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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明珠很少听到严鹤臣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话,他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诱哄,也带了几分鼓励,让她按照他的想法一步一步说下去。
    “按照宫规,这个小黄门该怎么处置?”
    严鹤臣似乎一笑,淡淡道:“杖毙。”
    这不留痕迹的两个字,说得明珠打了个冷战,严鹤臣见自己把她吓到了,有些不自然:“你不用怕,这是他自己做了糊涂事该有的下场,若是在景帝时期,”他突然顿了顿,不过又若无其事地接过话,“小太监做了错事,扑杀、车裂都是有的。不过挨过一刀的东西,也得了一些体恤,做太监的,若是砍头,也向来不用拖到菜市口斩首,一般都给我们留些脸面来。”
    听着他把自己也归集在太监这类人里,明珠心里竟升起了几分涩然。严鹤臣倒是神情如常:“不过,杖毙了他是万万不够的,方才你也听见了,郑贵人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这事若是轻描淡写地算了,以后会更肆无忌惮,不过这事,自然要由皇上来处置。”
    看样子,严鹤臣已经想好了后面的招数,明珠轻轻点了点头:“我已经好多了,今天晚上,我去和连翘睡吧。”
    严鹤臣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到底于理不合,日后若是送她入宫,说她在一个太监的床上睡过,像什么样子。
    严恪给她拢着披风,送她出门,连翘的住处是司礼监外的厢房,虽说是厢房,可却是严恪专门安排好的,里面拢了炭盆,门窗都修得很结实,看样子,严鹤臣确实打定了主意,让她常住在这里了。
    这一夜,严鹤臣睡得并不安稳,合上眼,就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属于明珠身上特有的味道,在黑暗中,严鹤臣睁开眼,郑贵人,槿嫔,姚皇后,这些人的脸都在他眼前闪过,只怕明日又是血雨腥风,他轻轻闭上眼,明珠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
    初六这日一早,皇上在慎明阁起身,有黄门宫女上前为他整饬着装,宇文夔腰间挂着青玉佩绶,他身边的贴身太监刘炳全为他在佩绶边上,加了一个络子。
    宇文夔瞧见了,用手摆弄了一下问:“手艺倒是不错。”
    刘炳全笑着说:“还是早先皇后让人送过来的,说是今年内务府给娘娘送去的,娘娘觉得这个颜色好,专门献给皇上。您知道这络子是谁打的?奴才也是前一阵才听说,原来是明珠姑娘打的。”
    宇文夔哦了一声,想到什么似的问:“明珠如今人在哪呢?一会下了朝,让她来慎明阁,前阵子朕让她看书,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出门道来。”
    刘炳全面露难色:“明珠姑娘刚从鬼门关里闯过来,嗓子也倒了,只怕污了皇上的眼。”
    宇文夔抬起眼,平淡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慎明阁分东暖阁和西暖阁,东暖阁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而西暖阁却随意多了,皇上有时在这用膳,有时候小憩或是临摹字画,西暖阁也比东暖阁里头多了几分闲适和诗情画意来。
    明珠立在暖阁正中,脚下的波斯的长绒毯,站在上头,像是站在棉花里似的,屋子里摆着时令瓜果,一旁的博山炉里沉香袅袅,暖阁正中挂着装裱好的四个字“明德惟馨”,龙飞凤舞,说不出的狷狂张扬。
    今上有逐鹿天下,堪比秦皇汉武的政治野心,字如其人,确实不假。
    明珠今日的衣服是严鹤臣挑的,因为身份的原因,也不好穿得太张扬,只是浅青色的褃子,衬着一张清水脸。只是褃子的领子低,刚好能露出明珠颈间触目惊心的淤青。
    宇文夔走进屋,就瞧见了端庄而立的明珠,她穿得清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水灵,方才严鹤臣已经把实情道出,他听得几乎火冒三丈,可如今看见她站在面前,心里头的火消了大半。
    “到朕跟前来。”宇文夔在桌案前坐好,叫了明珠。
    明珠走到他面前,亭亭着行礼。
    “你受委屈了。”宇文夔抬起眼看着明珠,看她精致玲珑的下颌,纤细白皙的脖颈,偏偏上面的青紫,毁了美玉无瑕,宇文夔又觉得恼怒起来,耐着性子说:“郑贵人欺上媚下,大错特错,朕这就将她降为答应,罚去北三所。”
    明珠福了福身,哑着嗓子说:“奴才人微言轻,请皇上莫要因为奴才责罚郑贵人。”
    盈盈双目,我见犹怜。
    宇文夔摆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是她自己犯了错,你不要进心,这几日好生休息。”他顿了顿,又问,“一晃数年,你父亲可好?”
