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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绣姑无言半刻,道:“难道单由阿茱去,你们的二公子四公子就不会起疑心?不会奇怪这么一个女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即便不会,阿茱是世子大人下令保护的人,你们就放心由她一人过关隘禁障?万若遇到危险,你们怎么和世子大人交代?”
    她说到这里,语气笃定,“便由我跟着阿茱,我会医术,也会用毒,身上还带着沾了麻药的帕子,定能护她一时。”
    张凉不再犹豫,一点头:“好。”
    随即吩咐人拿来两身上好的锁子甲,让我与绣姑穿在衣衫里,等换好衣裳,他又拿了一顶带面纱的斗笠给我,说:“你涂一点灰在脸上。”
    形势紧迫,事不宜迟,张凉随后吩咐那名叫罗渠的校尉带五十名将士护送我,率着三千兵马疾驰出发。
    一路疾奔近两个时辰,来到一座叫梓桐的小镇。
    罗渠带着兵马避于道旁隐秘处,对我说:“阿茱姑娘,二公子与四公子的北伐军就在镇外,只要穿过关隘,往南走大约五里就能看到。我与将士们就在这里守着,姑娘一旦遇到危险,千万不要勉强行事,即刻折回来,我们一起另想法子。”
    我点了一下头,与绣姑一起相携着就往镇上走去。
    镇上已彻底封禁,南面设了关隘,果如张凉所料,只准女子出入。
    关隘处的守将应当是已知道远南的北伐军就在不远处,神情十分焦躁,一面命人将要过关的男子归于一处,一个一个盘问,一面吩咐手下出关打听消息。
    关隘外还有几十匹马,大约是刚从镇上征募来的,以备晚些时候逃命用,都没拴紧,只留一名小兵看着。
    我与绣姑到了关隘,绣姑对守在一旁的平西小兵道:“这位兵爷,我家老丈人患了重病,我与妹妹急着赶回去探望,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小兵看了绣姑一眼,道:“让你妹妹把面纱掀起来看看。”
    我沉默片刻,依言掀起面纱。
    小兵看向我,愣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直到绣姑将我往身后挡了挡,他才似是窘迫地回过神,收起长矛,点头道:“妇孺可以通过。”
    我暗自松一口气,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迫切的马蹄声。顷刻有人在关隘处勒马,扬声道:“徐守将,王上急令,若有年轻女子过关,尤其是极其貌美的随人女子,一定要拦下活捉!”
    绣姑握着我的手倏然收紧。
    “这……大敌当前的,王上怎么还想着拦貌美女子?”那守将似是诧异,“再说咱们关隘从来不拦妇孺。”
    “徐守将误会了,听说这女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王上是以下令拦,还望徐守将一定谨慎查探,莫要误了王上大事。”
    我愣住。
    这意思是……李有洛竟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
    卫旻护送我过雁山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即便被沈琼猜到,告诉了燕将齐朔,但辽东与燕是暗中结盟,沈琼知会了燕,就绝不会知会平西,否则徒惹人生疑。再者说,远南军在雁山劫下我是五月中,距今不过三个月余,平西与辽东、燕厮杀近三月,互相之间更不可能有消息来往。
    不是燕说的,不是辽东说的,绝不会是随,那么我在远南军中的消息,李有洛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
    凭空猜出来的吗?我不信。
    心中犹如有一团乱麻,而这团乱麻,似乎自我在雁山遇险,不,自我离宫伊始,甚至更早以前就存在了。
    我仿佛看到一个线头,努力想要理清,正这时,绣姑低声唤了我一句:“公主。”
    她朝后方看一眼:“公主,怎么办?”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方才查我们过关的小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似乎犹豫,片刻,朝守将快步走去。
    我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去理方才杂乱的思绪,四下看去,目光落在关外几十匹马身上,当即道:“抢马。”
    绣姑点了点头,随我走去马栏前,我揭开面纱,问守在栏外的小兵:“这位兵爷,我与姐姐赶路累了,能否问您借口水吃?”
    小兵愣了一下,点头道:“能、能。”埋头就去解挂在腰间的水囊。
    绣姑趁此时机,掏出一张绣帕在小兵口鼻间一捂,绣帕上沾了麻药,小兵原地徘徊几步,跌跪在地。我拉开马栏,迅速解了两匹马,与绣姑翻身而上,取下藏在腰间的匕首,往一匹马羔身上狠狠一扎,马羔嘶叫一声,在马群里狂奔乱撞,引得马群大乱,我与绣姑借着马群挡路,策马疾奔而出。
    疾风在耳畔呼啸,马群虽为我们阻了平西守将一时,但很快,那守将便带兵追了上来。
    身后马蹄阵阵,我伏在马背上,不知跑了多久,只觉短短五里路犹如山海迢迢,长得似没有尽头。
    待出了官道,终于在一片开阔地带遥望见一片密匝匝的蓝白,这时,绣姑忽然喊了一声:“公主,当心!”
