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珠华赞赏地给了叶明光一个眼神,而后对张芬笑道:“光哥儿说的不错,我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倒是三表姐,你只拿这一句话就想和人做交易,可也太没诚意了。”
她到底还是想知道谁去问她打听,多说了一句。
张芬绷着脸,却是一句不回。
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了。珠华心下失望,这主要是因为她的信心相对叶明光来说没那么足,她穿来以后的六七年生活十分明晰,件件分明,可穿之前的事她就没那么清楚了,虽然当初也有意引着玉兰说了不少,毕竟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底气不够。
不过,她穿时这个壳子不过十岁,女娃娃脾气再坏,想来也不可能做下什么泼天大祸引得多年后发作。
这一想珠华又坦然了,叫小荷:“让青叶领着两个小丫头把西厢收拾一下,留三表姐住一晚。”
小荷答应了,张芬嘴唇翕动,最后不甘心地冒出一句:“你就不怕我出去说你无情吗?”
珠华面不改色:“那我听见了,只好也和人说一说三表姐嫌弃亲生父母的事了。”
张芬立时噎住。
她恨恨地捏紧手炉,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当下青叶领人收拾厢房,珠华又让人去厨房吩咐晚上加几个菜,后罩房的苏婉苏娟知道来了客,好奇地围着小荷问了几句,想到前面拜见,小荷笑着拦了:“三姑奶奶怀着身孕,这会儿着实累了,等晚饭时再见一见罢。”
两姐妹就罢了,雪停了天更冷,各自哈着手缩回屋里去。
但没有等到晚上。
因为随后不多久,前院先闹了起来。
起因是梁伯在街面上熟,很快找到了一家客栈,回来喊上大柱去替张芬把一些笨重的行李先搬去客栈。
他是好意,但张芬夫妇的马车停在门前,随车的高家下人预先接收的信息和这不一样,就进去询问了高志柏。
高志柏大怒。
也不再理苏长越,摔着袖子就出来,站在垂花门处叫张芬,让她速速收拾了东西走人:“——别在这里讨人的嫌!”
苏家屋舍浅,他嗓门一大,坐在堂屋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张芬脸色阵青阵白,有点拖拉地慢慢站起来。
珠华觉得这两口子的反应凑到一处不大对劲,试探着问道:“三表姐,你跟三表姐夫怎么说的?”
不会说一定能借住下来吧——一年多不算很短的时间了,两家关系又不好,他们还是仓促而来,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张芬哪来这么大信心她会同意?
张芬避而不答,却忽然恳切地望着她,小声道:“珠儿,你要钱,我给你就是,不过两百两我没有,我给你二十——五十两罢,再多我真的拿不出来了。不过你要答应我,别告诉你姐夫。”
珠华没料到她竟肯出钱——虽然一下砍掉了四分之三,愣了愣才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你还怀着身孕呢,要是住到光哥儿那里,他独立了门户,你还打算着在叶家生产不成?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哪家也没这个理,你不用多说了。你既愿出钱,不如自己去租个小院子,届时逢着生产要请产婆或是需要我过去照应一下之类,我倒是可以应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张芬却好似全没听进去,急道:“那我再加点,六十两、七十两也行!我麻烦不着你们,就借个屋子。”
“三表姐,你不会是——”
珠华有点明白过来了,但她话刚出口,高志柏的叫嚷声又起来了,这回不但催张芬快走,还上了攻击:“这就是你说的你家曾倾力帮扶过的好亲戚!简直十二分无礼,罢了,人家既然忘恩,你又还赖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此时叶明光忍耐不住出去,他一眼看见,又冷笑连连:“什么神童,一朝得了势就不认人了,书读得再好,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晓又有何用。亏你整日和我说岳父如何悉心教导于他,我看人家都不记得,这种话以后你再也不必提了!”
张兴志教导——叶明光?
怎么听上去这么像个笑话呢?
珠华真笑了出来,望着张芬:“三表姐,你怎么跟三表姐夫说出口的呀?”
果然,叶明光中秀才后,张芬大概是为了显摆或者往高志柏跟前找存在感,把这当成是自家功劳吹了起来,高志柏不清楚内情,就当了真。
他能在年下离家赴京,说不准都少不了张芬在这方面的怂恿,以为入京就能投奔岳家帮扶过的小神童家,既有面子又有里子,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接待。
外面苏长越清越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误会——”
高志柏拉着脸打断他:“有什么误会!”
苏长越不急不躁:“别的我不大清楚,不过内子的二舅父并不识字,他膝下的大表哥至今尚未考过童试,再有一个二表弟,比光哥儿大一岁,应当仍在开蒙之中——非是我褒贬长辈家事,姐夫也是读书中式之人,以为这样的人家教得出十二岁的秀才吗?”
