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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在道士之前结印的时候,她就看到,他身上隐隐有别的样貌——那是身形庞大的意识体,偏要屈居于相对矮小的身躯之中不得不蜷缩起来的样子。
    见她不说话,道士只是自我解嘲“我看不见,只能隐约感觉到一些。师父说是我天赋不好。”说完见她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红着脸也不再多言,只是站在她前面,手中结印,嘴里低颂。
    汤豆听了几句,他念的颂是‘祝语’,就是为她祈福的意思。
    但他借力的对象与汤白鹤教汤豆的不同。
    汤白鹤教汤豆的是‘着八方英灵’,而这个道士用的是‘恭祈诸方神佛’。
    汤白鹤以前说过,所谓的‘颂语’‘结印’这一整套,就是向别的不可见的力量借力的意思。让它们帮自己办事。
    但同是借力,‘着’有喝令的意味,‘恭、祈’这两个字明显则更有求人的意味。
    汤豆记得,自己有一次和汤白鹤出去玩,汤白鹤顺手帮别人办什么事儿的时候,所念的词,和道士的也不一样,更是另外一套了。
    汤白鹤自己念的是‘恭请历代师祖’,汤豆有问过,为什么颂词不一样。
    汤白鹤说,大家都是借力,借的却未必是相同的力了,像她自己借的,就是观中历代道祖的力。
    懂行的人一听,就知道她这一派是有来历的,不是□□‘公司’,能用这种颂的道观,起码存在了百年往上,还出过不止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这些人物足够地牛,才能死而不灭,供后辈借力沿用到今。
    汤豆以为称呼不同,就是借了不同的力。汤白鹤也说不是。
    还打了个比方,说“你爸爸在家,你妈是不是老连名带姓地叫他,使唤他端个茶、切个瓜?但他的下属们,就不会叫他名字,要尊称一声‘院长’,‘请院长’签个字,盖个章什么的。还有时候呢,有些嘴甜的小姑娘还会夸张一点,叫一声‘汤大帅哥’,号称他是自己的‘爱豆’,自己是他的迷妹,请他帮忙办事,但这些,不都叫你爸吗?叫同一个人吗。”
    笑着调侃说“你爸是什么大明星,大爱豆吗?不是吧。我们有时候称某些力量为‘神佛’和这是一样的道理。它们真是神佛吗?当然不是。杂乱的精神力量而已。”新时代的女道士,嘴里新词特别多。
    甚至对于这些请神佛的,汤白鹤最看不起了,曾说:“什么恭请神佛呀,你听,连个明确的对象都没有,有点谁听到了这句马屁,就是在叫谁的意思。这不和大马路上,跑来跑去拖着路人叫‘帅哥’,求着别人帮自己办事,是一样的吗?丢人现眼。”
    道士作完,见汤豆盯着自己出神,有点不好意思。说“我道号无为,居于清水观,这次是出门帮师父拜访旧友经过此地。”
    汤豆回过了神,心里一动,清水观她当然知道。
    如果没错的话,贺知意放的影像中,二叔就是在那里出事。
    据贺知意的说明,清水观存在了不止百年,当时贺知意的原话是‘清水古观发现有异’通知了外界,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只有汤白鹤‘只身前往’,最后事发。
    那么自己完全可以从清水观为起点,一点一点地去抽丝剥茧寻找所有疑问的答案呀!