    “父亲身体康健,一切都好。”明珠答对从容温和,宇文夔很是满意,“严鹤臣告诉我,你如今在司礼监,这也好。”
    又说了几句,宇文夔摆了摆手让明珠退下。走出西暖阁的门,明珠看见严鹤臣站在日光里等她,他身上的行蟒图案被日光照得潋滟生光,明珠站在三级台阶上,倏而对他展颜一笑。
    她笑得无声,像晚香玉绽开,嫣然无方。
    有笑意一闪而过,严鹤臣迎着她走过去,轻声问:“怎么这么开心?”
    明珠哑着嗓子,轻声说:“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
    严鹤臣失笑:“何出此言?”
    “皇上越是怜惜我,我就越是伏小做低。”严鹤臣听懂了,亦是笑笑:“这怎么就不是好人了,不过是两句话的事。”
    严鹤臣是真心实意地教她该如何在生死场里生存,如何和皇帝相处,她的欢喜是因为得偿所愿,没有辜负严鹤臣的教导,可若想着和皇上相处,心里便欢喜不起来了。她抬起眼看着身旁的严鹤臣,就这般一个皎皎如明月的人,哪里能让她联想起去岁那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入夜之后,掖庭里是寂静空旷的。严鹤臣从御前回到司礼监的时候,四下阒无人声,他专门绕了个远,绕到明珠的厢房外面。厢房里面已经熄了灯,估计都已经睡下了。他这才缓步走回自己的西配殿。
    也不知怎的,如今却觉得司礼监也不似以往那般冷冰冰地冻人骨头了。
    他走到廊庑底下,朱红的灯笼随着岑寂的夜风左摇右晃,一个人头戴兜帽,立在灯笼底下,严鹤臣站住了脚步,和她四目相对。那人抬起手,缓缓把兜帽拉了下来,露出一张妍丽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严鹤臣拱手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四下万籁俱寂,只有草丛深处,虫豸幽鸣,称得夜色岑寂,晚风徐徐,严鹤臣抬起眼,神情平淡而冷肃,眼眸深处,透不进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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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二月的天气, 春寒料峭,严鹤臣走上前,推开了西配殿的门:“夜深风露重, 长公主贵人临贱地, 当真折杀臣了。”
    襄平长公主默默抬步进了西配殿,在桌边坐下,而后又抬头看向严鹤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你有多少日不曾到昭和宫来了,可还知道?”她也不等严鹤臣回答,轻声道,“二十五日了,自那丫头离了昭和宫, 你就再不曾来了。”
    她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兴师问罪,是平静得如同死水般无波无澜地叙话:“我今日来问你这么一件事, 东狄屯兵,皇上是战是和?”
    烛光盈盈地照着她秾丽的眉眼, 襄平长公主是宗室女,她的亲生父亲是景帝的兄长,戎马倥偬的祁王,她身上流着将门的血液, 此刻目光如炽, 咄咄逼人。
    严鹤臣沉默了, 襄平长公主冷冷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便是要主和了。那不足为惧的百越之君, 他都靠和亲求和,如今面对狄人的铁骑,他又怎么会派兵呢?这一次嫁哪位公主,也该轮到我了,是不是?”
