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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他指桑骂槐的本事,几乎同他母亲如出一辙,甚至因少了温和表面的掩饰,更显出肆无忌惮的乖戾,令人一下便瞧出他来者不善。想必是早已听说母亲与妹妹在此的遭遇,替她们撑腰出气来了。
    徐夫人尚能不动声色,只冷眼旁观,杜海月却是忍耐不住。连日来凄惶嫉恨的情绪仿佛有了安慰,她眼泪汪汪的望着哥哥,仿佛是望着救命稻草,若非有母亲在旁扯了一把衣袖,只怕早就上前指着宋之拂破口大骂起来。
    孙嬷嬷与柳儿等自是不忿,宋之拂却不生气,只道传言果然不假,这杜景应当是个性情乖戾狠辣的,日后该多留心。
    她稳住身形,换上端方柔善的笑意:“原来是杜家表弟,姨母期盼多时,总算是来了。王爷目下不在,府上屋舍仆婢已齐备,不若皆先移步入内吧。”
    杜景只哂笑一声,看似随意甩着手中马鞭,却冷不丁擦着宋之拂的脸颊而过,甚至在她细嫩柔荑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白色痕迹。那道白色痕迹由浅变深,竟渐渐泛红,渗出一层薄薄血迹。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仿佛并无知觉,只仰头望天道:“原来表兄不在。怪道有旁人作祟。”
    此话仍是十分刺耳。他总算下马,走近些直直盯着宋之拂,挑衅而张扬,不漏过她丝毫表情,似乎期待着她就此失态的模样。
    手上的伤口细如发丝,却渐渐传来细微的刺痛。
    宋之拂面上笑容微敛,语调平静反讽道:“不错,正是有人总趁着王爷忙碌时暗中作祟,幸而王爷慧眼,早已识破。”
    杜景似笑非笑的脸顿时冷了,咬牙切齿的冲她冷哼一声,才牵着马往母亲与妹妹那处去。一家三口聚在一处时,他忽然指着被九龙壁遮蔽大半的街道,道:“我自家中带人甚众,烦嫂子费心安排。”说罢,竟是携母亲与妹妹率先入府门,扬长而去。
    九龙壁外,真正的大队人马逐渐靠近聚拢,黑压压堵住两边道路,宋之拂这才看清,来者果然甚众,除却百八十个婢子杂役,着规整甲衣的侍卫们更有约莫千八百人,再有数百箱笼,这般庞杂的队伍,实在令人吃惊。
    饶是燕王府再怎样规制宏大,一夜间也无法安置下这上千人马,况且,除却婢子杂役等可在府内前朝内廷做活的,余下那些侍卫们,本该直接在城外扎营,若是真心投奔,便随时可由慕容檀下令,编入燕军军籍,战时打仗,闲时耕种。
    杜景直接将人一窝蜂带至王府,分明是早打听了慕容檀今日不在,刻意为难王妃来了。
    孙嬷嬷与柳儿望着乌压压的人头,皆被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想不到杜家竟有这多人口,姑娘这该如何是好?”
    她二人尚未理清头绪,便有数十人一窝蜂涌上,将宋之拂等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张口。
    “目下人口如何安置,请王妃示下。”
    “世子财物众多,不知能否送入府中?”
    “婢等原是专伺草木的,不知王妃如何安排?”
    ……
    几十张口同时发文,着实令人头疼。
    宋之拂忍不住皱眉,这些人,仿佛是瞅准机会,一齐上阵为难她一般。
    知此刻发声,不过是沧海一粟,压根入不了任何人耳中,她遂后退半步,即刻招来王府左右守门的侍卫们。
    王府侍卫皆府兵,各个全副甲衣,训练有素,真刀实枪,穿过人群将宋之拂等护在正中,一手握住刀柄,似随时听令一般虎视众人。
    杜家因只位居侯爵,所有护卫只算寻常家中壮丁,不比燕王府,得皇帝允许可设上千府兵,皆如寻常军中一般操练上阵,其气势自然不可比拟。
    果然,杜家那乌泱泱的人,被这七八个虎视眈眈的府兵震慑,一时竟统统噤声。
    趁此时机,宋之拂一面在心中埋怨慕容檀,一面又不得不拿起燕王妃的架势,井井有条的安排:端礼门负责守卫的副将二人,一个即刻寻慕容檀,知会此间情况,一个则领杜家侍卫们往城郊军营附近扎营,静待慕容檀之命;孙嬷嬷则赶紧入府,请于嬷嬷并几个管事嬷嬷一同到长春宫待命:杜家几个管事的,则赶紧理清各自原在杜府时的差事,跟着她往长春宫,安排一应事宜。
