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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楚原市李陵园墓地。
    如果不是出版方催得紧,这个故事也许永远不会面世,因为它记录了和我父亲有关的往事,那些虽然年深日久却仍然不能碰触的往事,一碰就痛彻心扉。
    在上一本书里提到过,我父亲曾经担任公安厅下属的公安研究所所长,现已退休。我母亲已因病去世多年,她的骨灰葬在距离市区二十公里远的李陵园墓地。
    每年的清明和母亲忌日,我和父亲都会去她的墓地祭扫。可是今年清明却遇到了一件怪事。
    我和父亲在几米远处就看见母亲墓碑前摆放着一束别致的郁金香。说它别致,是因为它呈深蓝色,蓝得发黑,几乎让人怀疑它的颜色是涂上去的。
    “这太过分了。”我嘟囔一句。
    楚原是国内最大的郁金香产地,据说也是仅次于荷兰的世界第二大郁金香产地,这年头各种“之最”的排名太多,真假就不去追究了,姑且就当它是真的吧。不过,每年4月份这里的郁金香节却是货真价实的花的盛宴。从1994年开始,楚原的郁金香节已经20年了,近两千亩几百万株郁金香吸引了上百万来自世界各地的爱花人。大片的郁金香如跳动的音符,纵横交错,编织成了七彩乐谱,汇成了花的海洋。这个时候人人心欢喜,种花的人为又一个丰收年,赏花人为这场视觉盛宴。
    但这种深蓝色郁金香,即使在最大的郁金香产地也极其罕见。我在此之前也仅仅见过一次。
    上一次见到它也是清明节,也是在母亲的墓前。
    我当时以为是有人放错了,并没有太介意。可是今年,同样的花又出现在这里,让人不得不怀疑。
    我环顾四周,在母亲坟墓的左右两侧,都有人祭拜的痕迹。我忽然想起上山时在半山腰遇到的两个女人,当时我还打量了她们两眼,想着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
    那两个女人貌似母女。母亲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恍惚觉得是一个气质华贵的女人。女孩子的样子倒记得很清楚。
    那女孩穿着白外套和牛仔裤,清爽不施脂粉,海藻般浓密的长发让她有种纯真妩媚的气息。她的皮肤很白,是象牙色,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淡淡的。洁白的面容,淡色的眉毛,挺秀的鼻梁,淡红的双唇,她恬静的眼睛里恍如有着海洋般深不见底的感情,而眼珠却无比淡漠。
    “是那两个女人放的花吗?”我说,“她们认识妈妈?”
    “哪两个女人?”父亲不解。
    “就是我们上山时遇到的那两个。”
    父亲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怎么可能?素不相识的,怎么会在你母亲的坟前献花,别胡思乱想了。”
    我自言自语地说:“索性等到明年的清明,一大早藏到这里如何?一定把献花的人找出来,无缘无故的,不应该这样啊。”
    父亲用怀疑的眼光斜视着我。
    我说:“我怀疑,这束花本来是供奉在相邻的两个墓前的。”
    父亲没接话,摇摇头。
    我说:“是来扫墓的那对母女移到妈妈的墓地前的。”
    “怎么会呢,不会有这种事。”父亲压根儿不相信。
    “会的,”我说,“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不管是善意恶意还是无意,这种事情都让人无法容忍。”
    2
    2014年5月8日。晴。
    腾飞集团。
    一个月后。
    命案现场是一套极尽奢华的办公室。办公室内设卫生间、会议室,四周墙壁上悬挂着不少古今文人墨客的字画。在办公室的一侧墙壁上,虚掩着一道暗门,里面是一间装修精致的卧室。喷金的墙壁、大理石的台阶、名贵的地毯、玉制的石像、深紫色的沙发、折射着灿烂光华的水晶吊灯,办公桌前,一只硕大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