    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其实她说得没错,乾朝国库不丰,十多年前的掖庭宫变耗费巨资,再加之景帝时期的开疆拓土,如今施行与民休息之策,经过数十年的励精图治,已初有成效,只是不宜再大动干戈。他在这方面是可以理解皇帝的政治构想的。
    宇文夔想战,他的战争欲望空前膨胀,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展宏图,南征北战而后留名千古更有吸引力的了。可他也明白,此刻不是战机,能够靠女人化干戈为玉帛,无疑是上佳之策。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可以是玩物,是身份的锦上添花,是权力的棋子,可唯独不能是她们自己。
    东狄的势力空前强大,若嫁,只有长公主这独一无二的人选。那夜,慎明阁的火烛光里,宇文夔对严鹤臣说:“襄平是朕心爱的妹妹,这二十多年来,她得到的是举国的宝物和珍馐,如今也是时候让她为我朝尽忠了。”
    每一个公主的命运,都心照不宣,只是整个王朝需要一块遮羞布,遮遮掩掩的没有人挑明。
    而此刻,襄平长公主坐在灯边看向严鹤臣,倏而一笑:“自从他死后,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其实长公主是订过亲事的,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大皇子身边有一位年轻的赵小将军,战功赫赫,南征北战。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向景帝请婚,求娶襄平公主。先帝为笼络他,欣然答允。
    在枯燥的深闺岁月里,在所有人让她学针织女红的日子里,赵小将军却派人送给她漠北的弯刀,送她日行千里的汗血马,他的信中提起塞外的雄鹰,连绵的雪山,一望无际的敕勒川。他告诉她,婚后她们二人退守封地,骑马翻越关山南北,横跨草原去看天池。
    好梦易醒。
    十年前的宫变,襄平长公主所知甚少,只知道有一天深夜,御林军把昭和宫围得水泄不通,一连半个月,皇宫像是一个鬼气森森的铁桶。
    而后,她才知道,她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了大皇兄,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去漠北的希望。赵小将军死了,是大皇兄的生母德妃娘娘让他去守最危险的北城门。
    三皇兄荣登大宝,她成了举国的长公主。从那一天开始,就在幽幽的掖庭里苦熬着,一直熬到今日。
    “十年了。”襄平长公主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还有两个月才到清明,你若是有空,替我给他扫扫墓,上一炷香吧。若是行,再告诉他一声,别等我了,我是乾朝的长公主,我不能自戕。”
    春日的夜依旧是冷的,长公主说了一会话,终于站起身,她走到门口又站定,回过身来看向严鹤臣:“这么多年,也谢谢你。”她跋扈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从锋芒毕露中跌落尘埃。
    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严鹤臣:“明珠,是在你这对吗?”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景泰蓝描金的瓶子,放到桌子上,“她的事我听说了,这是去淤青的药,留给她用吧。”
    这宫里的哪个人没有自己的苦衷呢,严鹤臣看着襄平长公主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只觉得心里也并不太舒服。
    傲骨者被迫弯腰,跋扈者磨平了棱角,理想被粉碎、诚实的人开始说谎,这是皇宫,这就是煊煊赫赫的紫禁城。外面看着盛极一时,风光无两,底子里已经开始腐朽,透着一股几千年都不散去的霉味。
    那桌上的瓶子,严鹤臣并没有碰。
    严鹤臣走出了门,头顶孤月一轮,繁星璀璨,他绕过司礼监的几排房子,不知怎的,又走到了明珠的住处之外。
    门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严鹤臣一愣,甚至疑心自己看错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那人竟然是明珠。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样泼了她一身。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严鹤臣的五官在月光下越发依稀,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很久,严鹤臣率先问:“怎么起来了?”
    明珠身上披着外衣,头发简单地绾起,宫女该有的规矩她一刻都不敢忘,就这般半夜跑出来,是不该的。她心里有几分惶恐,而后轻声说:“我睡不着。”
    严鹤臣撩起衣袍,在她身边坐下,明珠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向来高高在上,且不说这样的台阶,就算是下人的房间也不会轻易涉足,可偏偏就这般和她挤在了同一个台阶上。
    “在想什么?想家?”
