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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八月的暑气很重,在路灯的光晕里飞舞的蚊虫,像从冒着光的炭饼上升起来的火星,马路上烫得人没法久站。
    沈宜游既怕冷也怕热,但他莫名不想打车,也不想去酒店,只想独自再走一走。
    合作的策展人罗宾斯发了一条信息给他,问他谈得如何,沈宜游想了想,回:“他没决定。”
    他拐过一个转角,和几个中学生一起等交通灯由红变绿,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忽而看见了马路对面的别墅小区圆形大理石制成的喷泉池,和气派的入口。
    沈宜游觉得有些熟悉,又看了少时,忽而一惊,这是他父母住的地方。
    是他没久居过,没很多感情,但以前常常要来的地方。
    沈宜游从前进出都是坐车,也不曾仔细观察附近的景物,一时竟然没有认出来。
    从出生起,沈宜游便由外婆照顾,在南方度过,七岁来到首都上小学,住在母亲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
    父母都很忙,没有很多时间来照顾他,三天两头不见人,却同时要求他必须优秀。
    沈宜游没有什么开心的童年,也没有过叛逆期,回溯学生时代,留存得最多的记忆,是在时常轮换的保姆的陪伴下穿越城市,到不同的学校或老师家中,学不同的东西,考不同的试。
    高中去英国前,别墅才装修完成,搬家时沈宜游不在,他的外婆来了。外婆本打算住一段时间就回南方,却在出门散步时车祸离世。
    沈宜游从伦敦赶回来,走进这栋让他陌生的别墅,在富丽堂皇的,搬走了沙发和茶几的大厅里,看到坐在外婆的冰棺柩旁的,穿着白色孝衣的神情木然的母亲。
    外婆临终前抓着护士的手说,必须得等宜游到了,才能进殡仪馆,因此大家都在等他。
    “你总算来了,”母亲对他说,“先去磕头。”
    那天和今天一样燥热,沈宜游穿上白麻布的衣服,跪在棺柩前磕了头。他那时没哭,回去上学后的某一天夜里,沈宜游躺在床上,抓着外婆给他的荷包,恍惚地流了眼泪。
    外婆走了,他只剩自己一个人。沈宜游哭的时候想。
    但再仔细想一想,他其实早就只剩一个人。
    和李殊谈恋爱的三年里,他有过认为自己正在被爱的时刻。
    当李殊清晨提着行李袋敲开沈宜游酒店公寓的门,沈宜游得知他从旧金山赶来的时候,沈宜游幻想自己是被爱的。
    当他们第一次接吻和做爱,李殊从沈宜游背后紧紧抱着他,沈宜游以为他找到了一个爱人,李殊会让他不再孤独。
    他们永远、永远相爱,永远在一起。
    沈宜游进行了失败的尝试,尝到很多没尝过的苦头,放弃求而不得的挣扎之后,开始努力纠正自己,去过一种更正常的、没有李殊的生活。
    他又在小区对面站了一小会儿,想到外婆对他和母亲能建立更亲密的关系的天真愿望,逼迫自己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个短信。
    他给母亲写“我今天到首都出差了,明天回s市。”
    等待了十分钟,没有收到回复,恰好有一辆空出租车开过他身边,他招手拦了下来。
    回酒店的路上有些堵车,沈宜游脑海里记挂着李殊要他去再找一次荷包的事,计算了许久他的八月日程,觉得自己东拼西凑能空出三天,便给李殊发了短信,问:“请问我什么时候来找荷包方便?”
    因为李殊现在应该会有不方便让沈宜游出现的时间。
    现在想起李殊和他的新恋情,沈宜游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或许是因为不管他再怎么难以接受,都改变不了结果,和李殊愿意为别人妥协的事实。
    车停在酒店门口,沈宜游刚下车,手机就响了,李殊给他打电话了。
    沈宜游接起来,李殊问他:“你想什么时候来?”
    “你方便的时候吧,”沈宜游边往里走,边说,“我还没有确定。”
    听见李殊声音时,沈宜游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将要全然释怀。因为虽然苦涩仍然还在,但好像也只剩苦涩,不再有抑制不住的酸苦,和漫无边际的妒意。
    沈宜游没有等到李殊说话,又跟他开玩笑:“可是来也最多只能留一天,我可能要在你家找通宵。”
    李殊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栋房子你通宵也不一定能找完。”
    沈宜游心沉了沉,想问他“那怎么办”,又觉得李殊没义务为他出谋划策,在卖房前提醒他去找已经是额外优待。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电梯边,抬手按了一下上行,听见李殊说:“确定只能留一天吗。”
    沈宜游愣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手机里的声音好像有很奇怪的重音。他想了几秒,缓缓回头,发现有个穿着白t恤的人戴着无线耳机,手里拿着手机背对着他,好像也在等电梯。
    这人手上戴了一块智能手表,表带还是他送的。
    “你回头。”沈宜游分不清自己是对着电话,还是对着背对着他的人说。
    穿白t恤的人好似愣了愣,转过身来。
    他们目光相触时,沈宜游感到一阵轻微但无法忽视的苦楚。
    李殊的这件t恤沈宜游见他穿过好几次,裤子鞋子也都是旧的,头发又短了一些,可能刚理过发,镜框换了一个,不过和以前差别不大,都是简单不时髦的黑框。
    李殊比沈宜游镇定很多,缓缓摘下了一只耳机,垂着眼安静看着沈宜游,过了几秒,开口道:“你来出差吗?”
