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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她捂住了嘴,可能想得有点多,欢欣雀跃着:“相父真是厉害!”
    他啼笑皆非,她懂什么叫厉害?他磨牙嚯嚯地想,当真厉害,她现在还笑得出,临阵的时候,只怕要哭了。
    少帝人后奔放,人前还是很有帝王之风的。下车之后昂着头,目不斜视,他拱手请退,她才转身向他揖手,“与相父拜个早年吧,另外带话柴桑翁主,毕竟是宗室女子,年后应当入宫拜见太后与中宫,不可太过骄矜了。”
    他复又降低了身姿,“诺。”
    扶微垂着眼睫,扬长走入了朱雀门。
    年岁流转,一元复始,往常过年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臣工们辛劳一年,每人都有相应的赏钱。又加上政权要交接,给那些往昔追随丞相的官员们吃一颗定心丸,三五百金、锦帛和文房,散散财,总之皆大欢喜。
    丞相长袖善舞,三公九卿里,担任要职的几乎都和他结党,这人分明要被人骂穿了,可是真想撼动,身后又盘根错节,越理越令人心慌。然后她索性不管了,擒贼先擒王,连他都在她手里,其他人扑腾一阵,逐渐也就放弃抵抗了。
    元旦这日,晴空万里。天子乘辇慢慢向德阳殿行去,她倚着隐囊朝外看,看见飞扬的庑殿檐角映衬广阔苍茫的天幕,这一刻江山秀丽,直击心上。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审视过她的家了,才发现这巍峨的,连绵十里的御城是属于她的,还有这至高无上的尊荣,也由她独享。以前一直没有归属感,因为大权始终握在别人手上。现在不一样了,当她真正能做自己的主时,才觉得自己像个堂堂正正的人,能够挺起脊梁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入德阳殿,登上天子宝座,时间刚好。朝阳跳出地平线,丹墀两旁伫立的铜兽,在殿前的月台上投下一个怪诞的影子,渐渐拉长、消退,凭空不见……常侍郎的嗓音沉重深远地高声唱礼,“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浩然奏起,新年的第一天,繁文缛节总比平时更多一些。
    百官匍匐在她脚下,她心里平静无波。冕旒两旁的天河带放得不够端正,她两指挑起来,轻轻一扬,鲜红的缎带垂落在胸前。她看向那个掖手站于群臣首席的人,细辨他的神色,心里却又打起鼓来。不到最后一刻终究是不放心的,她自嘲地苦笑了下,抿紧了嘴唇。
    高亢的一声“起”,众臣起身分列两旁。阶下让出一条宽阔的中路,尚符玺郎出现在殿门上,率领一列谒者入殿。六名谒者,六只漆匣,高高承托着,送至阶下。
    丞相颔首,尚符玺郎依次将六枚玉玺取出,平放于漆匣上。六玺皆为玉螭虎纽,那白若春雪的印体,就是她朝思暮想了十余年的东西。
    皇帝六玺,大殷不容逼视的至尊皇权,众臣敬惧,复又满朝稽首。少帝的视线落在丞相脸上,见他行至正前方,撩起蔽膝,从来没有向她跪拜过的身躯俯首下去,双膝及地,直身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扶微忽然鼻子发酸,看见他这样委屈,她心里刀割似的难受。她想去搀扶他,可是不能,这就是君臣有别。她是天子,他是属臣,他跪拜她,本来就理所应当。
    他仰起脸,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告诫她不可失态。然后拱起两手,宏声向上呈禀:“臣燕相如,受先帝遗命,辅佐天子十余载,惟日孜孜,深恐不克负荷。今陛下长成,文治武功,不逊先贤,臣可涕泪告慰先帝矣。陛下亲政,乃家国之福,臣功成身退,今奉上六玺,自此退还朝政。”
    他和众臣一同泥首叩拜,朝堂上泾渭分明的时候,各自都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她无心去看印玺,努力平息了满怀激荡,扬声道:“诸君请起。”然后步下御座伸手扶他,“相父请起。相父这十年来劳苦功高,朕对相父常怀感激。纵然朕亲政,不会忘了功臣。先帝曾令相父‘见君不跪,称臣不名’,今日相父两条都犯了,这样不好。”她很快松开他,重回座上,振袖道,“先帝给相父的特权,朕从未打算收回。朕年轻,难免有气盛不足之处,若有错漏,请相父指正。”