    明珠摇摇头看着他,轻声说:“我在想我母亲,我没有想家。”
    能听见虫豸的浅唱低吟,严鹤臣在她身边轻声说:“其实入了宫也是好事,皇上可以成为你的依傍,你若是讨得太后欢喜,太后也能为你做主,他日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便真的有了依靠。”
    字字句句,明珠分明已经感受到,严鹤臣是从心里面在替她考量着的。
    “可是,严大人,”明珠的声音很轻,“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入宫,我巴不得皇上根本看不上我,我一直做宫女也好,到了年龄放出宫去也罢,我不喜欢紫禁城。”郁结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吐了出来,明珠倏而觉得轻松了。
    “我也是随口说说,”明珠又补充,“走到今天,我早就知道,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多谢大人帮我,严大人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柔和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明珠事事替旁人考虑,性子温和沉静,不好与人争高低短长,外柔内刚,心里也能藏事。唯一的缺点是心太善,人善被人欺的老话说得没错,旁人不会因为你的和善让你半分,哪个不是想要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严鹤臣倏而觉得自己又不该送明珠入宫了,他认真剖析了一下自己,舍不得这三个字从胸口滚过,他不敢让这三个字落地,如何能舍不得呢?这女郎同他没有半分干系,这没头没尾的怜惜,让他自己也有几分措手不及。
    严鹤臣突然觉得脑子更乱了,可又不忍让明珠瞧出什么端倪来,他舒了口气说:“若是你当真不想入宫,也不是没辙,只是你要想好了才是。若是想不通,就再让皇上等一等,巴巴赶着送上去,没来的不被人珍惜。”
    打更的声音过了三下,已经是三更天了,严鹤臣早上还要随侍皇帝上朝,明珠仰起脸看着他:“时候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安置吧,再过一两个时辰又要起了。”
    她的眼睛依然清润明亮,严鹤臣嗯了声,站直了身子,看着明珠推开门走了进去,而后又在门外站了一会,才终于迈着步子走了。
    而慎明阁里,宇文夔却依然没有睡觉。他身边站着的是御史大夫裘承,宇文夔看着他手里的信,轻声问:“此事可有万全把握?”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臣有八成把握,余下两成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裘承本是宇文夔的伴读,二人相交二十年,关系非同一般,他说的话宇文夔倒是十分相信。
    “严鹤臣不光贪赃巨万,卖官卖爵,更甚至,暗中阻碍盐铁官卖,林林总总不胜枚举,过去我们苦于没有证据,如今证据确凿。皇上,此乃天赐良机,借此机会,一举打压那阉竖,把司礼监少府监的权力一举收回,以巩固您的万世之治才是!”裘承言辞恳切,目光如炽。
    “好!”宇文夔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去谋划,等襄平出嫁之后,便把我朝这一毒瘤连根拔起,扫清余孽!”
    襄平长公主被赐固伦公主,赐予东狄可汗为妻。明珠得知这一消息时,还愣了一下,她留心观察了一下严鹤臣,发现他一如既往,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似的。
    她本以为襄平长公主会像过去一样哭闹不从,让严鹤臣想办法周全,可如今她却坦然接受了,向皇帝叩拜致礼,而后把宫人们都遣散,几个相熟的丫头,她都一一赠送了礼物。
    这一日,严鹤臣经过长街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这是长公主送给我的手钏,你看这鸡血石,鲜艳如血,只怕是值上百金呢。”
    旁人恭维道:“果真还是姐姐有福气。”
    “那可不,不像哪些个下贱胚子,不过被赏了本书,就满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看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爬了龙榻呢。”这语气欢快,可严鹤臣一瞬间只觉得无名火起。
    第30章
    他站定了冷冷看去, 流丹正站在百子门附近和其余几个小宫女闲聊。
    她说得尽兴,没注意到身边的宫女已经开始对她使眼色,她把手钏收好之后, 洋洋得意道:“卑贱的人目不识珠, 一本书有什么的。”
    “一本书没什么,可却是御赐。你口出妄言,目无尊卑,跟在长公主身边这么多年,一点规矩都没学会么?明珠若是当真被召幸,自然该有敬事房存档,你若不信,随我去看看如何?”
    这声音像刀子似的锋利, 流丹如遭雷击,猛地转过身看向严鹤臣, 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严鹤臣也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在掖庭浸淫这许多年来, 他当然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暂且不睬她,待回去之后让严恪带人料理了,可偏听见她污蔑的话,他只觉得怒火中烧。这年轻轻的女郎, 虽然日后也是要入宫的, 可若是如今就被谣传出去上了龙榻, 只怕是身份上也要矮上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