    我心下一凝,只听“嗖嗖”几声穿风而过,原来那平西守将瞧见了远南兵马,知道拦阻不及,命人放箭了。
    我本就不精骑御,眼下疾行已十分勉强,遑论在马背上躲闪箭矢?
    又有几支箭矢擦着我身边飞过,我还没来得反应,腰上忽地像被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五脏六腑瞬时如翻江倒海,我竭力稳住身形,眼前的一应事物却模糊起来,遥遥的像是看见远南军中,有人催马朝我们这里过来,我勒了勒缰绳,再支持不住,翻倒下马。
    绣姑亦在我身旁勒缰下马,将我扶起,唤我:“公主,公主……”
    腰间的疼痛传遍百骸,浑身冷汗涔涔,我握了握绣姑的手,叮嘱:“把张凉的计划告诉他们,他们,若不信你,让……让李贤,过来见我。”
    眼前已模糊一片,恍惚中,瞧见一个酷似于闲止,却比于闲止稚嫩一些的身影在风沙里慢慢朝我走近。我看着他,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绿没啥大事,睡几天就好了。
    第110章 今我来思 05
    我与于闲止相识在很小的时候。
    那年恰逢五年一次的大祭天,宗亲旁支,藩王公子都会到京觐见。
    一日午后,我在父皇的膝头酣睡醒来,他问我:“阿碧,想不想去宫外玩?”
    彼时我刚到总角之龄,尚没出过宫,四方九乾城于我而言就是浮世三千。
    我张头问:“宫外是哪里?”
    “宫外,就是这座皇宫以外的地方。”父皇见我不解,搁下批阅奏章的笔,耐心道,“宫外有阎闾巷陌,有山川湖海,有荒原大漠。”
    我点头:“我知道了,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
    父皇笑道:“对,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等大祭天的时候,父皇便领你去宫外转一转。”
    大祭天在暮春,自初春起,诸藩与世家便纷纷进宫朝贺。父皇忙于召见,非但免了我去子归殿伴驾,还免了二哥翰林的进学。
    二哥得了闲,日日在我宫里厮混,一边剥花生米,一边悉数到京的世家:“远南辽东平西,这三个不必说,你趴在父皇膝头睡了三年午觉,整日伴着那些大臣的议政声入眠,怕是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便说聂氏,跟着聂老将军进京的竟然是个小丫头,还有锦州的刘家,那刘族长带了三个小公子到宫里,昨日一见到父皇,便恳请见你,于家沈家还没开这口呢,锦州刘氏一门脸皮子真是没边儿了。”
    我问:“为何要见我?”
    “自然是为日后的婚娶。”二哥看我一眼,纳罕,“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等你长大嫁人,夫婿自然是要从这些世族公子里挑的。”
    我道:“可我不认得锦州刘氏的公子。”
    “锦州刘氏的公子也只配在梦里娶一娶你罢了。你是嫡公主,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我朱焕的亲妹妹,能够格给你做夫婿的,只有那几个强藩世子。”
    二哥说到这里,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我手上,问:“远南于家的大公子,于闲止,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觉得名字有些耳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听说是个百年难见的惊世之才,文武双馨,大哥是从小就当了太子,他是从小就授封世子。”二哥说,又看我一眼,“只怕你日后八成是要嫁去远南给他做王妃。”
    后来一日,大哥终于得闲,引着一人来天华宫看我。
    春日迟迟,那人立在朱色宫门前,云衣玉带,少年模样如诗如画。
    大哥说:“阿碧,这是远南的大公子,亦是远南世子,长你近三岁,该称一声兄长。”
    风拂过,将宫院的桃梨海棠花扬了满天。
    我走过去,欠了欠身,不知当唤他什么,左思右想,喊了声:“闲止哥哥。”
    于闲止立在春光里,像画里人,听我唤他,似愣了一下,然后在风里慢慢移开眼。
    我亦无话。
    我那时太小了,与慕央都尚未真正结识,更不知何为心动,一时想起二哥说我该嫁去远南做王妃,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烫得厉害。
    后来回想当年,亦觉得天真可笑。
    少时单纯,不明江山危局,天下乱象,不知国要立邦,藩要求存,王庭与强藩之间,终将水火不容殊死相争,只记得浮眼春光,寂寂宫楼前,少年公子惊若天人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嫁给他。
    ……
    我缓缓睁开眼,四下一片晦暗,一盏灯点在屏风外,烛光被滤得很淡。
    绣姑端着药汤绕过屏风,愕然道:“公主,您醒了?”撩开帐帘,拿了个引枕垫在我身后,扶着我慢慢坐起。
    我问:“这是哪里?”