    有了这个主意,原本萎靡的心情一下便振作起来。自己真的太傻了,如果不是送到眼前,这么大的线索都没有想到。
    精神好了,拉着无为道长缠问了半天。还跑出去,和徐娘子说,一定要去清水观去看看。
    无为因为她能看得见显形的印子,也很有些心动,再三地和徐娘子说,如果是真的能看清,那像这样的天赋是极为难得的,就是他师父当年也都没这样的本事。说自己会立刻写信给师父,请徐娘子带女儿一定要见师父一面。
    徐娘子见道士才来,女儿就能下地走连精神也好起来,自然是巴不得女儿肯到道观去。
    去了能见见观主又是再好也没有了。清水观盛名在外,连今上都对他们十分客气。别说只是让女儿去看看,只要人能治好,恨不得让女儿就在那种风水宝地住下才好呢。这么想着,连忙答应:“清水观就在京都郊野。刚好今年她父亲生辰也快到了,我们左右也是要返回京都去的。就请无为道长和我们一路去吧,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第57章 庞郎
    因为是突然要出门,自然许多东西要准备,下头报说,一时半会儿可弄不好的。但徐娘子着急女儿的病,不肯拖延。最后只花了半天时间,着二十家将护送四辆大车,带着些随身的物品便上路。
    汤豆要了春夏跟着,另外徐娘子不放心,还将身边的老嫫嫫姓宋的派了过来,寸步不离地在后面车上守着她。
    原本春夏刚上车时,还有些惶惶的,因为陡然离家,自己母亲也没有随着主家出行,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心里十分不安。
    但车子驶出了城,看着外头的新鲜,不一会儿就忘记了。乐呵呵地趴在车窗棂上,时不时还要叫汤豆“姐儿快看!”或是蝴蝶或是飞鸟。记忆虽然没用了,但脾气却和席文文差不多的。
    原本汤豆不想带着她来,这个时代不比现代出行方便,路上很辛苦。
    但春夏身上还有融合体在,万一要是有异变,她身为下仆,可不像汤豆这位主家,能受到那么周全的照顾,万一有个好歹多不值得,还不如干脆就带在身边。
    出发之前,汤豆也有询问家里的下人,附近还有没有重病不治突然好转,或突然意外险些丧命又救了回来的,想找到其它几个人。但下仆们都说没有。
    也不知道其它三人会不会是因故,落在了别处。又或者有别的原因,一时找寻不出来。
    但现在顾不到这些,汤豆也只能把找人的事暂时搁置下,先往清水观去了再说。
    一路上去,白天赶路夜里投店休息,大概因为带的家将多,别人看着他们人多事重,所以并没有遇到什么风波。
    汤豆也多少打听了一些本主的事。
    这一家是姓公良的,男主人似乎是个高官,宋嫫说的官职长得很,她听了也还是没明白具体是个什么官,总之很高就是了。而这身体的本主生母徐娘子,并不是正室,而是偏房,娘家是大商户,她手上银钱是从来不缺的,因只有一个女儿,生来就有不足之症,好一时坏一时,总是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所以只自带着女儿,在山清水净的老家修养。
    宋嫫说得直掉老泪“只盼着姐儿这次就能好全。再不受病苦。”又气说“当年要不是怀着的时候受惊动了胎气,何至于早产而不足魂魄不稳的?”
    也问清楚,本主和汤豆一样,都单名一个豆字,她一时也感到茫然。是巧合吗?
    停车歇息时,她得机会问无为,认不认识有一家姓汤的。
    无为想来想去,摇头:“到没有听说。”
    “你师父也不认得吗?”二叔能在别人都不信清水观道长话的情况下,一个人都要赶过去,那足以说明,这两边并不是素不相识的。
    无为认真地想了想,又摇头。但也拿不太准,说“恐怕也得问师父自己才行。他老人家认识的人多而杂,我也并不是全知道。”
    汤豆又问“那,你们道门有没有什么,叫人的意识……不,叫人的魂魄,能与别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如原生一般的法子?”
    无为一听突然正色,义正言辞道“你小小年纪,可不要想些歪门邪道!人之生死,自有定数。逆天倒施是万万不行的。”
    汤豆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我就是好奇,随口那么一问。想知道天下会不会有这样的事而已。”
    无为见她不像作伪,又看她年纪小,并不像是奸邪之辈,这才没有再追究,但说:“天下不会有这样的事。便是问到开宗、立派、建观的□□师那里去,也是没有的。”语气笃定,看来说的是实话。
    汤豆觉得好奇,问他“你们清水观已经建观多少年了?”