    如此一番忙乱,才将这突如其来的千人队伍暂时分散安置。余下的,又需与于嬷嬷等人一同将内廷管辖的人一一安排下差事,从查名册,问身家,再到分差事,管去处,一行人忙碌数个时辰,直至日落西山,方大致妥当。
    此时,宋之拂已是筋疲力尽,就连原本温软清亮的嗓音,也多了分沙哑,饮了半杯润喉茶,才稍稍恢复些。
    正欲回寝殿休整一番,却见屋外一女子自散去人群中走出,最后停于殿门外,盈盈拜道:“妾李氏秋娘,奉世子之命到长春宫伺候王爷与王妃。”
    只见她一身不同于普通婢子的软绸袄裙,形制花俏,面目妩媚鲜艳,身段纤浓有致,一把婉转嗓音更是引人遐想,明眼人一瞧,便知当是歌伎出身。
    这哪里是来伺候王妃的?分明是只供王爷一人取乐的。
    宋之拂心底有半分烦躁,想来杜家人绝了将杜海月嫁给慕容檀的念头,便可明目张胆的塞些出身不够清白的女子入燕王府了。
    然她身为王妃,自不敢担一个善妒的名声,只得将人安置在便殿,是去是留,全待慕容檀回来决定。
    ……
    却说在外的慕容檀见守门的副将来报,方知端礼门外那一幕混乱。
    起初他担忧她一人无法招架,可听那副将描述,他却差点笑出声来。几乎可以想见,那小女人面对众人的为难,定是一边暗骂自己,一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解决。
    这样多的人,也难为她了。
    这般想着,傍晚时分,他一将手中事务处理毕,便赶着回府。一面行,一面还得在心中屡屡暗示自己,他并非是因担忧她,只是回去瞧瞧各事宜是否皆打点妥当。若她向他埋怨,他随口安慰两句便罢;若她夜间求他留宿……
    慕容檀嘴角克制不住的咧开了些。
    他便勉为其难的回屋安寝吧!
    然而未至寝殿,却见一陌生女子正立在廊边,一见他,便移步来拜:“妾李氏在此迎候王爷。”
    慕容檀的脚步不由顿住:“李氏?”这是何人?
    那李秋娘似是瞧出他心中疑惑,遂垂首作柔顺婉媚状,解释道:“妾奉世子命伺候王爷,蒙王妃不弃,赐居长春宫一隅,王爷若不嫌弃,唤妾一声‘秋娘’便可。”
    慕容檀脸色顿时变了,原本还存着的担忧也烟消云散。
    原来是杜景那小子送来的女人。她倒是大度,竟已替他收了!
    他再不望李秋娘一眼,只绕过她,大步往寝殿去。
    屋里,宋之拂方以帕掩唇,轻咳数声,眼见慕容檀回来,竟有些呆愣。
    今早他分明说居外朝,怎还是回来了?
    慕容檀也不顾她疑惑的目光,语气不善道:“那李秋娘是怎么回事?”
    宋之拂瞧他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越发摸不着头脑,只试探道:“那是世子派来伺候夫君的,已令她安置在偏殿,夫君若喜欢,随时可召。”
    慕容檀的脸愈加黑了,语带质问道:“你便这般轻易应了?”
    不应当如何?宋之拂眨眨眼,细细揣测:“夫君可是不喜李氏出身?那不纳便是,阿拂可再寻家世清白之女子。”
    孰料这话更令慕容檀气急败坏:“你!你倒大度的很!”
    宋之拂自今晨思忖一番后,已然打定主意当个温雅贤良的妻子,恪守本分,替丈夫纳妾,原该是正妻显气度的手段,哪知他却不乐意。
    她不由小心翼翼问:“敢问夫君,为何不快?可是阿拂哪里做得不好?”
    这一问,却将慕容檀问得忽然呆愣住。
    是啊,他究竟为何如此不快?只因她心平气和的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吗?
    明明她大度,他该高兴。
    究竟为何如此?答案显而易见。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半个小时…
    第30章 珠胎暗结
    他对这小女子,动心了。
    想法甫出,慕容檀恍然大悟,近来心中患得患失,喜怒不定的情绪,皆因此而生。
    这着实没道理。
    须得承认,她的确生得雪肤花貌,美而不妖,令人赏心悦目,他年近而立,阅尽人世,怎会被一个年仅十六,嫁来不过数月的小丫头,轻易迷了心?
    他实在无法接受。
    他这一生注定该在战场上拼杀,杀出一道通往金陵权位的血路,怎可被男女间这点小情小爱绊住步伐?
    况且,眼前这罪魁祸首,丝毫也未有所触动。宋之拂只小心又无辜,等着他回答。
    可他能如何说?难道告诉她,因他思慕她,才不愿她这般殷切的替他招揽其他女子?这教他堂堂燕王的脸面往哪儿搁?
