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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拥在她身边的同乡们顿时议论开来:“就是无崖山里的那个鬼婆婆,隔壁村的放牛娃子亲眼瞧见了。”“是呀,那娃子说,抓了人后,她就朝着无崖山的方向飞去了。”“也亏得那娃命大,知道躲在草垛子底下,不然多半也没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仍在风中飞卷,今天是朔日,但何元山想,那鬼婆婆,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有酒吗?”何元山开口道。
    “酒?”大家伙愣住了。
    何元山抬眸,望了眼无崖山的方向,夜幕中,那是一处飞雪掩映的高山。
    “劳驾温壶酒,我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喝。”何元山说完,转身离开村庄,向无崖山的方向行去。
    这一夜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如果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没有人会愿意离开屋中的火炉,将自己暴露于天地间彻骨的严寒里。何元山并不知道那鬼婆婆的屋中是否也有火炉,但他想,对一个不堪一击的村庄,她实在不必冒着严寒,去恪守所谓晦朔日抓人的规矩。
    当然了,他不同。
    他虽然没有十万火急或迫不得已的事,但他连一个火炉也没有,何况,他现在还想喝一壶温酒。
    没有人会拒绝给恩人送上火炉与温酒。
    这是他愿意冒着严寒,在风雪里来到无崖山的原因。
    山很高,但并不大,此刻已经被夜的黑,与雪的白彻底湮没了。何元山拿剑掠开雪径上的荒草,举步上山,径上没有一丝人迹,只有皑皑的雪,和冷冷的月,直到他走上半山腰。
    那是一大抱足以遮天蔽月的古松,笔直的躯干耸入云霄,葳蕤蓬勃的枝杪即便在积雪压覆下仍纹丝不动,这是何元山游历江湖五年来,所见过的最魁岸,也最倔强的古松。这棵魁岸且倔强地古松屹立在雪夜里,几乎掩蔽了它身后的一切,除了那一簇渺小却熊熊的火光。
    何元山缓缓眯起了双眼。
    ***
    鬼思思这天本是要把洞里死掉的这三个男人扔回村镇上去的,谁知天公不作美,卷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她平生胆大包天,恣睢无忌,却唯独怕冷,最憎恶的天气,亦是雪天。
    这场大雪,将她火急火燎的性子浇灭了,此刻,她只能缩在那个连皮毛也没有的黑色斗篷里,守着一团火,与那三具被她虐待而亡的尸体。
    洞外的剑声,是夹杂在最凶猛的一阵风声里贯进来的,鬼思思眸光骤凛,拉低斗篷帽檐的同时,握住了火堆旁的金杖,也是同时,那剑声已变成了剑风,力量之大,竟扑灭了她小心翼翼守着的一团火。
    她痛极,亦恨极,手上金杖逆风疾挥,“铮”一声将掠来的这一剑震开数丈。
    何元山双眉一敛,俯身洞口外站定,微微讶异于这一份诡谲的内力,却还不及思量,黑暗的洞内忽然金光迫至,一个佝偻、黢黑的影子鬼魅般猛扑过来,手中金杖“嗖”的一转,黑暗中霎时现出无数金针,针针耀目,挟风激射而来。
    何元山剑快如虹,剑招连环疾走,将金针打落,正待反击,鬼思思后招早至,一杖挥向了他的下盘。何元山纵身后跃,足尖在古松枝桠上一点,身形如鹰,自飞雪中疾掠而下,一柄寒剑,直取鬼思思面门。
    鬼思思刻意佝着腰,与一般人对付,自然毫不吃力,但冷不丁遇上这一劲敌,难免感觉费劲。她抡起金杖将这一把快剑格开,掉头便要跑,不料何元山的手竟比他的剑还快,她头才一转,那手便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肩旁。
    鬼思思回头,朔风扑面,卷落了她斗篷上的帽子。
    何元山定睛看向雪月下的这张脸,手上一松。
    这五年来,他已见过了无数的美丽的脸,但还从来没有哪一张脸,可以美到令他心惊的程度。
    直到这一个雪夜。
    鬼思思望向何元山那一双星光隐耀的眸子,心中一震。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眼眸里也因此而泛起了星光,这星光,也震动了何元山的心。
    一片片雪花在彼此身后飞飏,雪花后,是漫山遍野的月色,何元山手上的力道已经松了,鬼思思迅疾反应过来,一杖打开了他。
    何元山胸口中招,踉跄几步退于古松下,清醒过来,反手将剑封于身前,抬头。
    鬼思思没有逃。
    她在一片片雪花里站直了身来,背着手,歪头一笑:“你身上那件衣服,应该很暖和吧?”