    无为想了想:“听师父说,至今已有四五百年吧。那时候天下小国林立,还不像如今有统一大业。当年,□□师出身贵胄,突大梦醒来,离世入山,在山林之中建立了清水观。”
    “大梦醒来?”汤豆追问“怎么个大梦醒来法?”
    无为摇头:“师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历代是有传言的,说□□师在梦中去了仙境、见了仙人,偷看仙书,醒来后,将梦中所见,记录成册,也就是后来我们观里历代研习的《杂策》。”
    汤豆就不明白,听上去是很厉害的东西,怎么会叫杂策这么随便的名字。
    无为笑着说“封皮上本来还没名字呢,这个名字都还只是大家私下叫的,因为里面包罗万象,小到作法找猫找狗,大到成仙得道的技法,都是有的。”
    成仙得道?汤豆心里一动“那这么多年,有人学成了这个成仙得道的技法吗?”
    无为摇头。
    “为什么呀?”
    无为轻笑“别说成仙得道的技法,就是其它许多,只要是稍大一些术法,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得成的。一本杂策看着热闹,其实都是纸上谈兵罢了。能用的不足一二。大家都说,只是装装门面,驱邪当然是不在话下,旁的其实没有指望的。”起了兴致,又说了许多关于道观的好话。
    后来汤豆返回车上,宋嫫嘀咕:“这道长怎么自家的什么事,都往外兜啊?”
    汤豆心里却像明镜一样:“他不是往外兜。他是觉得我有天赋,将来或者能做道士的。”
    宋嫫大惊失色:“那怎么行呢?!”
    汤豆想到二叔穿着她那金闪闪的道袍,带着镶嵌着一堆宝石的冠子招摇过市,脸上不由露出笑意。二叔真胡闹,可也真好看。
    宋嫫急了:“真的是万万不行,姐儿怎么能去做女道士呢。”
    汤豆大笑起来“看把你吓的。”
    宋嫫一看是玩笑的,可松了好大一口气。直说“姐儿不好这样吓唬人。”说起做道士有多苦“奴婢去打听了的,那清水观建在深山老林里面,蛇虫鼠蚁也多,每年都有被蛇咬了治不回来的。就算是要买点什么,出山还得五六天一个来回。姐儿要是进了山,吃个点心都吃不着了,便是奴婢们快马加鞭地去给姐儿买,回山也都馊了。咱们姐儿这么娇贵的人,过这种日子,娘子不得心疼死啊。”
    说完想来是不放心,怕清水观真的要图自己主家,立刻往前面车上去,可能是去说给徐娘子知道。
    春夏正坐在一边吃点心,见宋嫫跑走,扭头小声对汤豆嘀咕:“一会儿娘子就要来教训姐儿了!宋婆子最爱告状!”
    汤豆逗她:“可不是吗。我一会儿肯定要被教训的。”
    春夏生气:“老婆子这么多嘴!姐儿明明也就是随便说个乐,她都要去说!”生怕主家挨骂,帮着出主意:“一会儿娘子一开口,姐儿就捂着头装昏,我立刻扑过去大哭帮你遮掩。娘子一看这样,便心疼你,也就不会多说了。”
    汤豆看着她肉乎乎的小脸,问:“那你不怕,娘子发现了要罚你的!”