    丞相长揖,“谢主上隆恩。臣不才,难堪大用,唯平日抵掌天下事,临危一死报君王。”
    如此慷慨激昂的归政宣言,大概也只有丞相大人能想得出了。
    上首的少帝憋在胸口十年的郁气,终于痛快地吐了出来。她闭了闭眼,轻轻抬袖,尚符玺郎持玺,翻转过来让她看玺文,六玺各有各的用法,封命、发兵、赐诸侯王、征召臣僚、策属国事、事天地鬼神,每一样都要对应不同的印玺。简简单单的六方印,亲手触摸到,竟花了她那么多的心力。
    她凝目一一看过来,为君的自信就从这一刻开始累积。丞相见她的眉眼逐渐变得冷漠而庄严,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居高临下的表情。仿佛多年前的先帝,端坐幄帐下,发号施令时的模样。
    他心里变得惆怅,大权的交付,可能会引起一系列的反应,她的情是真还是假,从现在起开始验证。他唯一庆幸的是京畿兵权还在他手上,皇帝要调兵遣将,必须与他的虎符相合,才能运转。还有她自身的把柄,大概也是她忌惮他的地方。如果想从此没有羁绊,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他。
    他蹙起了长眉——
    她会吗?会吗?
    第64章
    亲政之后总有一番宣言,她的口才不错,老生常谈的话,也可以说得豪情万丈。丞相在下首静静听着,之前与尚书台拟定的计划,她开始一样一样逐步推行。魏时行尚在押解荆王回京的路上,便已经被任命为京兆尹。京兆尹参与朝议,管辖御城,其地位隐隐在右扶风和左冯翊之上。
    “以往各地大小案件皆汇总廷尉署,量之大,来不及审理,以至积压、遗忘时有发生。朕冷眼看了多年,这个顽疾一定要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分流。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分原右内史东半部为其辖区,职比太守。另命其设狱,京城所属范围内的宗亲及官员涉案,一应由其审办。”少帝拍着凭几的几面,蹙着眉,一字一句道,“先帝在时,已经将京城官署作了细化,但在朕看来,还不够细,还有可详尽的余地。一官独当,则百官尸位素餐,朝政如何良序进行?朕这么做,一是体恤几位重臣劳苦,二是为诸君的前程考虑。高官厚禄能者得之,原就天经地义。朕初初亲政,亟需可用之才,盼朝野上下齐心协力,共创熙和盛世。”
    丞相静静听着,与推恩令有异曲同工之妙,分解,然后掌控,少帝雄心勃勃,她的谋断是不可估量的。说过的话,一样一样要做到,京兆尹可设刑狱,那就表示魏时行将是大殷历史上第一位酷吏。魏时行此人喜怒不形于色,用法严峻,敢仗义执言,不得不说她看人的眼光很准。酷吏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把刀,有了这把刀,少帝会如虎添翼,大权也会愈发稳固。
    丞相倒是乐于见她游刃行走于权力巅峰的,即便她随时有可能反咬他一口,他也感到骄傲。但人的心思太复杂,大权交出去了,两手空空,不免反问自己,这样的决定究竟对不对。不怕暗处的敌人有多强劲,怕的是她反复无常。权力使人膨胀,最后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那就太对不起今天的付出了。
    还好,她并没有提起分置八校尉,说明目前至少是顾念他的。如果京畿大都督帐下,另添八个心思各异的属官,那么将来调度起来,必然要费些周章的。
    今天的朝会,毕竟还是以朝贺为主,政事不必忙,可以等到七天后再详议。放眼满堂,百官皆穿朱红的吉服,朝廷上下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少帝的心情也很舒畅。她笑了笑,“尚书台七日不奏事,每天排一人当值,日常政务可报,但一应压后处理。诸君趁这好日子松散松散,以慰整年的辛苦忙碌。”
    众臣谢恩,缓缓退出大殿,扶微坐在御座上,并没有挪动。丞相抬眼一顾,她也正望向他,笑是不能笑的,但是眼中万千缱倦,只有他能看得懂。
    办成了一桩大事,近身的人都很高兴,不害是毛小子,手舞足蹈着:“以后再也没人能管着陛下了,陛下是天王老子,天下第一!”