    几张深棕色的真皮沙发簇拥着一张硕大的檀木茶几,几面上有两只精致的玻璃茶杯,里面盛有喝剩一半的绿茶,似乎还在飘着氤氲的香气。
    一具尸体俯卧在地上。
    他曾经是这套豪华办公室的主人。
    尸体的头发花白,身形臃肿,显然是一位老者。它身下有一大摊血迹,已经凝固。目测它的背部有十几处伤口,血肉模糊。现场没有凶器。
    沈恕的脸色非常严峻,见我进来,没有任何寒暄,直截了当地说:“已经证实死者是腾飞集团董事长董文鹏,技侦部门正在勘查现场取证,可以看见的致命外伤只有背部的这把匕首。尸体没有动过,等着你来检验。”
    现在是凌晨3点45分,我急匆匆地从家里赶来,蓬头垢面,睡眼惺忪,一路上努力调整使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在技术员对尸体的面部、颈部、正面全身、背部全身、双手双足、头顶、足底进行一轮拍照以固定原始的尸体状态后,我开始尸表检验。尸表检验的目的是了解尸体表面的损伤情况,以及收集可能在尸体上残存的线索和痕迹。
    尸体所受的外伤一目了然,检验工作并不繁复。
    尸体背部的刀伤是锐器造成的,共有十七处,其中有十一处是致命伤。一般来说,长而尖的锐器刺入人体,就会形成刺创。这类锐器有刺刀、匕首、三棱刮刀、小刀、柳叶杀猪刀、剑等。刺创的特征是体表创口小,刺入组织深,破坏性大。刺创的刺入口形态,与锐器刺入部分横断面形态有密切关系。
    我一边检验尸体,一边向沈恕口头汇报:“根据室温及尸僵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在五到八小时之内。凶器是有刃的锐器,刺入口呈三角形,创角一钝一锐,分析是单刃匕首。刺入口周围及创缘皮肤上伴有表皮剥脱,判断凶器表面粗糙,应为仿古式样的利器。刺入口附近有轻度的皮下出血带。十七处刺创均在死者的肩背部,可以确定是他杀。”
    沈恕的眉头紧锁,不时回应一声以表示他在认真倾听。这具尸体的外伤明显,尸检结果不过是确认案情,对侦破并没有太大帮助。
    死者的身份非常敏感。腾飞集团是一家民营性质的大型企业集团公司,专业生产针织成衣、网球衫、t恤、睡衣等商品,堪称楚原市纺织业标杆企业,也是楚原纺织业规模最大的企业,利税大户。董文鹏更是市内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三天两头在电视上亮相。这种身份的人在办公室遇害,势必会成为官商两界和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
    3
    2014年5月8日上午。晴。
    楚原市刑警队。
    上午11点30分,沈恕主持召开了案情分析讨论会。会议通报,董文鹏是在5月7日黄昏到深夜之间,在作为工作间使用的大南路酒店式公寓里被杀的。凶案现场的茶几上摆着两个玻璃杯子,均盛有喝了一半的绿茶,表示有客人来过。而这个来访的客人身份不明,具有很大的作案嫌疑。
    发现董文鹏死亡的是他的女儿董卿。按惯例,董文鹏如果在公司加班或出外应酬,都会打电话回家告知。当晚董文鹏的妻子李文慧一直等他到午夜还没有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李文慧心焦如焚,却知道董文鹏不喜欢她干涉工作,就央求女儿董卿去查看。董卿先到公司总部,发现已人去楼空,又赶往大南路酒店式公寓的工作间,发现了异常。那时,房间的门紧锁着,于是请管理人员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入房间,目睹惨状后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向参加案情研讨会的侦查员们出示了尸检报告:
    楚原市公安局
    刑事技术鉴定中心
    2015年5月8日鉴(尸检)第x号
    一、委托单位:楚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二、委托日期:2015年5月8日。
    三、委托事项:对送检的死者尸体和沾有血迹匕首进行分析。
