干什么!你拿我手机干什么——诶,你是什么鸟啊,老子又不认识你,你管我喝多少,我根本没喝多,一点都没醉……”
    “你他妈给我滚一边儿喝去!”接电话的黄毛小哥一脚给发酒疯的陈若愚踹开,不耐烦地冲电话里吼:“快点来'沉鱼'交钱领人,磨磨唧唧等谁呢!”
    “你别伤害他,顾着他点,我马上……”
    “嘟嘟嘟——”陈父话没说完,那头就断了线。
    陈父只听闻“沉鱼”是南枝这两年新开的店,没进去过,邻居们也没去消费过,自然不知道水深水浅,他没见过陈若愚满嘴脏话的样子,一时心里烦乱,又给何知渺拨了过去。
    巧了,一贯随叫随到的大儿子也不在。手机没关机,座机也能通,可是没人接。
    陈父顾不得那么多,套上那件何知渺高中穿剩的运动外套,随手拿了把折叠伞,看雨势是遮不住带风雨的,但他又懒得进里屋找老式的长柄大黑伞,捞了钱包就走。
    银行早就关门了,路灯了灭了几盏,但好在南枝自古多雨,排水系统做得还是挺让人放心。就算是这样的瓢泼大雨,路上的积水也漫不过路牙子,往高处走点,鞋湿是湿了,没那么凉。
    陈父不清楚沉鱼的消费水平,钱包里只有一百七十多块零钱,他一个人独居,除了陈若愚回家每月回家他买些大荤菜以外,取一次钱能用上大半个月,最近一次,还是何知渺走前给他塞了不少钱,一直够用到秋天。
    现就这样吧,反正兜里还揣着一张存折,钱不多,是预备给何知渺跟夏秋结婚用的,多少是心意。先押在那里,人也跑不掉。
    到了沉鱼,接电话的黄毛小哥一眼就看出是家人来领人了,笑说:“里头自己找。”
    陈父在昏暗的环境里扫了一圈,人是不多,但黑压压的谁也看不清脸,他也不问站在吧台擦杯子侃大山的服务生了,兀自沿着包厢一间间找。
    找了好大一圈才发现陈若愚就在大厅的拐角里睡着了,身边歪着三五个年轻人,陈老师就像挑猪肉一样的手劲掰正他们的脸。有一个是陈若愚的高中同学,其他几个他没印象。
    但打扮得都还得体,陈老师放下心。
    “走了!”陈老师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到陈若愚脸上,他疼得一惊,破口道:“哪个混账敢打……”
    还不算喝瘫了,陈若愚见面色晦暗的陈父半蹲在侧,摇摇头,喊了声:“爸,我也打算回去了。”
    “回去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陈老师声音不大,却铆足了劲儿,“你以为你成年了就是社会人了,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搞什么东西!”
    陈老师摇头起身,看都不想再看,预备去交钱。
    “是!是啊!我是不成个东西,活得还不如家门口一只狗,那还不是你这个老子教的好哇?老婆死一个再娶一个,这个死了你怎么就不娶了?”
    陈老师猛然转身,血涌上头,他大声呵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学校老师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到死也是你爸爸!我就是打死你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陈若愚晃晃悠悠站起身,冷笑道:“爸——你有点常识,你打死我也是故意杀人,要坐牢的。”
    “我就是坐牢也不要你出去给老陈家丢人!”陈父气得拿起伞就往陈若愚头上打,一下一下他失了分寸,陈若愚也不躲,硬生生挨着。
    伞头戳到他的眼角,打到的地方没红出印子,倒是眼角先破了皮,火辣辣地灼烧感,陈若愚抹了一把,冷笑一声,问:“你打过何知渺么?”
    陈父一愣,“你哥比你不知道懂事多少。”
    所以就算你们同病相怜,我也只能更偏爱不懂事的孩子,因为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而对于我是手心手背的不可或缺。所以这些年刺眼心头的偏爱,并非仅仅源于陈若愚的妈妈。
    而是做父亲的,不能只看懂事有出息的孩子,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心头肉。陈若愚不懂,何知渺不谅解,可是陈父还是做了这么多年。
    但他自然不会多说,说了矫情。就算他知道不说也是矫情,盼着儿子独自发现,可又觉得与其看破了,也就心照不宣吧,别点破了。
    陈若愚笑得张狂,“是啊,何知渺多懂事,从小到大考第一,长大了进外企、进国企,除了没摊上个好爹妈,他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输。”
    “我呢?我他妈活着就是血淋淋的对比!”陈若愚捏破自己眼角的伤口,血沿着泪的痕迹下滑,“可是又怎么样呢?我至少活得坦荡,我死了也不怕下地狱,可你大儿子呢?他该死!他道貌岸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陈父不知道他另有所指,只是单纯地心痛与陈若愚此刻的崩溃,反手一巴掌就挥了过去,打得陈若愚没能站稳。陈父即刻心疼,“你……”
    “哼。”陈若愚摸着下巴吃痛,抬眼幽幽道:“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天理昭昭,就算我有一天我家破人亡,我也一定要亲手把你们送进监狱。你们太心狠了,太心狠了……”
    陈父慌了神,上前想安稳这个哭得悲怆得孩子,却脚步不前,似是千山万水隔碍他们父子。
    陈父想了想陈若愚舅舅这几天不断来骚扰的话,小心地问:“你是不是也在怀疑你哥?”