    建业从他的帽子上摘下一朵腊梅来,“错眼不见就作怪,这个戴花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你是御前的人,往后还要随侍陛下见外邦使节呢,这副尊容,别丢了陛下的脸。”
    开年的头一天,百无禁忌,他们又为谁的眼睛更小争执起来,扶微摇摇头,撇下他们,走进了太后的永安宫。
    出乎预料,那位假翁主居然在。丞相后来曾经派人前往胶东探查,结果样样都能对得上榫头。越是无懈可击,便越是可疑,只能证明背后的人花了大力气,否则这位翁主的死而复生,也太有理可据了。
    朱锦幄帐里的人见少帝驾临,纷纷俯身稽首,“婢子敬贺正旦,伏祈陛下鸿气东来,金瓯永固。”
    她一向好脾气,也客气朝她们还礼,“敬贺正旦。长御和侍御们往年辛苦,太后赐帛,朕也准备了赏赐。”身后黄门抬着漆案进来,是实打实的赏金。就像给孩子分派压岁钱似的,女官和宫婢们都有份。
    这就是少帝的讨喜之处,今天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嘻笑着谢恩。她抬抬袖子让她们免礼,进了幄帐向太后贺新禧,复问源娢:“翁主进宫,是独来么?”
    源娢跽在锦垫上,两手端端正正压于膝头,听到少帝的询问,垂首道:“回禀陛下,妾是独来。到了北阙,本以为要请谒太后方能入禁中,没想到妾已籍永安宫了,实在令罪妾感激涕零。”
    宫里有这样的惯例,太后和皇后所居宫掖建有专门的名籍,列在这名籍之上的人,可以轻松出入,不需逐层向上回禀。太后一向周到,她原以为大不敬后假翁主会被拒之门外,没想到竟料错了。
    她轻笑,“翁主不必以罪妾自称,我尝说过,长沙王谋逆,罪不及翁主。”
    但她又是一通自责,对阿翁的罪过致歉又致歉,倒令扶微不太明白了,人死债消,还有什么旧账可翻的。
    太后笑眯眯坐在漆枰上,语气十分和蔼,“先前翁主同老身说起了上次拒见的顾虑,怜她一向漂泊在外,便不予追究了。今日是正旦,难得欢聚一堂,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刚才的朝会上,陛下是否果然亲政了?”
    她道是,“六玺已经送入路寝,请母亲放心。”
    太后抚着胸口好一声长叹,“阿弥陀佛,就算是死了,我也有面目见先帝了。”
    当初孤儿寡母受三位辅政大臣威逼的境遇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胸口绞痛,又惊又惧。好在雨过天晴了,扶微宽慰太后,“臣长大了,以后可以做得自己的主了,母亲就放心吧。”
    太后欣慰地点头,连连说甚好,更多关于丞相的话,碍于源娢在,也不便多说了。
    “我那日同陛下说起敬候曾孙的事,陛下可还记得?”
    年前因为六玺在丞相手里,想任命官员必须要经过他的首肯,所以不太好办。现在六玺归位,太后便又想起旧事重提了。
    她微怔了下,心里有些不快。何以这么着急呢,禁中的禁卫放权给一个毫不了解的人,她是绝不放心的。
    她哦了声,“臣记得,母亲所提的是羽林中郎将一职。我才亲政,确实有很多官员需要重新任免,但不可急进,倘或一夕之间动作太大,闹得朝臣自危就不好了。请母亲再稍待,容我徐徐图之。何况眼下正是满朝休沐的时候,就是想任命,也没人好去传旨。”
    太后脸上浮起失望的神情,只得退了一步道好,“那就再等一等吧,不过另有一桩事要议。翁主刚才同我说起了她与丞相的婚事,陛下原是要为他们赐婚的,因丞相顾念翁主,所以一直拖到今日。眼下好事将近了……”太后复一笑,示意源娢道,“你自己同陛下说吧。”
    扶微听了这话,之前的好心情都给破坏尽了。这个拓本的野心不小,居然真的想嫁丞相,要不是还需留着她引鱼上钩,她早就手起刀落结果她了。
    扶微看向她,装得很替她高兴,“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源娢颇为腼腆,细声道:“妾不敢瞒上,此次入京,就是为了与如淳再续前缘。不知上可听说过妾与他的事,当初妾随父进京,对他一见钟情。彼时妾未及笄,他说会等妾长成的,可惜后来出了长沙反案,妾与他的联系便断了。后来再相见,妾的心里也惴惴不安,唯恐他有了良配,妾高攀不上。可是前日,妾与他……”与他怎么样,满面通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个样子,大事恐怕不妙。扶微不是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人,避火图看了好几遍,和丞相只差最后一步,其他该做的,她都预先操练过了。源娢这欲说还休的模样,不是暗指他们有了肌肤之亲,是什么?
