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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他的办公室临水,窗外绿树浓荫, 墙角画蛇添足地摆了一盆绿植。
    温凛望着那高大的, 如假树一般的植物,想分辨它的品种。
    那个曾经记不清她名字的师长, 依旧打着西装领带, 抬头时随口问她:“谦南最近在忙什么?”
    温凛蓦地一愣。
    陆秉青清楚她的尴尬, 钢笔尖流畅地撰写着评语,好像没问过这句话。
    她说:“……在开项目会吧。”
    从此再无对话。她把一式三份签过字的论文收回手中, 轻声说“谢谢老师”, 退出了办公室。
    杨谦南在陆家嘴的四季里住了半个月,和他一起出差的还有一个女研究员, 每天吃住行都在一起。温凛打开微信,看见他一小时前给她发的消息。他从前是惜字如金的人,现如今已经能顺畅地和她聊些鸡零狗碎, 说他那位女下属减肥减得相当苛刻, 每天早餐恨不得随身带把电子秤算卡路里,吃沙拉从来只淋油醋汁。
    那是2011年夏,微信刚推出不久, 他的好友列表只有寥寥几个人,除了她就是几个工作伙伴。以至于若干年后微信推出一个怀旧回顾活动,叫“我和微信的故事”, 每个人能看见自己的第一个好友,杨谦南看见的就是她。
    温凛四两拔千斤,问他:“长得漂亮吗?”
    杨谦南抬眸看了眼,故意回道:“还可以。”
    紧接着发来一条——“小东西醒了?”隔着屏幕都能看见他的笑。
    温凛想说她都已经醒来找他姑父签完了字。但她不能。她得假装得懒洋洋,刚起床似地,回一句简短的“嗯”。
    这会令他很满意。
    她对他而言一直是一只宠物,区别是从前不过是捡来的,如今悉心养在掌心,丢了他会难受。他很少尝试理解她不为人知的一面。那很耗费心力,对他这样懒散的人而言,显得毫无必要。
    毕竟他懒散到,连每天早起开个项目会,都要变着法子提醒她,他很辛劳。
    温凛有一次看见他那张含金量惊人的海外学位`证书,第一反应是怀疑它伪造。直到发现他居然能独自写完mba的结业论文,才很不甘心地相信,这些酒色之徒放下杯盏,是真的具有操纵资本的能力。
    只是今年的杯盏,要格外沉重一些。
    温凛和绪康白吃了一顿饭,他给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今年股市太差,单边下跌没见过反弹,是个机构都在降仓位。说杨谦南不得不亲自下场,勤勤勉勉过这一年。说钱东霆前段时间和人联手狠捞了一票,不惜把那支股价做到三个跌停。
    绪康白的原话是——“手太黑。”
    温凛不由地沉思:“很严重?”
    绪康白刻意卖个关子,玩味地问:“他要是真的出事,你打算怎么着?”
    “等他吧。”她开玩笑似地说,“最高十年有期徒刑嘛,我了解过的。”
    绪康白挑起眼,好像在审视。他身上有股子大隐隐于市的气质,分明从相貌到穿衣风格都极其温和,却让人觉得他眼光独到,万事无所遁形。
    温凛也看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
    他只是笑说:“那倒不至于。要真能出事,他也没心思陪你去游山玩水。”
    温凛嘁了一声。
    绪康白于是问起:“云南玩得怎么样?”
    温凛说:“你没来真是可惜了。”
    绪康白立刻嗅出了她的讽刺,问她,是不是应朝禹又想出什么新点子?
    温凛眼眸一转:“你早知道?”
    绪康白将一杯酒喝到见底,光风霁月地默认。
    他们这些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从不撒谎掩饰。每个人都清晰地知道,他们的价值从来不在于道德高尚,所以也懒于塑造自己干净洁白。
    手机倏然一震。
    温凛翻开来,是杨谦南的微信,他说叶蕙欣回国了,今晚可能会来院子里拿点东西,让她留心,别不小心碰上。
    她定睛读了两遍,没有回,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盖在桌面上。
    其实叶蕙欣知道她的存在。
    有一次她打来越洋电话,温凛偶然接到,叶蕙欣处之泰然地请她把电话给她儿子。杨谦南接起来,他妈在那头问他刚刚是谁,他若无其事地瞟一眼温凛,说:“你儿媳妇。”
    叶蕙欣没有多问,只是轻笑一声。
    他妈妈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强逼他分手,甚至没有对她恶言恶语。她淡然又淡然地问他:“那你现在住哪儿呀?”
    杨谦南答了个地方。叶蕙欣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说那我改天来看看你。
    她压根不屑于了解她太多,随口问了几个基本情况,话讲得异样客气,说这个还可以。语气就像是她儿子在拍卖会上买了个陈设,她了解完价位品相,发表不痛不痒的点评,接着抛之脑后。
    所以温凛也很明事理,从不故作天真地让他带她去见他妈妈。她知道这样勉强的和平都来之不易。所以每次杨谦南去见他那个妈,她就当他是人间蒸发了。哪也没去,谁也没见,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阵子。
    看来今天该消失的人是她。
    温凛复又抬起头,泰然自若地问绪康白:“你待会儿去哪里?带我一块儿吧。”
    “五点的航班,飞上海。”
    温凛笑:“你是说着玩呢吧?”
