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节
宜宁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哽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让佟妈妈带庭哥儿去洗澡。
她刚到屋子里,准备给庭哥儿找些跌打的膏药用。珍珠就匆匆地进来了:“……小姐,金吾卫的郭副使过来了!”
宜宁把手里的膏药交给松枝,让她去给庭哥儿上药,她皱了皱眉。这位郭副使跟魏凌的关系一向很好。她也只是偶然见过一次,魏凌向郭副使介绍她,当时还说过几句话。怎么会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她作为女眷不好去见外男,但是现在府里除了她,也没有可以待客的人。
既然这个时候找上来了,那必然就是急事了。
她带着丫头婆子去前厅,看到穿着武官袍的郭副使正在前厅等她,他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到宜宁之后立刻走上来。犹豫了一下抱了拳说:“魏家小姐,我也是着急了没办法。不得不上门来说!您看能不能让我见一见老太太?”
魏老太太现在站都站不稳了,宜宁根本不敢让她听任何坏消息。
她请郭副使坐下来:“祖母身子不好,无妨,你跟我说就是了。”
郭副使心想她一个小女孩能懂什么,但此时情形危机,也顾不得了,他定了定神道:“我今日进宫面圣,是要去听圣上安排调务的。谁知道碰到了忠勤伯……我就在殿门外等了一会儿,听到忠勤伯参了国公爷一本,如今他算是趁火打劫了。把宣府的过失全部算到了国公爷头上,甚至说他曾抗旨不遵,早已有意不当这个宣府总兵。皇上听了更加生气,当场就摔了茶杯!说了句‘其心可诛’!”
“我听到圣上发火了,不敢多听,立刻就出来了。”郭副使说,“这次圣上怕真是动了大怒了。我们却没有什么办法,如今只能来看看老太太,看她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办法救国公爷这一次。否则国公爷就算活着回来也难逃一死啊!就算不死,恐怕褫夺封号、贬为平民都是最轻的!”
宜宁听了他的话几乎愣住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心,用力地抽动着,带着阵阵战栗感。
昨天程琅就说过了,他担忧皇上会借此向魏凌发难,树大招风。但她以为现在处理军务要紧,皇上应该不会贸然动魏家。谁知道忠勤伯居然去参了魏凌一本……魏凌如何跟忠勤伯结仇的,还不是因为她!当初魏凌威逼忠勤伯不要外传她和沈玉的事,还差点就废了他儿子。现在魏凌眼看着不在了,他不记恨之后伺机报复才怪!
皇上本来就有意惩治魏凌,这样火上浇油,不夺英国公府的封号也是要夺的!
“我等人微言轻的,也左右不了皇上的意思。”郭副使有些不忍她一个女孩儿承受这些,他沉声说,“其实我们都清楚……国公爷应该是回不来了。谁都不敢把话说死了……你如何主持得了英国公府这么大的摊子。不如叫了老太太出来,咱们合计合计,总是有主意的。你父亲这些年广结善缘,能帮他大家都会帮的。”
宜宁瘫坐在太师椅上,她可以管英国公府的庶务,可以照顾庭哥儿。但是朝廷的事她却插不上手……魏老太太又能做什么?她一个内宅的老太太,就算有超一品的诰命在身,但是这时候再去见皇后求皇后。皇后又会理会她们吗?眼看着英国公府倾颓在即,谁会在这个时候搭把手。这些人就算看着往日的情分想帮英国公,但是他们又能想出什么主意来。
她闭了闭眼睛,站起身问:“郭副使可有什么想法?”