    陈若愚不出声,陈父抓着他的肩膀使劲,“若愚,全世界都可以怀疑你哥因为憎恨你妈而伤害她,但你不能,你是他的亲兄弟,你是他的家人。”
    “家人之所以是家人,就是因为我们无论何时,都彼此依靠,无论谁在外面受了委屈,都可以回家被包容、被保护,若愚,你听爸爸的话,你不能……”
    “够了!”陈若愚愤怒,“你他妈天天讲大道理不烦么?你怎么知道是因为恨?难道不能是因为钱?”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父愕然。
    陈若愚轻嗤,“你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大儿子呢。”
    他那么有钱,有青黎的水木茶庄做底子,身在泛园集团却又以夏秋的名义注册了公司。说得再差点,何知渺在南枝还有一套房、一辆车和一间面包房。
    你都不知道吗?
    或者,你难道不应该知道吗?
    ☆、第59章 蝉衣(01)
    蝉衣(01)
    闭户不读窗外风雨,何知渺卧床睡了一整天。
    头不仅痛得钻心,还昏沉疲乏得很。
    调至静音的手机震了又震,闪烁的提示光不断亮起,轻易削了大半手机电量。一个没接着。
    他醒来时时间刚过五点,窗外的葱花多汁馄饨还没冒香,剁馅儿的声音倒是清脆果断。
    水芹吱啦作响,手起刀落一排切口匀称的芹菜就可以过水了,何知渺站在窗前,贪婪地吸了一口热汤。
    时间还早,陈父一般早晨五点四十五起,每日手作早餐。有时是就着咸菜来碗高汤拌饭,有时整些花样。
    搜刮来去也就不怎么重样,一碗泼油面都能喷香暖胃。
    何知渺兴致来了,也给自己做了碗香葱拌面。
    他不急着回电话,昨夜陈若愚喝醉酒撒野时,他头一次感知“同心”。非一卵同胞的心有灵犀,却在这样一个沉睡迷糊的雨夜,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同身受。
    只是醒来时风走雨过,他记得跟空气一样清晰。
    原来很久很久前,他,若愚,夏秋三人,便是见过的。
    那一年那个对陌生篮球少年自称“夏夏”的夏秋,自然是不记得十几年后,眼角除了带笑还有乖戾的何知渺了。
    那天是陈若愚母亲下葬的日子,天朗气清,整个南枝镇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气氛。不适当。
    陈若愚年纪小,虽然鳏寡孤独占选一样就该哭得痛彻心扉,可陈家的男人都选择了沉默。
    何知渺跟着陈家人跪在坟前烧纸,陈若愚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往火盆里丢纸,也哭不出来。
    陈若愚舅舅婶娘来了后,几个娘们一撺掇就念叨“养儿不孝”,不哭不发,这以后陈家的运势是要霉了。
    陈家人听了心里不快,坟头上说这些事也不怕遭了报应,若愚奶奶表现得格外明显,骂骂咧咧道:“谁要是看不起她的儿子、孙子,她就跟谁拼命。”
    若愚舅舅听了,把自己家媳妇往前一推,顺了她的口说:“您这就没意思了,我们也是为陈家好。”
    舅母搭腔,“可不是!你们家死的不过是个嫁过去的媳妇,我们家可是死了一个亲妹妹诶!”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若愚奶奶气得跳脚,上前拉起跪得端正的何知渺,说:“知渺!把这些舅舅大爷们的纸钱都拿过去,一盆子给他烧光,烧得红红火火的好给他们家发大财!别给我们家耽误了!”
    何知渺点头说好,转向若愚舅舅道:“我奶奶也失去了一个女儿,你们积点口德别说的那么难听。”
    说完觉得不够体面,冷着脸又补了句:“你可以不挑时候放肆,但请别在死者面前侮辱她的孩子和丈夫。”
    若愚舅舅愣了愣,自知失礼没趣就作罢,但他家那口子却泼辣得很,突然哭着喊着若愚母亲死得突然,死得冤枉,她的遗产也分得不明不白……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情。
    何知渺被推上风口浪尖,十几岁的孩子一言不发,抿紧小嘴冷眼看着贪婪丑陋的嘴脸。
    陈若愚不明就里,他只能悄悄躲在何知渺身后,伸出小手拉拉他的衣角,却被何知渺本能地一巴掌打下去。
    陈若愚不敢哭,不敢闹,只是含泪又跪回去。
    这一细小的冲动放肆却被陈父看在了眼里,当日若愚妈妈哮喘发作时只有这个儿子在她身边,警察照例询问过,可他对答如流,丝毫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一纸财产遗嘱公证书便缄默了所有人的口。
    但何知渺是陈老师的亲生儿子,脱了裤子就能看到心里头的那种。他越是冷静,越是毫无破绽,就越说明何知渺他有鬼,陈父心寒却不愿细想。
    没有父亲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何知渺连自己母亲过世时也不曾让他见到眼泪,或许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哭过。
    但何知渺昨夜守灵,他哭了。哭红了眼。
    流水蚕虫都无法蚕食红木棺材,人心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旦轻推任意一张,便能或早或晚倒落全部。
    轻巧到陈父皱眉给了何知渺一巴掌,却收不回手。
    “爸!”陈若愚惊叫,吓得起身一条腿没拿稳直愣愣跪到地上,“爸!你为什么要打哥?”
    陈父烦躁,“什么为什么!两个儿子总要哭一哭吧,死了……”死了妈不哭像话吗?
    “可是你也不能……”
    ……
    幸好何知渺记得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挨打,他去了琴湖基地,第二次遇见夏秋。
    第一次遇见十几岁的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