    四、鉴定对象:董文鹏,男,64岁,楚原市腾飞集团董事长。
    五、送检材料:男性死者尸体。
    六、鉴定日期:2015年5月8日。
    七、鉴定地点:楚原市刑事技术司法鉴定中心;死者死亡现场。
    八、案情概述:
    2015年5月7日23时,董文鹏家属联系不上他,到办公室来找,发现他已遇害身亡。
    九、检验过程:
    尸检:死者左背部第四肋间有长3.0厘米创口,创角一钝一锐,心脏破裂,胸腔内有约2000毫升血液及凝血块。身体肩背部共有十七处锐器伤,刺入口呈三角形,刺入口周围及创缘皮肤上伴有表皮剥脱,判断凶器表面粗糙,刺入口附近有轻度的皮下出血带。
    现场检验:死者地面现场处有血泊60厘米x4厘米,血泊厚0.2~0.5厘米不等。
    十、鉴定结论:
    董文鹏被他人用单刃匕首刺伤胸部,造成开放性胸部损伤,心脏破裂,急性大出血死亡。
    检验报告人:淑心
    楚原市局刑事技术支队司法鉴定中心
    (司法鉴定检验报告章)
    2015年 5月8日
    沈恕向侦查员们读过尸检报告后,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知道董文鹏的第二个办公室的人并不多。董文鹏死亡时,房间处于密室状态,除了备用钥匙之外,董文鹏本人拿着一把钥匙,公司保险箱里还有一把,总共是三把。因为是电子门锁,凶手另配钥匙的可能性可以排除,而房门也没有撬压痕迹。所以,问题就在于——最后打开门的钥匙是三把中的哪一把?”
    “当然,可以认为凶手是这三把钥匙周围的人,或是有机会利用钥匙的人。这些人非常有限。可是,从案发到现在,我们调查了能够接触到钥匙的所有相关人员,他们都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
    可欣接过话头说:“现场的绿茶杯上留有客人的指纹,我们以为据此找出怀疑对象会相当容易。从指纹的纤细手指形状来看,留下指纹的可能是女性。可是我和侦查员们搜集了董文鹏家人及与其有社会关系的人的指纹样式,根据这些指纹的调查结果,没有发现与茶杯上一致的指纹。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说能接触到房间钥匙的人中不存在凶手。这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在进入现场不久,可欣就根据沈恕的指令提取了玻璃杯上的指纹,并展开了一系列调查工作,不过调查结果并不乐观。
    侦查员老吕资格老,说话较少顾忌,率先发问:“所有关系人的指纹都采集了吗?”
    问话流露出不信任情绪,但可欣并不在意:“是的,所有关系人的指纹都采集到了,包括董文鹏家所有亲戚的指纹,甚至出入公寓的维修人员也没漏掉。即使如此,也没有任何发现。”
    沈恕补充说:“董文鹏的身份特殊,这间位于大南路酒店式公寓的办公室也具有隐蔽性,所以能够进入这间办公室并受到董文鹏招待的人,一定和他具有不一般的关系。此外,还有一个疑点,一般来说,来访客人用过的杯子,应该会留下唇印之类,尤其当这个客人很可能是个女人的时候。”
    可欣补充说:“玻璃杯上没有唇印,好像有擦拭过的痕迹。这确实耐人寻味,凶手擦去了唇印,却没有擦去指纹。”
    会议进行到午饭时分,沈恕让大家到食堂用餐。刑警队食堂的伙食还不错,虽然大师傅时不时地别出心裁,搞一些“暗黑料理”,诸如拔丝土豆、香蕉炒鸡蛋之类的菜肴,但总体来说口味还说得过去。
    吃过饭,沈恕让我陪他到董文鹏家走一趟。
    4
    2014年 5月8日下午。
    董文鹏家。
    董文鹏家位于楚原市南郊,占地三亩有余,两幢别墅坐落在院子中央,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看上去像一座旧时代的庄园。事实上,我在心里暗想,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是特希望回到旧社会,可以光明正大地炫耀和盘剥。
    见到董文鹏的妻女后,我大吃一惊,她们竟然就是我于清明节那天,在母亲墓地前遇到的母女二人。原来她们竟是董文鹏的妻女,母亲名叫李文慧,女儿名叫董卿。
