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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唐先生道:“还不是左文同出的歪主意,等考完了,不知道有多少学生,恨也要恨死他,不过他的歪主意,可坑不到咱们家的学生。”
    朱先生感慨道:“也是小秦学得好,他天生该吃这碗饭,连带着真真也被他教得有模有样,真是不简单。”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左先生那儿不是还缺人吗?我看他愁得都要寸草不生了,不如把小秦介绍过去分分担子。”
    唐先生迟疑了一下,“但他那儿要的是专业人才,小秦毕竟年轻,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看过他翻译的百科全书没有,我觉得就很好嘛,就他的水平,就算入学考试没过,也够得上咱们学校的特招标准,多难得啊。”
    “这倒也是。”唐怀德没琢磨多久,就点了头,“等他们考完了,我就去找左文同说。”
    秦慕自然不知道两位先生在为自己操心,他还在去考试的路上,赶考的考生有许多,大多都坐着黄包车,也有自己骑自行车的。
    他们还见着了一种新式的黄包车,寻常的车后边是两个轮子,前面有车夫拉着走,但新式的车前面也有一个轮子,车夫坐在前面,踩着脚踏,又快又不累。
    阿生拉着车,还能不急不忙的说话:“今年燕京流行起这种新样式的三轮车,先生也叫我去换这样的车哩,不过我却觉得很不必,便是少个轮子,我也撵得上。”
    他脚下蹭蹭两下,果真追上了前面一辆三轮车,那骑车的车夫扭头冲着他们一行人笑。
    阿生就带着一点得意道:“老哥,你多个轮子,也不比我快哩。”
    车夫哈哈一笑,蹬得更快了些,阿生又紧跟着追上去。
    两人像赛跑一样,谁也不肯落后,及至到了考场,那车夫终于认了输:“算了,老弟,我算是服气啦,您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一双好腿脚比得上一个大轮子,不过细论起来,还是咱这车骑着不费力。”
    阿生用汗巾擦擦汗,嘿嘿笑着不辩驳。
    容真真和秦慕从车里下来,容真真道:“阿生,辛苦你了。”
    阿生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他指指考场对面的茶馆,“今儿两位先生都不出门,我也就不回去了,就在这外头等您二位,等考完了,在那里喊一声,我就知道啦。”
    考场外挤满了应考的考生,大家都嘁嘁喳喳的说着话,一个个兴奋又忐忑,像一群蹦蹦跳跳的小雀,显得伶俐又活泼。
    秦慕低声问道:“你的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你的呢?”
    “也齐了。”
    他们又互相为对方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漏下什么,秦慕再次问道:“你紧张吗?”
    容真真摇摇头,“已经尽全力准备过了,无论怎样都没什么可惧怕的。”
    “那我们进去吧。”秦慕说。
    于是他们就一同进去了,两人的考场并不在一起,便约定好:无论谁先考完了,就到门口等对方。
    考卷很快被分发到各考生手里,监考老师看着下头的考生,眼中露出几许怜悯。
    果然,刚一拿到考卷,下头就起了小小的骚乱,虽然无人出声,可试卷被急促翻阅的动静昭示了各位学子内心的不平静。
    容真真看着卷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意外,因为这考的科目并不是英文,但所有题目都是用英文写的!