高志柏满面忿然戛然而止。
他目无下尘,对读书之外的俗事都不挂心,张芬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了,多一步也没有深想,但不表示他就是个傻子,被人点出了疑点,还茫然不知所以。
目不识丁的寡妇也有教养出状元儿子的先例,但他的尊岳张兴志若真有这个本事,何以外甥都成了材,自己家的两个亲儿子反而仍是两段朽木?
“……”
他沉默了一刻,很难形容这一刻他面上几度变换的表情,只是最终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张氏,你再不走,就不必再跟我走了。”
他说罢,转了身掉头就走。
张芬慌了:“二爷,等等我!”
顾不得别的,站起来忙追出去。
小荷轻轻“啊”了一声:“奶奶,她把您的手炉带走了。”
珠华摇摇头:“算了,随她去吧。”
张芬这个爱占人便宜的毛病大概已经深入骨髓,到死都改不掉了。
她只是回想起来,心下仍有一点介意,不知是什么人会去和张芬打听他们姐弟俩的事。
☆、第155章
这场闹剧结束后,一家人用过晚饭,珠华坐在妆台前一边梳散发髻,一边和苏长越聊起这事。
苏长越坐在床边,道:“我倒是听三姐夫说了两句。”
珠华忍不住笑:“你倒叫得亲热。”
她都不愿意这么省略,硬是纠正张芬把那个“表”字加了上去。
苏长越不以为意:“又不碍着什么。”
珠华更乐了,这确实,苏长越称呼他的时候客气,打起他脸来的时候同样客气,两不耽误。
把话题绕回去:“你们也提起这事了?我只是不懂,平白无故的有人去打听我和光哥儿做什么,大舅舅去了山西,二舅舅回了应城,这个人在金陵张家找不到人,居然特意问到了三表姐的门上去,不像是普通顺口打听的样子。”
苏长越道:“打听你们的人是个中年妇人,是在你表姐出门上香的时候和她搭上话的,问了一些你们小时候的事,最主要是你们刚到张家的时候,都是什么模样,随身带了什么,和你们一道来的有什么人——那个中年妇人问完后给了你表姐一根钗子,正巧让三姐夫看见了,问起来是怎么回事,你表姐就这么都跟他说了。”
珠华:“……”
她拽着一把头发发了傻。
她没想到所谓的“两句”有这么详细,从高志柏那短暂的露面就能看出了,他是个有些孤高自命不凡的人,绝不会主动唠叨上这么多,这只能是苏长越在跟他的寒暄中,从他的话缝里听出一点不对——那时候高志柏还不晓得借住失败,出于礼尚往来的心态很可能会夸一两句叶明光,比如“他小小年纪好生出息,外人慕他神童名声,作为表姐的张芬出门上个香都被拦住了询问”之类。
不知道他的原话是怎么样,但反正苏长越应当是由此多了个心眼,而后诱哄着他把其中详情一一都说了出来。
苏长越的话还没完:“暂时不用多想,你表姐那时候年纪也不大,这许多年过去,你们刚到张家时的景况她早忘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可和人说的,只是胡编了几句——”他有点失笑地摇了摇头,“为了得那根钗子。”
珠华继续:“……”
好么,连她三表姐怎么回答的都套出来了。
感觉她处于这个家里智商链的底端怎么破。
大概她只可以指着苏婉苏娟挽一挽尊了,这样一想,连苏娟都一点不招人烦了。
苏长越叫她:“珠儿,天冷,别总在那里坐着,要说话过来说罢。”
让他一提醒,珠华方觉得周身已隐隐生出一股寒意来,忙环抱着自己,小步跑过去钻进被窝躺下。
苏长越在她之后在外侧躺下,展开胳膊,不待他说话,珠华自觉自动地滚到他怀里,熟练地找好位置,感觉好像抱住一个大号的暖洋洋的手炉,不由舒服地叹了口气。
苏长越揽住她的背,下巴抵到她的额头,就势蹭了蹭,问道:“你刚才在那里发什么愣?”
“我在想,我们以后的孩子最好像你才好。”
苏长越不知她的思绪为什么会跳跃到这里,但这个话题他很乐意聊,就含笑回应:“我更喜欢像你的。”
珠华想了想,她这辈子生成这样,这张脸不传下去好像也有点可惜,就点了头:“好,长得像我,不过脑子还是像你好了——像光哥儿也行。”
她真心觉得自己不笨,但环绕着她的聪明人太多,开挂的叶明光更是从小就把她甩得老远,这一对比就产生虐了。
苏长越笑出低低的声音来:“都像你有什么不好?我就想要个这样的小女孩儿,要是儿子再像我好了。”
珠华让哄得开心起来,拿脚尖在被子里头点点他的小腿:“那我要一直生女儿,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啊?”
