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秦赐静了静,想明白了:她还是在帮自己今日的莽撞圆场。其实出征雁门的事,虽然本是定局,但若不是温太后和萧雩逼迫太紧,他原也不至于这样毫无准备地提出来的。
“我赶你走,也是为了平息永宁宫被你拒绝的怒气。”秦束道,“是罚你。”
秦赐的心尖上颤了一颤,一句“罚你”,却偏被她说得很清丽可喜,竟让他笑了,“末将甘心领罚。”
“不过比起怒气,永宁宫只怕更多的是慌张。”秦束漫漫然道,“温家兵权已去,你不肯娶她女儿,摆明是瞧不上;朝中众人看出风向,很快,温家就会分崩离析了。”
她说得很是自信,秦赐却全然听不入耳,将手臂环过她腰身,竟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秦束吃了一惊,仓皇地道:“你做什么,你——啊!”又一下子抱紧了他的脖颈。
他笑道:“我都说了,我领罚。”
他将她放上床去,她正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吹熄了烛火,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娘子。”他的声音安定下来,沙哑而微颤,像是这世上唯一永远不会变的东西,“谢谢您的礼物,我很喜欢。”
***
这一夜的欢爱是温柔的。灯火细细密密地铺在两人身上,像柔亮的缎子,从肌肤间的缝隙里滑落下去。像是终于有什么东西让秦赐安定下来,他的眼神里重新有了光,确信的光。
他就用那样的目光一一地描摹过她的眉眼,脸颊,颈项,但是因为他们间早已越过了那一条界限,所以此刻即使爱抚,也不再能冠以情深意重的名义了。
可是爱,仍永远会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之中,烛照着他们的孤独。纵然肮脏,纵然丑恶,纵然黏糊糊血淋淋,纵然无声无息——爱,也仍然是爱。
秦束眷恋地看着他。他的坚信不疑能给她一些力量,好像这世上的一切艰难险阻都不过是玩笑般的试炼,不会当真伤筋动骨。怀着这样的心情,她就可以继续在这深宫里一直忍耐、忍耐下去。
他就是她的光,就是她的希望。
***
先帝御赐的宅第占地广大,但秦赐实际在用的却不过数间,房中陈设寡淡得一眼便能看穿。将军府中仆人亦少,秦赐不惯被人伺候,寝房四周都无人守夜。
于是这真正的夜便显得格外地幽静。帘幕落下,灯火飞飘,床上唯一只发硬的枕头,一床单薄的丝被,两人一同枕着盖着,身子密密地依偎在一起,叫秦束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感。
他的胸前背后有几道陈旧的伤疤,她一一地抚摸过去,他便不自主地绷紧了肌肉,夜色下看去,纵横起伏的线条如呼吸的山川,沉默地将她包围住了。
她的身体已很疲倦,精神头却还很足,好像一定要闹他一般,秦赐也全由得她,只是将手轻轻抚摩她的背脊。挺直的、秀丽的背脊,浓密的长发铺开在上面,像无尽蔓延的夜。
“那么过些日子,我便出征了。”他生硬地开口,像对这一夜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似的。
“嗯。”秦束漫不经心地道,“其实眼下还不是季节。”
“总要预作防备的。”秦赐淡淡地道,“铁勒人前两年之所以安分,是因为他们正忙着西征柔然;如今柔然已经七零八落,铁勒的马匹也已喂饱,约莫很快就要南下了。”
秦束不由得道:“很快——是有多快?”
秦赐道:“铁勒兵强马壮,人所共知;那个铁勒小王,还不止有治军之才……传闻他有所谋划,要在平定柔然之后,称帝北方,与我朝正式开战。”
秦束听着听着,心中生出危机感,撑起身子来看着他,目中隐含忧虑:“河间王已经在那边镇守了,是人马不足以抵抗吗?若是开战……”
若是开战,凭着洛阳城中这一帮子衣冠士族,谁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
秦赐凝注着她,声音放得温和了些:“不要怕,有我在的。”
秦束轻声道:“若是开战,你怎么办?”
秦赐却笑了:“您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萧家的天下?”
秦束莫名地有种被冒犯的感觉,横了他一眼:“自然是担心你。”
他的笑声清朗地响起,像在这柔软丝缎上落了一地的月光。她想了想,又诚实地补充一句:“也担心这天下。若没了天下,哪来你我呢?”