    绪康白假作痛心:“怎么,杨谦南在那儿,整个市都是他的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是上海人?”
    温凛呆呆地想,她是真不记得他有没有说过了。
    她敏锐地嗅到一丝气息,说:“那你以后是不是会回去,在那边发展?”
    他目光望着个无意义的方向,说:“兴许会吧。”
    京城里当然有最好的资源,但早已壁垒森严密不透风,他这两年在往南边伸展枝叶。
    温凛淡淡嗯了声。
    不过寥寥一年半,华筵渐散,群燕四飞。就连她,下半年也要着手准备赴美申请。
    人长大之后就在频繁地离别,相聚反而时日无多。
    她勉力笑了笑,说:“那你带我一起去吧。”
    *
    首都机场t3,大型客机一架又一架。
    巨大的飞行器轰隆隆飞上云天,载着来去过客。
    温凛和绪康白同坐一次航班,去找杨谦南。
    路上他们聊新媒体行业,聊股市聊房价,聊她的家人。
    “我打算在上海看看房子。”温凛望着平流层磅礴无边的白云,说,“我舅舅他们都在上海。我爸妈老了最好能搬过去,有个照应。就算其他都靠不住,房子总是靠得住的。”
    不知为什么,和绪康白讲话的时候,她总是能聊起自身。
    她的理想,事业,人生规划,父母亲友。
    不像和杨谦南,只能聊他女下属的减肥餐。
    绪康白是个很好的顾问,他说法租界风景很好,她会喜欢。温凛自嘲道:“那我要努力挣钱了,听说这地段很贵的。”绪康白笑说:“你既然年纪轻轻,事业刚刚起步就想买房,肯定不至于吝啬这点钱。”
    他也看出来了,这半年来她的公司没有扩大经营规模的势头。一是因为新兴行业渐渐规范,有更多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进入市场,生意没有那么好做。二是因为,她没有野心。
    “我也不是不能做大,只是我觉得没意思。我天生不是很优秀的商人,我脸皮薄,志气短,喜欢挑战和有创造性的东西。曾经我开公司,是因为我觉得我有这个才华和眼光,你不明白那种实现自身价值的成就感……可是当它成了一个墨守成规的流水线运作的时候,我就失去了动力。”温凛转过头笑,“当我投入精力却只能赚到钱的时候,我就没斗志了——是不是很蠢?”
    她不择手段渴求成功,然而却不是为了钱。
    绪康白劝了一句,说其实挣钱比她想象中有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做得很成功,我不行。”
    温凛笑呵呵的,一时兴起,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其实也算不上故事。
    她平平淡淡地说道,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是她们班班长,长得漂亮又聪明。有一年班长家里闹离婚,两方家长抢着接孩子,同学奶奶把她横抱在手里,站在校门口的天桥上和儿媳妇对峙。围观的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对着孩子胳膊上的三条杠指指点点,惋惜道:还是个大队长呢。
    后来这个好朋友就转学了。
    第二个学期班干部换届,班长变成了她。
    她那时候特别庆幸她父母恩爱,家庭和睦。否则邻里会不会也在背后用惋叹的语气说,凛凛这姑娘生得聪明漂亮,怎么命这么不好呀?
    “那一年张国荣自杀,满世界都在报道他的死讯。有一天我在网上看见他的遗书,停下来读了很久。”
    ——“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
    她讲完这个故事,忽然很沉默。
    他低敛着眉,轻轻笑了一下。
    “你和杨谦南说过这个故事吗?”
    温凛摇摇头,说没有,“我没对其他人讲过,我爸妈也没有。”
    那些幽微的心思,她不指望有人能懂,更不指望有人能谅解。
    绪康白微微勾唇,说:“哦,那看来我是,很特殊的朋友了。”
    她温温柔柔地微笑,像个初中小女生一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是啊,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笑笑,帮她把遮光板拉上,神色如常:“离降落还早,要不要睡一会儿?”
    温凛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等到她看起来已经睡着,绪康白从飞行杂志里抬头,望见她轻轻闭合的双眼,忽然想起刚刚她问他的那个问题——她蠢吗?
    就算众人都说她愚蠢,她恐怕也会依旧埋头前行吧。
    她是对自己的人生一清二楚的那种人。
    如果有唯一不清楚的地方,可能就是杨谦南了。
    那天他特地前来接机。
    他们俩七点钟在虹桥落地,杨谦南已经在机场喝了两杯咖啡。
    看见温凛,他也不起身,只是稍稍搁下咖啡杯,为她腾出容身之所。温凛就迎向他,嵌进他怀里面,给他一个拥抱。杨谦南手扶着她,轻拍一下臀,笑眸风流:“累不累?”
    她悄然转身,灯火辉煌的机场过道上仿佛有太阳,绪康白正靠在墙上,向她轻挥一挥手。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站在金色的过道上,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他。
    年轻女孩不卑不亢,轻声道——“你看我行吗?”
    他暗暗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