苏长越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以后每天早上,会有一排又香又软的小女娃娃,排着队来给我请安,叫我‘爹爹’,跟我撒娇,唔——”
珠华又气又笑,踹他:“没有一排,我才不要生那么多。你不要乱岔,快正经回答我的问题。”
苏长越从善如流,中断了畅想,翻身将她压下,正经又慎重地回答了她:“那一定是我不够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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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从冬入春,街上行人臃肿的夹衣渐渐转变为色彩鲜丽行动轻便的春衫,寒梅枝头零落,桃花绽出粉嫩嫩的花骨朵儿。
征和二年的开端在表面上延续了元年的平顺,风调雨顺,政通人和,三月里皇家还有了一桩吉庆喜事:二皇子迎娶新妇,同时正式封王,封号为晋,御笔圈定藩地太原府。
新任的晋王妃出身定平侯府,和章二姑娘同宗,不过与侯府嫡支的亲缘比章二姑娘这一房还要远,都快出了五服了。晋王在花灯会那晚对她一见钟情,回宫便请圣命。
依祖宗成法,为防外戚祸事,后妃皇子妃一概从低品级官员或平民家中选娶,这位姑娘虽沾了侯府勋贵的边,但真的也就是沾了个边罢了,不算违背祖制,晋王曾在金陵随侍过皇帝几年,皇帝很宠爱他,命人打听过姑娘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就答应了他。
此中细节传出,激起无数欣羡。
那位晋王妃未封妃前是什么身份,空沾了个侯府姑娘的名分,实则连府里二三等的丫头都比她过得体面些,家里使唤不起下人,一应洗衣做饭全是自己来。元宵灯会,别的姑娘们穿得漂漂亮亮出门游乐,宝马雕车,好不惬意;她一般也去,却是推个小车去摆摊卖自己糊的花灯,冻得抖抖索索,好不可怜——
晋王妃旧日闺中的事能这么详细地传出来,这传话的自然只能是同为定平侯府的人了。
准确点说,就是章二姑娘。
章二姑娘的肠子都快悔青了。
她家和晋王妃家都住在侯府外围后街上那一带,内监来宣旨时,她目瞪口呆地亲眼见着了;随后抓心挠肝地一打听,原来秦坚白当日所说被贵女争执间推翻的一架花灯就是晋王妃的,晋王由此和她结了缘。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章二姑娘就在同一条街上,相隔很可能不出一射之地,她要不把心思浪费在一个小小翰林学士之子身上,说不准,说不准——
好吧,章二姑娘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晋王妃这个尊贵称号未必就会因此和她有什么关系,但怎么说呢,撞到这个大运飞上枝头的要是个不认识的陌生姑娘,她也许和别人一样,羡慕两句就罢。偏偏如此幸运的是她身边的人,以前过的还不如她,而以后她见了她得行大礼——不,还有没有脸面见都两说呢。
总之,嫉妒如毒蛇般啃噬着章二姑娘的心,促使着她明知道不该,却控制不住地在外不停说着晋王妃,终于有一天把话传到了晋王耳朵里。
晋王皇子之尊,还不至于亲自和一个小小的旁支姑娘计较,但王妃叫人在外面这么说闲话,晋王也不大高兴,就直接找上了定平侯,让他把府里某些“没规矩的姑娘”好好约束一下。
定平侯原来还不知道这事,被晋王一点,十分没脸,回去就盘查起来,家下主子奴才那么多张嘴,章二姑娘哪里能藏得住,没三两下就叫查出来了。
定平侯把章二姑娘的父亲找去,对着狠喷了一顿,跟他说要是管不好姑娘的嘴,从此以后就不必再管了,把章二姑娘送家庙去,再也别想出来说不该说的话了!
章父作为祭祖时险些出了内仪门的旁支,哪里敢得罪一家之主的定平侯,他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女儿的婚事都安排不了个像样的,得章二姑娘自己出去招摇蒙人,被定平侯训完,他回去倒也没骂女儿,而是把女儿嘴一堵,直接送去了城郊的家庙。
章二姑娘的母亲章太太当时见丈夫罕见地发了大火,气头上未敢与他相争,抹着眼泪给章二姑娘收拾了一堆东西送她走了,隔几日后,悄悄驾了车去,打算着先把章二姑娘接回来,再让她给章父好好认个错,许诺以后再也不胡说了,把这件事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