他抱紧了她。窗纱上映着两人的影,微风从窗棂缝隙里透入,不冷,但令人发燥。忽而窗外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一颗一颗闪烁如星星,摇摇晃晃地升起、盘旋、飘荡,她抬起身,讶异:“那是什么?”
秦赐看了看外边,“是流萤。”
又侧首看她,她的容颜在夜中愈显出娇嫩的白,一双眼睛里满是好奇地望着窗外,他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窗格推开了一些。
她“啊”地叫了一声,“不妨事么?”
窗外原来只是一座无人的院落,三面竖着高墙,墙下种着低矮的花木,一群一群闪闪发光的萤火虫便在那花木间流连忘返。他抱着她,低声道:“不妨事。此处,永远是您的。”
她回过头,怔怔地看他。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结实的胸膛上,交错的疤痕下,是一振一振的心跳。
“待北方平定,天下安辑,待您心上没了那些负累,我们便一齐离开这里,寻个好去处去。”
他的声音温柔地侵入她的世界,如流水。
她静静地笑着,静静地相信着。
“好。”
***
翌日一早,显阳宫急召镇北大将军秦赐。
传闻秦皇后对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将军发了好大的一通火,问他昨日做什么去了,找了什么女人回家;秦赐只是僵直着不说话。待赶走了他,秦皇后又慌张匆忙地赶往永宁宫,正巧平乐长公主也在永宁宫中,与她母亲是一样地愁眉苦脸、愤愤不平。
自温育良外贬,再是愚蠢的人也能看出温家失势,秦赐偏在这时候甩开萧雩,是一个极明确的信号。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开始走错了棋?温晓容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倚靠着软榻,让萧雩给她捶着背,好像真是一夜之间老了一般,连腰背都在发痛了。
“秦赐昨晚,是真的与其他女人同辇回府了?”萧雩倒还沉得住气,只是脸上没有笑影,便干巴巴地发问。
“我今日一早便召他来训话了。”秦束焦急地道,“是他不晓得轻重……太不晓得轻重!”
“本宫还道他是一心为国,学那什么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呢。”萧雩冷冷地道,“敢情他只是不想和本宫沾边儿罢了。”
秦束叹口气,“到底是个胡人,养不熟的……”眉宇之间,攒出几分似有若无的情愁来,“他做这些事情,也不曾顾忌过我的面子。”
见到秦束也同自己一样地伤心丢份儿,萧雩反而安下心来,相信了她没有骗人,更宽慰地笑道:“不过他到底是姓秦的,离了这个姓,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嘛!”
温太后在这时候适时地插了句嘴:“我看你这丫头片子,是不是也想姓秦啊?”
“娘!”萧雩不悦地撒娇,温太后便慈爱地笑起来,秦束一同陪着笑:“长公主是天上的人物,秦家就算门第再高,那也只是地上的门第啊。”
这话却像一句委婉的拒绝。萧雩心知秦束不会喜欢自己,倒也不以为忤,只道:“皇后也是在说笑了。”
秦束摆摆手:“秦赐这事情,已害得我焦头烂额,我琢磨着,马上就得让父侯将他派出去,不让他再在这城里乱惹风言风语。”
“这样也好。”温太后笑笑。
将秦赐调出京城,且还是由秦氏主动调的,温太后当然求之不得。她想了想,拖长了声音道:“秦司徒是曾与先帝一道出生入死的挚友,又蒙受遗诏辅政,哀家往后还要多多仰赖他呢。”
秦束抿着笑行了个礼:“太后这话,可说得见外了。”
***
七月廿日,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五州军事、镇北大将军秦赐率军出征。永宁宫温太后推说身体不适,不能省文书理朝政,一应事务,交司徒秦止泽领尚书、中书两省协同处理。
第39章 佳人渺天末
显阳宫苑中的荷花, 怎么看都像是不会变的。
一整个夏天, 它都是那样悠悠然不紧不慢地开放;既无人催促, 也不作防备。但到了七月的收梢,便会突然褪了色、一片接着一片止不住地凋零入水,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摧残,但其实这苦痛已经连绵了很久,是从盛夏的灿烂里就埋伏下来的。
秦束望着那荷花, 耳边听着司徒府长史在十步远的垂帘之外所作的高声禀报——
“度支曹奏, 家有五女、贫不能给事之家, 复其租税。又, 先帝时起太仓于城东, 不应所求, 奏起常平仓于东西市, 周转郡国邸阁用度。”
“河间王萧霆、并州刺史皇甫辽奏, 北地边塞障壁乃前代所筑, 年深朽坏,不能应敌, 请款加葺。”
“尚书左仆射陈丰、散骑侍郎黄直劾, 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不应征调, 罔视国纪,私蓄兵马甲楯, 有不臣心。”
……
许多件文书终于一一报完,秦束终于稍稍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道:“父侯有心了。一切便按父侯的意思办。”
“是。”
那长史领命离去, 却又被秦束叫住:“且慢。”
她静了片刻,道:“温侯的事情,岂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臣随意议论得?那些弹劾不要给官家看了,省得让官家烦心。”
长史似也着意看了她两眼,但只能看见那碧色的裙角。他垂下眼帘,“是。”
***
“什么陈丰、什么黄直,从前还不是我家里的一条狗!”温晓容终于忍耐不住,一入寝殿便破口大骂,“哀家已经一退再退,他们还想怎样?!”