    慕容檀沉着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瞪了她片刻,最终气闷的转身,一人往书房去。
    书房寂静,婢子们皆被他支使到外头,离得远远的。他一人手中捏着书卷,心思却飘得远远的,脑中不断闪现的,皆是妻子或喜或悲,或嗔或怒的模样,怎么也挥不去。
    正烦躁郁郁之际,却听三声轻缓的敲门,紧接着便是一道婉转女声:“王爷,秋娘特备了酒菜,请王爷用膳。”
    慕容檀心生不耐,刚想令她退下,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进来。”他总不愿承认,自己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不如换一个来试试,兴许只是他多年皆洁身自好,忽然尝到云雨滋味,迷了心神罢了。
    李秋娘早闻燕王性情冷淡,却不料轻易便得入这书房,欣喜之余,赶紧打起精神,怀抱琵琶,领着提了食盒的婢女入内,欲一举将他拿下。
    她曾在秦淮河畔卖唱,虽只卖艺,却到底算风月场上过,早知这等有权势的男子喜怎样的女子,遂搁下琵琶,轻移莲步,亲自接过食盒,替慕容檀将酒菜一一布好,便乖觉退至一侧,眉眼低垂道:“请王爷用膳。秋娘不才,愿唱一曲替王爷解乏。”
    说罢,见慕容檀无声默认,只举箸饮食,便取了琵琶,素手拨弦,低吟浅唱。
    一曲江南好,一口吴侬语,琶音与歌声皆动听如珠玉,再配两杯竹叶青,若换做旁人,只怕早已醺醺然,可慕容檀仍是心烦意乱,食着精细的江南小菜,却想起新婚那日,他的小妻子精心备下的燕地饮食。
    她那时应当也如这李秋娘一般,费尽心思讨好他,时不时抬眸偷觑,生怕他露出一丝不悦。
    可同样是小心取悦,一想起她,他便觉有趣可亲,再观这李秋娘,却索然无味,甚至令人生厌。他再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遂不耐冲李秋娘摆手,示意她停下:“下去吧,此处不必你伺候。”
    李秋娘拨弦的手停住,一双妩媚双目中闪过几分错愕与不甘,见他再不多瞧自己一眼,只得暗暗咬牙,佯装恭顺的放下琵琶,移近些作收拾杯盘之状。
    恰在靠近他身侧时,她状似不经意般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捏在指间,自他面前轻拂而过。
    一阵浅淡异香自鼻间传来,慕容檀不由凝眉,微微后退些,方才小酌两杯,此刻竟有些酒劲上头,昏沉起来,胸腹中也仿佛有一把火渐渐烧起来。
    李秋娘只不紧不慢的收拾桌案上的碗碟,眼角却时不时观他反应。她歌伎出身 ,即便从不卖身,也对催|情助兴之手段知晓得一清二楚,若只丝帕上的熏香,自然无甚作用,可配上那两杯竹叶青,却成了最烈的催|情药,即便只方才那淡淡的一闻,也得令人烧燎上一个时辰。
    慕容檀此刻已然感到浑身的不对劲,昏昏沉沉的脑袋越发滚烫。他不耐一手支起额角,蹙眉冲李秋娘道:“不必收拾了,下去。”
    李秋娘却并未听从,反更靠近些,娇|柔的身躯贴近,一双弹琴的手温柔的抚上他冒着细汗的额角:“王爷可是觉得难受?秋娘在此,愿替王爷解忧。”
    美人在怀,若换做寻常人,只怕早已缴械投降。可她低估了慕容檀的意志力。
    他出身天潢贵胄,却自小真刀实枪中摔打出来,其心性意志实非常人可比。此刻便是再迟钝,也知自己被人算计,哪里还能任她作为?遂忍着昏沉,一把将她推开,起身便要往外走。
    李秋娘哪里愿意?赶紧伸手扯住他衣袍,试图挽留。
    慕容檀已被烧撩得支撑不住,一脚将她踹开,勒令将其严加看管,便头也不回便疾步离开。
    被人这般算计,他还能如何解决?自然只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能帮他。
    却说寝殿内的宋之拂,此刻正怔怔歪在贵妃榻上,望着摇曳的烛火默默出神。
    傍晚时慕容檀莫名其妙的情绪还未搞明白,方才孙嬷嬷却已来报:李氏带着琵琶与酒菜,往书房去了。
    照慕容檀方才的脾气,李氏该被拒之门外,谁料却轻易便入了书房。
    她怔怔然,原以为他生气不喜李氏,此刻又将人迎入,到底是何意?
    正出神,却忽听外间,柳儿一声惊呼:“王爷——”话音未落,慕容檀已入内室。
    只见他鼻间粗喘,双手紧攥,虽衣衫齐整,却面目僵硬扭曲,双目赤红,仿佛被一股无名火烧着,既狼狈,又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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