    她一笑,笑出了两个梨涡。
    “借给我穿穿好吗?”
    第26章 白衣剑客(四)
    风雪初霁,天色熹微,屋舍俨然的村庄还沉睡在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里,何元山把那三具尸体放在村口,转身向荒郊行去。
    鬼思思跟在他身后,拢紧了狐毛大氅的领子,瞪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哪?”
    何元山默然在前,没有回应,鬼思思便顾自道:“我杀他们呢,是因为他们太丑恶,不配做女人的儿子、丈夫和父亲。比如说那个李员外,年轻时入赘谢府,后来参加科考做了官,却因嫌母丑,死活不肯将其接入府中与妻儿同住,不配做儿子;翠芳小姑娘那相好是个走江湖的,明明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却久久不肯上门提亲,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呀,他在老家早就成家了,这种人,有了家室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实在不配做丈夫,做情人也不配;还有李嫂子的男人,整日酗酒,一喝醉便回家打骂他那女儿,上一回,直接把她踹进了火炉子里,小姑娘的脸毁了,眼睛也瞎了,你说,他怎么也配有女儿呢?”
    鬼思思一口气说完,边说边追上前看何元山的神色,仿佛他很关心她的话似的。
    一尘不染的狐毛大氅拖过层层白雪,衣摆上渐渐沾上了雪渍,何元山停下脚步,垂眸扫了一眼,鬼思思迅速会意,把那拖在雪地上的那一大截衣摆拉起来,坦然道:“我太矮了。”
    何元山眉峰微扬。
    她的确矮,在他看来,她佝着腰杆和站直身来,没什么两样。
    “你恐怕得还我一壶酒。”何元山淡淡道。
    鬼思思歪头看他,不解。
    何元山举步往前,神色平静:“我原本可以用那三个人换来火炉与温酒,拜你所赐,竹篮打水一场空。”
    鬼思思眼睛一亮,提着大氅追到他身边去,她人矮,腿自然也短,小跑两步才跟上何元山气定神闲的一大步。
    “你要喝什么酒呢?”
    旭日已在天际冉冉而上,云蒸霞蔚,一抹抹金光映射在冰天雪地里,反照着两人的脸庞,鬼思思望着日光里那张丰神俊朗的脸,边跑,边问,清脆的声音响彻旷野:“是风雨渡的荷花蕊,还是三津小筑的松醪香?是何不公的神仙醉,还是不死老人的瓮头春呀?……”
    寂寂的风从两人身后吹过,仍然冷冽,却没有了昨夜的凶悍凄紧,倒像是三月的风,沁人心脾。
    他们在青州城中的酒肆喝了一个下午的酒,离开时,市井中已是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他们并肩走进闹市,走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鬼思思醉意醺醺,怀抱着一把金杖与那一大截大氅衣摆,恍恍惚惚地看了眼何元山腰间的剑。
    “难道你就是那个不解风情的白衣剑客,何元山?”
    她听说过他。
    何元山眉目不动:“不是。”
    鬼思思作恍然大悟状:“那就是解风情的白衣剑客何元山咯?”
    刻意把“解风情”三个字咬得重重的。
    何元山神色微变,她竟然听懂了他否定的那个词。
    鬼思思狡黠一笑,倏地抓住他的衣襟,在他俯下身来的一刹那,踮起脚“啵”一声亲住了他的脸颊。
    何元山大震,整个人懵了。
    鬼思思拿大拇指摸过唇瓣,呵出来的热气里冒着呛人的酒气。
    她得逞地笑:“解风情的何元山被我非礼了!”