幽瑟跟了上前,一边连忙屏退了其他仆婢,低声劝道:“娘娘息怒,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些人不也被秦皇后骂了么?说他们乳臭未干,乱参国政。”
“秦束倒是能忍。”温晓容冷笑,“眼下她父亲秉政,什么事情都先报与她知道,俨然已经是垂帘听政了,她却还装出一副谦恭惶恐的模样来。”
“秦赐不在朝中,她就算垂帘听政,也没有什么倚仗。”幽瑟轻轻给她揉着肩,“其实上有太皇太后,中有两宫太后,按理是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呀。”
温晓容抬手扶着额头,看见菱花镜中的自己,妆容妩媚多娇,四十余岁的年纪,她却觉得自己已经与八十岁的老妇无异了。寂寞是丑陋的。
“婢子还听闻一件事情。”幽瑟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那个夏中书,近日又时常往永华宫去走动了。似乎永华宫在朝的亲戚,多半也都是他给安置的。”
“噢?”温晓容轻轻抬了抬修长的眉毛,“这个夏冰,当真泥鳅也似。”
“但他可是先帝明点了的顾命大臣啊。”幽瑟劝诱地道,“当初遗诏里的人物,两宫、秦司徒、夏中书、再加上一个小秦将军,一半都是秦家的人了,杨太后料想也不会同我们一边;只剩下这个夏冰,倒是很松动的样子……”
温晓容的眸光渐渐地深了。
“你说得不错。”半晌,她道,“我会想个法子——”忽而她转过脸,“我们家阿玖不是已被秦家毁了约?你派人去温珩家里,探一探她的口风——上回温珩他自己不检点,给我捅了那么大的漏子,不容他不把女儿送我。”
“是。”幽瑟应声,“那夏冰那边……?”
温晓容冷冷一笑,“一个寒人,还有资格挑挑拣拣么?我让他娶,他敢不娶?”
***
并州,雁门郡治广武。
河间王萧霆与并州刺史皇甫辽在军营中迎接秦赐。三人曾经在平定苏熹之时并肩作战,此时旧地重逢,各个欣然。萧霆打量着秦赐,不过数月不见,后者好像更笃定了一些,甚至会笑了。
秋节凛冽,三人登上烽堠,遥望远方,一览无余的天幕之下,是染着星星点点青碧的荒原,偶尔能望见河流、帐篷与牛羊。
“边关上也有一些百姓,说不清是胡人还是汉人的。”皇甫辽粗声道,“有时我们抓他们服役,他们便是汉人;有时铁勒抓他们服役,他们便是胡人。”
秦赐望着那些人。其实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那一派安然的气氛,却透出弱者的无可奈何来。
“末将的父母,据说便是这样的人。”他忽然说。
萧霆心下吃了一惊,默默看他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异样。皇甫辽大咧咧地发话了:“什么?啊,你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胡汉的混种,说不定还真是这一带的。”
萧霆发问:“你想寻你父母的底细么?兴许黄沙狱中,还有存案。”
秦赐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