    沈宜游还没回答,电梯的上行提示灯闪了闪,门打开了,李殊往前走了一步,手挡在门念边,回头看了沈宜游一眼:“先上楼吧。”
    沈宜游走进去,站在角落,李殊礼貌地站在电梯的另一边,两人隔得不能再远。但李殊很高,也曾经和沈宜游站得不那么远,沈宜游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李殊刷卡按了自己的楼层,问沈宜游:“你在哪层。”
    沈宜游记不清了,拿出房卡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按键,才说:“和你一样。”
    李殊便没再看他,沈宜游低着头,盯着李殊还带着他送的表带的手腕,心里想,李殊这人真够不讲究。
    仿佛塞给他什么,他都会马上拿来用,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到坏就不换。
    其实可能根本不记得是哪来的。
    第十四章
    电梯在三楼停了一停,走进了五六个要上楼的人,空间顿时变得拥挤。
    李殊在人进来的时候动了动,挪到了沈宜游前面,帮沈宜游挡着点人。
    他背对着沈宜游,手垂在身侧。沈宜游看着他青筋微突的手背和手臂,躲在电梯角落发呆。
    到了五楼,又进来三个人,电梯里更挤了。
    李殊往后让了让,把沈宜游面前的位置让出一些,侧过身,低头看了沈宜游一眼。
    沈宜游前面的男生似乎没察觉到身后还有个人,也在往后退了一大步。差一点要撞到沈宜游身上的时候,李殊伸手拦了一下。
    男生惊讶地回头,李殊对他说:“不好意思,有人在你后面。”男生忙不迭道了歉。
    沈宜游和李殊住在最高层,电梯里的人渐渐都走了,最后只剩他们。
    门开的时候,沈宜游本来想等李殊先走,但李殊又帮他挡住了门,他就没有客气。
    他们从电梯往房间走,走了几步,李殊先开口,问沈宜游:“你在首都待几天?”
    “明天就走,”沈宜游对他说,又有些犹豫地问,“你也出差?”
    “来办点事,”李殊说,没像以前一样告诉沈宜游是什么事,侧过头看了看沈宜游,“你八月这么忙?一周也空不出来。”
    沈宜游点点头,说“算来算去,最多也只能空出三天”,然后又接着有点无助地问李殊:“真的通宵都不够么?”
    李殊走得慢了一些,好像是想了想,才说:“就算够,你这么来回会累。”
    “还好,”沈宜游低声说,“也不会很累。”
    李殊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沈宜游把注意力放在了房间门旁刻着的号码上,他的房间快到了,他拿出了房卡,在手里紧紧攥着。等到了房门口,沈宜游停下来:“我房间到了。”
    他转向李殊,仰起脸看着李殊。李殊看了他一眼,微微地撇开了目光。
    沈宜游有少许难过,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他重新问李殊:“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李殊垂着眼睛,过了几秒,说:“八月只剩这周末有空。”
    “九月呢?”沈宜游问。
    他终于抬眼,和沈宜游对视,平直地告诉沈宜游:“九月没空。”
    “……”沈宜游小声说,“这么忙啊。”
    这倒不是李殊第一次告诉沈宜游说他没空。
    沈宜游第一次问李殊愿不愿意和他的朋友一起吃个饭的时候李殊就说自己没空,问李殊可不可以陪他去一下超市李殊说没空,看展览没空,看电影没空。
    李殊永远是忙的,沈宜游在家牵牵李殊的手,李殊都要用另一只手去回邮件,但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为了和沈宜游见面,凑出了很多零零整整的时间。
    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九月我会开始路演,”李殊向沈宜游解释,“要忙上市。”
    “这周末我从s市回旧金山,”他告诉沈宜游,“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有其他两位酒店住客走了过来,李殊挡到了他们的路,便往后面让了让,让他们过去。
    等人走远了,李殊对沈宜游说:“你先进房吧,不需要现在决定。”
    沈宜游点点头,拿着房卡刷了一下,按下门把手,将门推开了一些,又转回身,想和李殊说再见,恰与李殊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李殊专注地、安静地看着沈宜游的眼睛。
    他脸上的表情不明显,和沈宜游离得也远,但不知怎么,沈宜游快把眼前的李殊和刚认识他时的李殊弄混了。
    李殊摆出的那副我一点都不想走,快留下我的样子,让沈宜游快要没办法和李殊对视下去。
    他觉得李殊简直像一片没有边际的沼泽,沈宜游是被绑上手脚,挂上重物重物的祭品。
    只要沼泽还在,沈宜游就不断下沉。
    “我进去了。”沈宜游逃避地低下头,很快很轻地说。
    他推门进去,没回头看,门快阖上的时候,他听见李殊在外面叫他的名字,下一秒,门关起来了。
    沈宜游没有马上开门,在玄关站了一会儿,李殊没有敲门,他以为李殊走了,手搭在门把上,又想了几秒,按了下去,稍稍把门拉开了一下,向外张望。
    然后他看见李殊的鞋,裤子,t恤,李殊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沈宜游,”李殊没动,对他说,“我能进来一下吗?”
    沈宜游看他少时,又把门再拉开了一些,让李殊进来了。
    沈宜游让李殊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沙发里,既觉得煎熬和伤心,又有一种不该产生的、很可悲的高兴。
    他想转移一些注意力,便找了个话题,“刚听你说要上市,还没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