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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我是他政敌的孙女,又卷进了震惊朝野的重大命案里,我对他来说就是个烫手的麻烦。他从樊增手里救下我、把我安然带回洛阳已经仁至义尽,完全没有必要再管我。
    我全然没有困意,坐在他对面屏风旁的扶手椅上。那椅子是按他的身量做的,进深很长,我把腿缩上去才能贴到后面的靠背。椅子两边都有扶手,我抱住膝盖,这样的三面围绕让我觉得安全。
    虞重锐自顾做他的事,低着头问:“怎么还不去睡?”
    我问他:“明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手里握着一卷公文,沉默不语。
    “是把我送回彭国公府,还是交给大理寺发落?”
    他放下手里的案卷,对我说:“贺相会为你做主的。”
    我看着他身边炕桌上小山似的案牍,那里囊括了全国各地送到户部来的邸报奏疏,千千万万的生民计命。
    “虞重锐,”我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我心里这么想,嘴上便也这么说,“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世百态?”
    他没有谦虚:“比一般人多一些。”
    “那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洗女’?”
    他凝眉想了想,说:“我在洪州做过三年太守,那里再往南去的吉州、虔州等地,山穷水恶、民生困苦,重男轻女更甚别处。吉州的户籍上,每年新增的男丁比女子多出半数不止。”
    以前若听说这样的轶事,我定会天真地问:“他们是有什么只生儿子的办法吗?”
    但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他们把女孩儿都杀死了。”
    虞重锐看了看我。他大概觉得,这样的话不该从我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嘴里说出来。
    “洗女比这更加残忍无道,只在少数极度愚昧闭塞的家族中施行。那些人死守祖业,认为女儿无用,只会浪费财力物力,带走父家气运兴旺别家,损己而利人,生下女儿便全都溺死,因此叫作‘洗女’。有此恶行的家族,往往一族几十口男丁,女儿却只有……”
    他突然停住了,抬起头来望着我。
    “没想到吧,洛阳城里、天子脚下,也会有这样的人家。”我自嘲道,将自己抱得更紧,“以前还有人特意来我家打听生儿子的秘方……”
    秘方就是让生下的女儿都变成死胎,你家便只会生儿子。
    生男生女本由天定,阴阳各半。我有多少个兄弟,就有多少个死在自己亲人手里、未见天日的姐妹。
    如果没有姑姑护我,我也早已是其中之一,贺氏生儿秘方里的一味药引。
    这样的家,我还要回去么?
    许久不闻虞重锐言语,我从膝盖上抬起头来:“你好像并不惊讶。”
    他挑了挑眉说:“像是你祖父的做派。”
    眼前这位祖父的敌人,还有那个恨贺家入骨的邵东亭,也许我还不如他们了解自己的祖父。
    大概是我的境遇太惨太可怜了,虞重锐盯着我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罢了,贵妃昨日召见时还嘱托我照应你,今晨就已香消玉殒天人永隔。今晚先按我的安排就寝,明日我让凤鸢把这硬榻铺上软褥,你再睡这边吧。”
    “姑姑?她为什么要让你照应我?”昨日她就能预料到我今后这么惨吗?
    难得在虞重锐脸上看到不自如的神色,他把视线转开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照应”,并不是普通的照应。
    姑姑说她昨日集会上相中了一个人,难道就是虞重锐?她想让虞重锐娶我?这根本行不通,祖父绝对不会答应的。
    而且她又说,对方无意于此,婉言谢绝了。
    难怪虞重锐午宴都没参加就走了。
    心里有点微妙的失落。从我去年及笄开始,上门求亲的媒婆不说成百上千也有好几十个,姑姑一说要亲自为我主持婚事,更是全洛阳的适龄青年都趋之若鹜,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嫌弃过。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不了解我,只是贪慕贵妃和彭国公府的权势荣耀罢了。就我在虞重锐面前这几回的表现,他能看得上我才奇怪。
    再说我也没看上他呀,我们两个扯平了。
    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气,闷声说:“我去睡觉了。”
    不等他反应,我自行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绕过屏风,爬上卧榻把被子蒙在头上。
    被褥上有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气味,让我觉得亲切而熟悉。我躺在被子里很久都没有睡着,想姑姑,想长御,想我蒙昧无知的过去和看不清前路的未来,还有……屋子那一头的虞重锐。
    越想我越觉得难过,心口隐隐作痛。
    隔着屏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还在挑灯批阅公文,堆成小山的案卷一点也没见少。
    他收留我并不是因为同情怜惜我,而是他昨天拒绝了姑姑,隔夜就听到姑姑的噩耗,他觉得亏欠愧对亡者、以此弥补罢了;我们俩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却对我没有半点邪念,也不是因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只是他看不上我而已,我在他眼里就是个麻绳倒吊的萝卜。
    而我却以为,他和别人是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15章了,仔细一想剧情好像才过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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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折腾这一天我确实累了,身心俱疲,最后也不知什么时辰昏昏睡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其实不是我自己醒的,而是有人大力摇我:“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少爷怎么捡回来这么一个懒婆娘!”
    我听那声音像凤鸢,没往心里去,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好困,累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不要抢我被被……”
    我喜欢这个被子,香香的,厚薄适中又软又贴身,我想抱着它再睡一整天。
    “你睡在少爷的床上,盖着少爷的被子,你还撒娇喊累!啊啊啊啊你是要气死我!” 凤鸢尖叫起来,“就抢你被被!抢你被被!”
    她的声音尖细锐利,我耳朵都要炸了。我拿被子蒙住头,冷不防她把我身上的盖被掀开全抢了过去,冻得我立时打了两个喷嚏。
    我揉了揉眼睛,这下彻底醒了,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细眉细眼、面色苍白还有几颗雀斑的姑娘捧着被子站在榻前。
    “你是谁?”我吓得往后一缩,左右环顾屋里并无其他人,“虞重锐呢?”
    “大胆!少爷的名讳是你叫的吗?”她柳眉倒竖怒瞪我,但因为眉眼柔和寡淡,这个表情着实没有威慑力。
    一边她又捧着心口自怨自艾:「她都直呼少爷的表字了,叫得这么亲热,他们俩昨晚一定那个过了!早上少爷出门还吩咐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定是昨夜纵欲过度、承欢无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玩了一百零八式……」
    你给我赶紧打住!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看发式还没嫁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叫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还一百零八式?
    我都替她脸红了。不过我听她声音,加上这副内心戏很多的模样,“凤鸢?”
    她把脸一拉,表情倒是和昨日如出一辙:“干吗,没见过人不上妆的样子吗?”
    你这妆前妆后差别也太大了吧?
    她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毫无形象地往床前脚踏上一坐,开始嘤嘤嘤地哭:“少爷都跟你好了,我还打扮给谁看?”
    我觉得有必要为我的清白澄清一下:“其实我……”
    “从老家到洪州,从洪州到沅洲,再从沅洲到洛阳,我跟着他整整六年,他连我的手都没摸过,我都快熬成老姑娘了!而你才来第一天,他就跟你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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