    她也没待太后替她解说,压压手道:“朕心里有数了,翁主的意思是,前日你们……敦伦了?”
    源娢无地自容,连太后都满脸的尴尬,咳嗽一声道:“既然事情到了这地步,陛下便为翁主做主吧。”
    扶微不知这位假翁主对她的事知道多少,当一个女人得知自己的男人和别人有染,是不是都会发狂?所以她一定在等着看她失态吧?她居然觉得有点好笑,丞相那人,要是那么容易变节,今天的六玺便不会还给她。这招挑拨离间对她丝毫不起作用,她是半点也不会相信的。
    她摸了摸鼻子,“丞相此事办得不太厚道,今日早朝上要是请婚,我当着满朝文武便可以下令。只是目下朝野休沐,连宗正卿都去汉中喝喜酒了,还请翁主稍安勿躁,再待两日不迟。”
    太后却言之凿凿,“陛下千万不能忘了此事,一个不慎万一有子,到时候令宗室蒙羞,就不好了。”
    扶微点头不迭,“臣一定放在心上。”一面难堪地歪着脖子感叹,“相父好歹学道深山,竟如此……”后面的话不大好说,温吞笑着,从永安宫退了出来。
    面对假翁主的时候不动如山,然而一个人时,就不那么自信了。虽然这个赝品年纪大了点儿,但相貌可说是一等一的好。她不由担心,万一他经不住投怀送抱,屈服了怎么办?万一他忽然觉得废旧物品不利用,白放着可惜了,怎么办?果真两人之间横空多出一个人来,是世上最讨厌的事。这种方面她的地位帮不上任何忙,醋劲是天生的,不管怎么自我安慰都没有用。
    春节的第一天,在坐立不安中度过,好在明天充满了希望。
    次日她便服随上官照出宫,随行的人没少带,与往常无异。轻便的一架軿车入了关内侯府,缇骑们被安排在另一处吃席,阿照带她进了后面的厢房,推开门道:“臣依照臣的想法,替陛下准备了那些,不知合不合陛下心意,陛下且看看吧。”
    扶微快步过去,见案上放着一只精美的漆盒。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叫人眼花缭乱。都是她的,她心里雀跃不已,挑了个玲珑的碧镂牙筩托在掌心上端详。揭开盖儿,里面是水红的膏子,低头嗅了嗅,味道真香。可是不知用途,她问他,“这是什么?”
    上官照失笑,“是口脂,点唇用的。”
    女人装这些东西的容器很多,有银罂,还有翠管。上次为皇后准备的妆奁送到章德殿让她过目时,她就分不清胭脂和口脂,现在细想想,大抵就是一湿一干的区别吧。
    阿照是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他从梳妆盒子里挑了个胭脂棍出来,指了指圆圆的象牙头,“用这个蘸了,一点即成。”
    她嗯嗯点头,“我走后,如何避人耳目?”