    熙熙攘攘的人潮来往在身周,有人停下脚步来,向他们侧目,何元山怔在这嘈杂的人群里,俊白的脸一片通红。
    鬼思思嘴角的笑忽然僵硬了,在光华溢目的夜色里,她发现何元山的目光像两把要杀人的剑,虽是隔着虚空,却已刮得她浑身战栗。
    他竟然气得脸都红了。
    鬼思思打了个酒嗝,掉头便跑,她太小一个了,一掉头,便没入了茫茫人海里。
    何元山没有追。
    他仍然像个木雕一样定在原地,两眼发直,紧抿双唇,暗暗调整着那紊乱的呼吸。他的脸在冬日的夜风中滚烫如一团被点燃的烈火,像极端的愤怒,又像极端的羞涩。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身旁驻足,他们向他侧目,朝他指点,议论着这个大男人为何红着脸呆站在这里。他们众口纷纭,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中他的心意。
    包括他自己。
    鬼思思就这样消失了。她在该跑的时候没有跑,却在不该跑的时候,消失匿迹。何元山甚至连她叫什么、从哪儿来都还没有问过。
    他又一个人上路,带着一把剑,和一身没有了狐毛大氅的白衣。他离开青州,一路南下,和三月的春天一起走向江南。他又遇见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怪事,遇见了各式各样年轻貌美的女人,但这些女人,忽然间变得既不美丽,也不有趣。他孤身一人走在荒郊上,到夜幕降临时,仍会抬起头来望望月亮,望月亮时,也仍会想起一个人影。
    这个人笑起来,仍有一对梨涡。
    但这个人,一天一天地发生着变化,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她已经变化得彻底不再是月白了。
    何元山再一次见到鬼思思,已是两年后——他离开飞云峰的第七个年头。
    那天正好是三月的第一天,春日长,春光暖,何元山走在泗水郊野的桃花林里,脚下是鲜美的芳草,眼里是缤纷的落英。他踩着芳草,走过落英,在那漫天飞舞的花瓣里,看清了坐在桃树下的那个人。
    也看清了,自己望月时想起的那个人。
    鬼思思抱着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屈膝坐在桃树下,转头,隔着纷飞的桃花瓣,看见了何元山。
    他的脸,比两年前更冷清了,仿佛这些拂过他面庞的花瓣,仍是一场风雪。不过,他那双星光隐耀的眸子倒是依旧光华流转,尤其在与她四目交接时。
    “原来我们会在这里见面。”鬼思思歪头一笑,那口吻,好像他们一定会再见面。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次,何元山直截,明确。
    鬼思思格格地笑了,笑弯一双明媚的凤眼,笑出一对俏皮的梨涡,笑完才道:“合欢宫,鬼思思。”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甜甜的一章!
    不解风情的白衣剑客和自带风情的鬼婆婆是不是也配一脸呀!
    第27章 白衣剑客(五)
    离开飞云峰的第八年,何元山把鬼思思带回了师门。
    那是个山风萧瑟的晚秋,飞云峰上的梧桐叶堆满了山径,他们踩着厚厚的落叶上山,看头顶雁过留声,说过往嬉笑恩怨。
    鬼思思把层层叠叠的梧桐叶踩得嚓嚓作响,抗议道:“你喜欢我,不会是因为我跟你的小师妹长得像吧?”
    她听到了何元山说,她们都有梨涡。
    何元山轻笑:“不是,你太矮了。”
    鬼思思举起金杖来示威,何元山忙安抚:“但玲珑可爱。”
    鬼思思哼一声,把金杖撤了,背起来手打量面前这叠翠流金的山色,道:“那你师父会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呢?”她语气微带焦急,但神色却十分淡定,“我毕竟是合欢宫的人,即便无视宫规跟你成了婚,也不能跟你生孩子的。”
    何元山仍是轻笑:“他没那么迂腐。”
    鬼思思扬眉:“那你呢?”
    何元山伸手把她的头一摁:“你说呢?”
    转过山道,和风送香,黄灿灿的山色中,一片参天桂树映入眼帘,碧如翡翠。鬼思思大开眼界,抢先两步跑入林中,才一入内,忽有一道寒光从树上飞射而下,光芒到处,剑气四射,直卷得落叶冲天。
    鬼思思心神一凛,正要挥杖格挡,何元山已率先出剑拦下了这一道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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