郭副使迟疑道:“不如上了折子为你父亲求情,念着他往日的功劳……”
“皇上若是扔在一旁不看呢?”宜宁问,“若是说我父亲耽误军情,因此降罪了你们呢?”天威难犯,不能莽撞行事。武将没得个方法,使起招子来病急乱投医。实在不是能借助的。
郭副使听她的话句句都是有条理的,终于能跟她说几句话。他们何尝不知,但这关头能有什么办法!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但如今……也没有个人站出来为你父亲说话!陆都督跟兵部商议,求见他的人一个都没有见过,我们都想他是要明哲保身的。但总不能看着他征战一身,出事了还沦落到褫夺封号的下场。”
宜宁紧紧地捏着拳一会儿,她恭敬地给郭副使行了个大礼说:“多谢郭副使传话,父亲现在生死不明,但您肯帮他的情分我记住了。”
郭副使连忙让她起来:“这……这也不知道能帮到什么。你不必这般,当年国公爷救我的情谊比这个重!”
“我有办法试试。”宜宁低着头,继续说,“还望郭副使帮我注意宫中的消息,我感激不尽。”
宜宁让人送郭副使出门,她去了魏老太太那里。
许氏终于把魏老太太说得心情缓和了些,难得看到她神情放松,和颜悦色地问魏颐最近在读什么书。看到宜宁进来了,拉着她的手说:“你可来了,嘉姐儿说要跟你玩,去你的院子里没有找到你。”看了她一会儿又问,“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宜宁摇了摇头,她看到魏嘉站在许氏拉着许氏的手,怯怯地看她,还是很好奇的样子。她回过头说:“您和堂婶聊了什么,这么高兴。”
“你堂婶说留在这里照顾我,府里她能帮忙照看一些。”魏老太太说,“嘉姐儿也先留下,不过你魏颐堂兄要去中城兵马司任职了。”中城兵马司离玉井胡同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祖母,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宜宁突然跟她说,“要去铺子里看看,带管事的顾妈妈一起去,您不要担心。”
魏老太太愣了愣,说:“那要不要我再让宋妈妈陪你去?”
宜宁摇了摇头说不用。珍珠已经叫下人套好了马,进来请她。宜宁告退之后出来,珍珠给她披了件披风,她踩着脚蹬上了马车。跟在身后的是魏凌培养的一队护卫。她挑开车帘,声音淡淡的,几乎要隐没在暮色中:“去……宁远侯府。”
宁远侯府,她已经多年不曾踏足。
但是现如今除了陆嘉学能帮英国公府,还有谁能帮得了?
程琅毕竟只是吏部的官员,手伸不到军政来。求罗慎远也是为难他,他现在在朝堂刚站稳,不能牵涉到这里面来。
她只能去求陆嘉学。
马车吱呀呀地走在已经收了摊的路上,下午出的太阳收回去了,照在街上积水的水凼上。宜宁听到胡同里有孩子玩耍的声音,大人呵斥的声音,药铺的小伙计读药方的声音。再然后闻到了炊烟的味道,这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开始做饭了。
宜宁靠着马车壁,她想起以前也不是没有求过陆嘉学的。
大概就是,她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他总是骚扰她:“家里没有这个吗?”或者是笑着凑到她面前,“你跟我说话,我给你买好十倍的好不好?”
她几欲崩溃,说道:“你不要吵我了,不然我做不完,晚上要赶工了!”这是给侯夫人做的生辰礼,一条嵌翡翠的抹额。
他皱了皱眉说:“唉,别人送这么多礼。你送她她说不定扔到库房就不理会了。”
他又正色说:“但我现在就理会你,你怎么不讨好我呢?”
最后她求他别骚扰自己了。出去走马喂鹰,赌钱都可以,饶她个清净。
他却笑眯眯地揽了袍子,靠着她看书。
现在她去求他,看着他冷漠的面容,要叫他陆都督。她甚至要跪下来,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那个记忆中人,她要跪在他面前吗?