    他说:“臣命人在上房饮酒,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其中缘故。陛下换好衣裳便上车,一切臣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她说好,目光在那堆胭脂水粉间流连,他不宜再停留了,退出来,关上了房门。
    正月的第二天,出城游玩的人很多,盛世太平,才有这样不急不躁的态度。大殷是强国,邻邦小国多有附属,贸易方面也不限制,因此西域来的胡人大显其能,或歌或舞或卖特产,天子到这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乡巴佬,什么都不懂。
    小小的轻车由两匹马驾着,翻过几个小丘,到了折柳坡上。折柳坡为什么叫这名字,就因为春日烟柳成阵,人在其中行走,枝枝叶叶重重遮蔽,几乎寻不见人影。
    可惜现在春刚到,没有那种青郁的屏障作为掩护。扶微坐在车上,一路撑起支窗朝外看,终于远远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坡上站了,穿天青的深衣,轻裾随风,出世离俗的姿态,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少女见心爱的人,那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扶微紧紧攥起两手,奇怪平时常在一起议政,今天却格外令她心慌。她简直有些续不上气来了,悄悄匀了匀,复又挨在窗口看。车越跑越近,他转过身,仿佛笃定里面坐的人就是她,唇角浮起了轻浅的笑。
    好一个丞相!身似轻鸿,貌比琉璃。要是谁敢说他老,她真的要抄斩他满门了。她的丞相,明明看上去风华正茂,即便和阿照放在一起,也不遑多让。
    扶微觉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他看惯了她穿玄端的样子,不知今天这样打扮,会不会叫他失望。她匆匆掏出小镜自查,应该没什么毛病。但万一他不喜欢看她女装,那该怎么办?
    她只顾心慌,本想临阵脱逃,叫阿照驶回侯府的。可还没等她开口,听到一声马嘶,车已经停下了。
    她紧张极了,手心握出了两把冷汗。外面丞相和阿照交谈,她坐在车里踌躇着,不敢下去见人。
    丞相对上官照终于有了改观,多方观察下来发现,这位侍中还算是个君子。他向他拱手,“多谢君侯护送。”上官照的爵位不论高低,毕竟是侯,以前他不屑同他为伍,现在称他君侯,已经是极大的敬意了。
    上官照还是谦和的眉眼,揖手说不敢,“某将主上送到相国身边,任务就完成了,还要赶回宅邸,以防有人谒见。”
    丞相道好,车里不见任何动静,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又等了会儿,依然如故。丞相隔着门扉轻唤:“阿婴,下来。”
    没有人说话,但是车里传来组佩相撞的声响。上官照顿时明白了,笑道:“上大概有些不好意思……”
    丞相不知其中缘故,心道平时脸皮那么厚的人,好像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理由吧!
    他想了想,“是不是昨晚睡相太差,落枕了?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扶微听得生气,他就不能往好处想吗?心里一横,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乎一脚踹开了车舆的门,像坐在神龛里的菩萨一样,等他看明白了,才躬身从车里跳了下来。
    丞相惊得合不上嘴,他看见一个穿着交输曲裾的女郎站在他面前,虽然及足的幕篱遮挡了全身,但透过那轻如烟霞的皂纱,依稀还是能分辨出信期绣上流云卷枝的飘逸,和属于女性的柔媚绮丽的轮廓。
    一旁的上官照识趣请退,把人送到,他能做的就都做完了。行个礼,驾车折返。走了一程回头看,仍见坡上两人对站着,离得远反而看得真切,恍惚觉得他们极相配,是天作之合。
    丞相显然还不能适应,他努力想穿过皂纱的经纬,窥见里面佳人的脸庞。
    是她吧?幸福来得太突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么做,他以为帝权稳固后,纵然是继续相爱,她也不会做出任何改变了。可是今天竟以这面目见他,比起口头上空泛的承诺,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直击人心的手段。
    他的手轻颤着,揭开幕篱下的透纱罗,虔诚的姿态,像昏礼上为新妇子掀起盖头。
    她的脸慢慢显露出来,熟悉却又陌生,敷着薄薄一层粉,柳眉如黛,唇上口脂嫣然。结于身后的长发被风吹起时,伴着腕上细碎的银铃声一同飞扬,把他的神魂都要打散了。
    “阿婴……”他喃喃。
    她赧然整了整裙裾,“这样好看吗?”
    他痴痴点头,“好看。”岂止好看,应当是他没有想象过的美。他简直要放声大笑起来,曾经夸过海口,此生非绝色不娶,结果她就是绝色,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激老天对他的厚爱?
    她是第一次穿曲裾,那种层叠的缠绕像戴上了镣,叫她迈不开腿。得知他喜欢后心放回肚子里了,又枯着眉头抱怨:“刚才下车险些绊倒,好在我机灵,蹦下来的。这衣裳看着漂亮,就是不太实用。”咂咂嘴,一副嫌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