    春夏自得:“我怕什么呀,大不了打我一顿,过两天也就好了。我肉厚着呢,平常养出这些肉来,现在可不就顶上用了吗?再说姐儿会护着我的。”她扬着双下巴:“姐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护着我的。我也护着姐儿。”脸上还沾了饼沫,大概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但就是无比的笃定。
    汤豆看着她,想到在付子安和柳长宗死后自己与她大吵的那一架,想到夜里她躺在那儿低低的哭声,心里一时好酸涩。看着她,汤豆想,不论席文文是什么人,在自己心中,她永远就是席文文。如果她曾做恶,那自己就帮她自省、赎罪,如果她将来作恶,那自己就劝诫、阻拦——这才是挚友该做的事。
    两正说着话,车子突然缓速停了下来。
    汤豆莫明地身上发寒,她连忙看看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今天落脚之处距得远,所以不像前几日,入夜之前就能到地方。夜色降临山川景色,尽数笼罩在暗色之中。车队里固然是有灯,但照得不远,光线也不比现代那么明亮。时不时还随风摇摆。
    外头有脚步声,似乎是下仆在急匆匆地来去,汤豆从窗户缝隙向外看到不远处地上躺了几个人。看打扮,是随车的家将。有人见他们倒了,急呼“这边不好了。”话音没落,又有好几个正向这边来的人,走着走着,莫明地就倒了下去。
    刹时间,惊叫声四起,一下就乱了起来。个个都像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要往哪躲,到处乱跑。
    不到一闭眼的功夫,竟然一下就倒了大半。
    春夏吓了一跳。藕节似的胳膊,拦着汤豆,紧张盯着外面。还想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汤豆一把拦住她“不要动。你没看到人越跑越倒吗。”
    春夏立刻就不动了。对她的话实在唯命是从。
    可这时候,前面车子却有人影下来。
    汤豆伸头看,是徐娘子带 着好几个仆妇,连忙大声喝止“谁也别动!”这时候也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无为身边小道长的声音“全都呆在原地,切忌慌乱奔跑!”
    可不知道徐娘子是听不见还是怎么的,竟然还是带着人跑了过来。
    一路跑,人就一路倒。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追着她们。
    徐娘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不过片刻,就到了一地。顿时全身抖得和筛糠一样,只咬了牙往前狂奔,因着衣衫繁复裙裾宽大绊脚,还摔了几跤。
    眼看只剩下她一个还在挣扎,四周都只有倒地不起的人了,汤豆搂起裙子,翻身出去,站在车辕之上,双手快速结印念完了颂文,双手猛地向地面按下。
    在她那双小手接触到地面的世界,呼啦猛烈的风,从她脚地崩裂而出,将她身的衣衫吹得胡乱飞扬,再由她身上而起,并向四周荡去,急如箭矢竟带起铿锵之声。
    急风所过之处,庞郎人意识体显出形状。
    原来,那些倒地的人不起的人,正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其它庞郎人牢牢按住。
    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先是伸手拉扯,想将身躯中的这个意识体赶出去,但显然并没有成功。
    那些意识体似乎在进入人身躯就完全与血肉融合,哪怕形态诡异别扭,却是坚不可破。看情况,赶是绝对不可能赶得走。
    但随那些外来的庞郎人并不放弃,便索性俯身,吞噬起那些身躯之中的意识体来,不论对方怎么挣扎,很快就被其咬食,化为已用。它们边咬食着,边将自己往腾出了空位的身躯里面挤。甚至有两三个,抢夺一个的。相互撕扯如猛兽一般。
    有一些动作快的,已经成功吃完了同类,据身于新的身躯之中。
    很快,那个原本昏厥的人迷迷糊糊地转醒,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有大哭大笑,喜似发疯的,有怔怔发呆,喜极而泣的,但也不过片刻,那些表情淡去。大约是身躯的记忆占据了上风,很快便露出惶惶之态,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喊着‘娘子’、‘嫫嫫’ 吓得到处乱跑。
    但不过跑了几步,又被其它外来的庞郎人抓到,按住了倒在不起,啃食起来,如此往复。
    汤豆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景象。这简直……简直如活生生的地狱一般。
    她猛地抬头看去,夜空中,还有漫天漂浮的好一些庞郎人,正以徐娘子和她以及春夏为目标,俯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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