第113章
宁远侯府靠着顺天府所在的胡同,这里常有顺天府的官员衙役往来,寻常百姓不敢轻易涉足。
更何况陆嘉学掌管侯府之后,同一条胡同的济宁候被削了爵,宋家举家搬出了胡同。整条胡同都归了宁远侯府,就显得越发冷清了。
但这些景色对她来说却无比的熟悉。胡同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树,立在宁远侯府门口的石狮子。高大的黑漆桐木门,麒麟鎏金的铜扣。门口林立的侍卫,比起英国公府的气派,如今的宁远侯府更有种森严缜密之感。
随行的管事递了拜帖。宁远侯府的管事打开看了,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能当得宁远侯府的门面,自然是人情练达的人物。
英国公府与宁远侯府往来甚多,但如今魏凌出事的事谁都知道,都督一直没有发话,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贸然放了英国公府的人进去,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怎么办?若现在英国公府的人是来添麻烦的,他可不是给都督找麻烦吗。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了笑:“我们家侯爷昨个就去了兵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英国公府的管事听了皱眉,回头低声跟马车里的人商量,片刻之后又走过来说:“……咱们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诉都督,还望您先放了马车进去再说。天色眼看着就晚了,夏夜里外面蚊虫也多。”
瘦小的管事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让护卫打开了门。
夜色渐渐深了,护卫簇拥着陆嘉学的马车进了宁远侯府。他从马车上下来,披着披风,高大的身影在屋檐的灯笼光下显得越发挺拔。
陆嘉学往书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了上去,低声禀报:“侯爷,英国公府小姐……在前厅等您。”
陆嘉学的脚步顿了顿。他跟汪远、兵部尚书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内侍的人就过来告诉了他因为忠勤伯的谏言,皇上对魏凌发怒的事。各路求见他的人很多,他一时也没有理会,现在更紧急的是边关。再者对于魏凌的莽撞,他也的确不满。
别人都只敢通传了,等着他宣见。
这个魏凌的女儿倒是有胆子,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陆嘉学回过头,问道:“你就这么放她进来了?”
瘦小的管事忙说道:“您认了英国公府小姐为义女,她又说有要事要告诉您。再者来的是她,别的人小的还不敢放她进来。”
一个尚未及笄的闺中女孩儿能做什么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开车帘,车里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他还有些同情她。
再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说没就没了。英国公府但凡还有点办法,就不会放还没有及笄的小姐出来求陆嘉学。
陆嘉学听了嘴角微扯,什么都没有说,大步向前厅走去了。
既然她来都来了,那总得听听她要说什么。
在前厅伺候的丫头给宜宁上了茶,她发现还是陆嘉学最喜欢的君山银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茶叶。针叶一开始枯萎的绿色,开水一冲全浮到水面上,然后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枪是上品。茶水现出淡黄色,清香扑鼻。
陆嘉学走到前厅,从槅扇里,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撒碎樱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群垂落脚边,腰线只被腰带细细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来。因为胸脯鼓鼓,越发显得腰纤细无比。她捧着茶杯细看里面的茶叶。水雾弥漫上来,她那张脸就笼在水雾里,朦胧而皎洁。
听到陆嘉学的声音,宜宁抬起头。
门外还站着他的侍卫,陆嘉学走进来坐下的时候一句话没说。也不怎么讲究坐姿,却是一种从容威压的压迫感。
有管事进来给他奉了信,并垂手站着一旁等着他看。
陆嘉学一边看信,抬头说道:“怎么的,不是来我府上要见我吗?你要说什么。”
他这么一问不算太客气,甚至有威逼之感,气氛有些凝滞。
宜宁早就想到陆嘉学这时候不会给她什么好脸,他能见她已经算是意外了。其实若是陆嘉学不见,她有办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陆嘉学的秘密,狰狞的篡权和手刃兄长的残暴。为了保住英国公府,罗宜宁不介意用这些跟陆嘉学周旋。
她向陆嘉学行礼道:“义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家父情况危急,现在……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点大,她的手腕太细,并不是很合适她戴。她把这串珠子拨下了,“我认您做义父的时候,您曾经说过,以后您会庇护我……父亲说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战场上保身的。现在只求您看着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陆嘉学听了一笑,他缓缓地问:“你凭什么觉得,你一个义女的身份来求,就能让我答应你了?”