    监考老师适时道:“试卷没有差错,今年的考试,除却国文,其余科目都是用英文出的题。”
    翻动试卷的声音更激烈了些,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反对,这股声音很快平息下来,考生们也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认真答题。
    其实出题老师因为考虑到学生水平,已经尽量用简单的英文描述题目了,但如果平时功底不扎实,光是读题就要耗费许多时间,加上题目又多又难,耽搁一下未必做得完。
    这样出题是经过校长批准的,学好外语,才能放眼世界,开阔格局,如今国民积弱,正需要汲取西方文化知识,以强健自身。
    若有长于其他科目,唯独弱于英文的,也不是完全没了路子,如果学生在其他方面足够优秀,完全可以特招进去,如果并没有优秀到能够特招,英文又学得不好,也可以再学一年,参加下一年的考试。
    不过这并没有为容真真多添几分困扰,她英文学的本就不差,在秦慕的熏陶下,更是不知强出他人多少。
    因此她答得很顺利,另一考场的秦慕也做题做得飞快,在其他考生还没做完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卷子检查了一遍,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提前交了卷,出了考场。
    容真真还没出来,他站在考场门口等人。
    今天天气宜人,虽然是夏日,阳光却很柔和,明亮又温暖,照得人很舒服,秦慕在心里估摸着:题虽然有点难,但以真真的速度,应该也快要做完了,之所以要比自己慢点,大概是因为读题稍微花了点时间。
    他这样想着,目光忍不住搜寻起容真真的身影来。
    但他还没看到容真真的身影,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曾经的父亲,秦二爷。
    秦二爷坐在小汽车里,小汽车正好停在考场外,透过车窗可以望见他的脸,而他也看到了秦慕。
    显然,他也认出了这个曾经的儿子。
    他们平静的对视着,没人开口说话。
    “爸爸,你在看什么?”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问道。
    “没什么。”秦二爷吩咐司机,“走吧,别在这儿挡道。”
    车开走了。
    秦二爷不是很清楚这个自己抛弃在平京的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不过反正他有许多子女,并不在意这一个。
    这孩子的母亲曾是跟过他十几年的女人,他对她也有几分宠爱,只是后来她同野男人搅和上了,惹他厌弃,他也搞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种,便随手丢开不再管。
    他没想到还能遇见秦慕,可他心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若秦慕过得好呢,他没必要打压,若过得不好呢,也懒得搭救。
    就是这样了,他们完全不相干了。
    秦慕看着那汽车远去,心里没有生出一丝波澜,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路人。
    面对这个曾经唤过父亲的人,他无爱亦无恨,仔细想想,如果自己真与秦二爷没有血缘关系,那秦二爷岂不吃了大亏?
    于是他又开始专心等起容真真来。
    片刻后,他看着远处的人影,脸上露出一个笑,“真真,你考完了?”
    容真真跑到他面前,轻快道:“考完了,咱们去找阿生吧?莫让人家久等。”
    “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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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燕京大学一共有六场考试,考了三天,成绩要半个月后才会公布,但考完之后两人互相对了下答案,就知道绝不会落榜了。
    那么现在要考虑的是要长期留在燕京。
    容真真和秦慕打算找个合适的房子搬过去,唐怀德不是很赞同他们的这个决定:“半个月后成绩出来了,就能提前申请学生宿舍,这半个月就在我家里住着,放心,你们两个孩子还吃不尽我家余粮。”
    但两人另有想法:“可我们开学后不打算住校,因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若是与其他同学一块儿住,恐怕不方便。”
    所以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与其开学后再手忙脚乱的找住处,还不如现在就将这件事办了。
    他们租下了一处民居,院子很小,但五脏俱全,因为离学比较远,上学不太方便,所以两人商议后,买了自行车。
    阿生认识一个手艺绝佳的车铺老师傅,打了十几年的黄包车了,现在也接打自行车的活儿,价格实惠,做工地道。
    容真真和秦慕就请那师傅打了两辆自行车,他们两个一个每天要去唐先生家学习,一个要到左先生那儿做事,没有车不方便,可要请个车夫呢,却又添了许多麻烦。
    秦慕在考完试之后,就由唐先生推荐,去了左文同先生那儿工作,左文同是燕京大学出版社的主编,负责物理化学两门学科教学课本的编纂。
    因为这两门课在国内开设的时间都不长,所以很多地方都要借鉴国外的资料,这个工作量是十分巨大的,而有水平的翻译人才实在难找,左文同一天天急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唐先生推了秦慕过去,总算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而容真真,也正经的成为了唐先生的学生。