    她们对我没有任何印象。也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呢?而我能记得她们,一是由于职业关系,接受过人脸识别训练;一是由于那天场所特殊,加上发生了母亲坟前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束鲜花的事情,我在脑海里回忆过她们的样子;还有一个原因是董卿长得非常漂亮。
    这时候我近距离打量她们,发现董卿和李文慧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李文慧本来也是一个美人,可惜她身材矮胖,又不怎么拾掇打扮,站在艳光照人的女儿旁边,就被人忽略了。
    母女二人对我和沈恕的登门来访并不抵触,态度也很诚恳,虽然沉浸在丧夫丧父的悲痛中,不时哽咽难以出声,却仍然有问必答。听得出来她们和董文鹏之间的关系很和谐,夫妻情和父女情都很深厚,没有隔阂或生分的迹象。
    她们娓娓讲述了董文鹏的创业史,语气中有怀念,有不舍,有悲伤。
    李文慧说,三十几年前,董文鹏才从大学毕业,正赶上中国前所未有的变革时期。围城之内,愁肠坐困;围城之外,则是另一番景象。董文鹏和大学的同窗好友杨昭一拍即合,选择了自谋职业。其时的楚原,产业勃兴,一派生机盎然。最初,董、杨二人和几十位制衣工人同住在一间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白天、前半夜,他是一名辛劳的熨衣工,辗转于三家制衣厂;夜色黢黑方可回到蜗居,沉沉睡去。三年后,年轻的董、杨已经成为技艺不俗的制衣工人。这一年,他们盘下一家小小的制衣厂,继续将辛劳作为生活的主调。十年打拼后,腾飞集团成立,董文鹏出任董事长,杨昭任董事总经理。如今经过三十几年的发展,腾飞集团在制衣道路上日渐精进,终成大器,不仅被一些国际品牌选为代工厂,而且拥有了自己的零售品牌。两位好友分别娶妻生子。董文鹏娶妻李文慧,生女董卿。杨昭娶妻王朝霞,生子杨文颐,现已从欧洲留学归来,在集团财务部任部门经理。
    董文鹏家的客厅墙上,挂着一幅杨昭送给他的书法作品,大概可以诠释两兄弟的半生遭逢和一生情谊:成败与朝暮,隐忧与释然,安静与喧哗,都是内心超脱、顺之自然。
    谁能想到,董文鹏打拼一世,却在功成名就、年过花甲时遭此横祸,令人不胜唏嘘。
    李文慧讲过董文鹏的创业史,又取出几份发黄的报纸给我和沈恕看:“这些都是媒体在各个时期对我先生的报道,记载着他的奋斗历程。”
    我翻看着那几张报纸,上面印有董文鹏和杨昭年轻时的照片。董文鹏那时候很消瘦,意气风发,杨昭的样子老成一些。我忽然怔了怔,这两人年轻时的样子如此熟悉,我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在快告辞的时候,我装作无意地提起:“董卿,你在清明节那天是不是去过李陵园墓地?”
    董卿一怔,说:“啊——是的,和妈妈一起去的,你怎么会知道?”我说:“因为我在山脚下碰见了你们,我妈妈的墓在那里。说起来奇怪,已经连续两年了,她的墓前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束深蓝色的郁金香,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是恶作剧还是什么。”我一边说一边盯着董卿,观察她的反应。
    董卿毫无防范地说:“啊,是我放在那里的,真是对不起。是因为看见您母亲的墓前没有鲜花,我顺手放的,没想到会给您造成困扰,非常抱歉。说起来真巧,您母亲的墓和我家人的墓竟然挨在一起。”看董卿的反应,没有任何心机,不像是说假话。
    我故作大度地说:“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说到底是我们祭扫的时间太迟,让你误会我母亲的墓没有人照看。你家里的墓葬的是什么人?”
    董卿神色黯然地说:“是我姐姐,她去世两年了,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