“要不是你父亲没有上报军情,冒进出兵,此刻平远堡还好好的,边关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边。”他把信放下继续说:“你知道因为你父亲,边关要持续多久的战事,要搭进去多少财力人力吗?知道因为你父亲,皇上连我都盘问了吗?”
在这种时候他永远是极度清醒的。
他自从掌权之后,很少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的话。一旦他说话了,那就是斩钉截铁的。
陆嘉学一直没有管,宜宁就知道他不准备管。一则如果魏凌已经死了,再帮英国公府没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二则他也对魏凌的叛逆不满,魏凌再做了宣府总兵之后隐隐超脱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袖手旁观。
其实陆嘉学的话很有道理,的确因为魏凌的失误,这事牵扯得太大!但是魏凌又何曾想过三万大军会殒身,他自己会战亡!他几岁就在卫所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
陆嘉学没有听到她说话,却看到她上前一步。然后双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她跪在他面前,裙裾像莲花一样铺在地上。
宜宁这时候真的不知道陆嘉学在想什么,她在陆嘉学面前服软,他也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似乎只是在静静地打量。
但无论怎么样,这些话她都是要说的:“父亲纵使有错,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他因打仗落得满身伤痛,家里的各种药膏多得能开膏药铺子。下雨天的时候左腿的旧伤就会痛。”她抬起头看着陆嘉学,“他保卫边关这么多年,难不成就因为一次败仗,所有的功劳都没有了吗?天下的将士听到了恐怕都要笑一声朝廷不公。瓦刺在边关烧杀屠村,父亲他带兵讨伐中了埋伏……父亲可想中这个埋伏?”
想到可能会被褫夺封号的魏凌,想到还小的庭哥儿,宜宁就觉得一股湿意弥漫上来,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继续说:“马革裹尸的时候,连个名声都要败坏尽……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哪个是哪个都分不出来,再多的错都该饶恕了!”
就连旁边听她说话的管事都愣了愣。英国公府小姐虽然是闺中女子,这等心境却是少见的。说得他都有些动容了,只不过他们侯爷是个铁石心肠,没有什么柔软再能感动他,可以撼动他那副铁石心肠。
但是陆嘉学听到这里却低下头,然后缓缓地合上了信,把信扔给了管事。然后道:“你先出去!”
管事着实很想知道陆嘉学会不会答应,他甚至怕宜宁冒犯了陆嘉学,惹得陆嘉学对她不善。他那一犹豫,陆嘉学的声音就是一沉:“滚出去!可还要我多说?”
说不紧张害怕是不可能的。宜宁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听到管家走出去,然后带上了前厅的槅扇。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烛火的暖光。
外面守着的青渠看到这里,本来是想冲进来的。去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她看到那双皂色的靴子走到了她面前,陆嘉学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罗宜宁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但是他靠近的时候,她看到他刀凿斧刻般深邃的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神情。他靠得极近,然后说:“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完整的说法是什么。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若是有一日去认尸骨,哪个是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不要打仗好,没有战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连尸骨都认不出来。”
罗宜宁嘴唇微微地发抖,她觉得陆嘉学的气息很陌生,几乎就是唇齿之间。
她缓缓地、缓缓地说:“都督大人这话……我不明白。您这是做什么!”她想挣脱,陆嘉学却又捏紧了些逼近她,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直看着她说,“你若是承认自己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救你父亲。你觉得怎么样?划不划算?”
罗宜宁根本不记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说过什么!难不成他过耳不忘,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吗!
罗宜宁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是想您救我父亲,要是我知道您在说什么自然会答应!但是我不知道,却不可胡说。这话父亲常说给我听,要是哪里惹了都督大人不痛快了,那只能请您原谅了。”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你一个闺阁女子,以后不要深夜来求人了。”陆嘉学淡淡地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