    “明月关内的一所行宫。”绣姑道,舀了药汤要喂给我。
    药很苦,脑中还是混沌一片,我缓了下神,又问:“我此前,是不是醒来过?”
    隐约记得半梦半醒间,于闲止灼灼的目色,听他唤我“阿碧,阿碧……”,我想要应他,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是,公主睡了近五日,中途勉强睁过几回眼,但都不是真正清醒,人还很乏累,转瞬就睡了。”绣姑喂我吃完药,又递了一碗清茶给我,“其实公主伤得不重,身上的锁子甲卸去了箭矢大半力道,只刺伤了肌理,但公主身子娇贵,又素有寒疾,连日担忧世子大人的安危却隐忍不发,郁愁难解,以至最后气血攻心,狠狠病了一场。”
    我听了这话,垂下眼:“你……没把我的病因,与他说吧?”
    绣姑叹了一声:“公主对那于世子有情,绣娘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是我大随之敌,公主因此一直隐忍,绣娘也知道。有些事说得,有些事说了无益,公主既有顾虑,绣娘自然要遵循公主的心意,只告诉那于世子公主是寒疾复发,别的没有多提。”
    我点了一下头,忍不住又问:“那他……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公主放心,于世子一切都好。”绣姑笑了笑,“其实公主睡着这几日,于世子但凡得闲便守着公主,几乎是衣不解带,今日也是在公主榻边坐到了中夜,四更那会儿,远南四公子忽然差人来说有要务,他才离开。”
    我听绣姑提起“四公子”,猜到那日我昏睡过去前,看到的人影应该就是他,正欲问长垣坡的战况,绣姑道:“说起来,于世子之所以没怎么受伤,还多亏了公主。若非公主及时参破李有洛的阴谋,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将军联合破阵,提早驰援于世子,那于世子再撑一日,只怕是要废了右手,也无力亲自提剑斩李有洛了。”
    我一愣:“李有洛死了?”
    “是。”绣姑点头,“说来也怪,于世子原本是命人活捉了那平西王李有洛回来,后来听说公主受伤,震怒不已,这才亲自斩了李有洛,还重惩了张将军。杀李有洛便罢了,他毕竟是远南之敌,但长垣坡大获全胜,张凉张将军可谓功不可没,于世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赏罚不明的人,更不至于色令智昏,再说公主的伤也不重,他不嘉奖张将军倒罢了,反而罚了一百军棍。”
    我怔住,心底有个隐隐的念头,却不很确定,只问:“那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吗?”
    绣姑摇了摇头:“我问过十六,十六说,只打听到事发那日,于世子根本没有派兵回来求援,又说什么张将军是‘中了计’,‘险酿成大祸’。”
    一股凉意自心头涌起,我握紧被衾,半晌,道:“我、我身上粘得很,想沐浴了。”
    绣姑点头:“好,绣娘这就去为公主备浴汤。”说着,折身出屋。
    天未明,烛火幽微,我一人坐在榻上,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
    其实我此前一直不明一点,凭于闲止之智,不可能算不到李有洛会分兵去阻拦北伐军,他既算到了,大可以提前知会张凉,让他及早带着三千兵马去与北伐军联合破阵,何至于临到头了,才派兵回来求援?
    眼下看来,于闲止根本没有派兵求援,来报信的,自始至终只有李有洛手下的平西小兵而已。
    而李有洛之所以要让那个平西小兵假扮远南兵回来报信,把张凉的三千人马骗去长垣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在于闲止军中,想擒住我来要挟于闲止退兵。
    若当时我没有拦下张凉,而是听他之令,一起去了长垣坡驰援,只怕眼下我已陷在李有洛手中了。
    而于闲止之所以重惩张凉,大约也是为此——危急时刻没能深思熟虑,反而武断地杀了那名平西小兵,导致真相无从审问,我们不得不凭推测冒险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