    有个老师的好处很多,比如说唐先生家有个很大的藏书室,里面的书都由她看,又比如说不管有什么不懂的,她都可以去问唐先生。
    “你这一篇可以发表了。”唐怀德看了她修改过后的文章——《胡同深深》的前三章,感到很满意。
    唐怀德写了几十年的文章,经验丰富,笔力深厚,他的教导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直到面对面的接受系统完整的指点时,容真真才清晰明了的感受到有这么一位老师,是多么的幸运。
    唐怀德又道:“你在觉报用的笔名,保密性不是很好,有心人只要一查,就能查到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不要用这个笔名发表太敏感的文章,这篇文章有些地方就比较敏感,所以文中的‘胡同’要模糊化处理,也不要指代具体的人,免得惹上麻烦。”
    “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做成什么事,而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做,用哪种方法去做,文人要有气节,也要懂变通,一味的蛮干不但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更多。”
    容真真想了想,“那我再起几个笔名,一些得罪人的文章,就用这些笔名发。”
    唐怀德笑着点点头,这丫头脑子活,有前途,“不错,你已深得我的精髓,一个文人没几个笔名还算什么文人,你的那些笔名要想好,有哪些是可以给亲近的朋友说,有哪些是连朋友也不能说,只能自己知道的。”
    “连老师也不说吗?”容真真顽皮的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说,你的身家性命,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唐怀德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既然起了多个笔名,投稿也不能只盯着一家投,这一篇你先与觉报的编辑说好了,就投给觉报,往后你还要在燕京呆几年,跟燕京的报社打交道比较多,也该知道哪些    好,哪些坏,哪些可以信赖,哪些连面都不要见……”
    “等你入了学,以你的才华,打响名号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会有许多人与你结交,你要自己当心分辨,不要随便加入某个组织,有些团体是有自己的政治诉求的,他们一个个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可是真是假也说不清,你若是搞不懂政治,就别听那些,做好自    己的事。”
    他可不想自己收的学生被傻乎乎的诓骗了,燕京作为全国的心脏,也是政治中心,这里的学生往往会受多方因素的影响,学生运动也屡见不鲜,甚至还有很多老师也会参与进去。
    唐怀德和他太太也不是没有参与过这些运动的,可对唐怀德来说,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一些志向施加在学生身上。
    要遇见一个像容真真这样合心意的学生是很不容易的,聪明,勤勉,又上进,要是陷在政治博弈里,是多大的损失?
    在他看来,容真真不需要卷进这些纷争,她只需要好好读书,写好她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贡献,至于是否要加入某个党派,参加这个那个运动,那是在她真正懂这些之后的事了。
    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位置,他们脚下的大地好比一辆破破烂烂的车,有的人驱使这辆车前行;有的人勤勤恳恳将破损的零件换下;有人的在不断搜刮车上的物资,好肥壮自身;有的人要拆卸车轮,有的人化作燃料……
    还有一类人,是火把,燃料最初只是堆积在那里,它的能量都封锁在内部,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燃料,只有火把将它点燃了,它才能发光发热。
    无论是火把、燃料、司机、修理工……都是在为这辆车做贡献,谁擅长什么,就去干什么,就如同不要让修理工当司机一样,火把也不要勉强自己当修理工。
    建设一个国家,靠的不是某一个英雄,而是芸芸众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单凭自己拯救世界。
    容真真明白唐先生的意思,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能喊唐先生为“老师”,由这样一个长者引领自己前行,是她来燕京最大的收获,是比考入燕京大学还要大的收获。
    她在唐怀德那里完成了学习任务后,收拾好稿纸,向两位先生告辞回家。
    她的自行车一向是阿生帮忙保管的,等她出来时,看见阿生正在和秦慕聊天。
    秦慕跟着左文同在做事,他第一天去的时候就和左先生商议好,下午六点要按时下班,好赶在容真真从唐先生家离开之前接她。
    阿生把容真真的车推出来,脸上依旧挂着生机勃勃的笑,仿佛原野上舒展的野草。
    容真真问他:“阿生,你怎么这么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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