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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夜色浓稠, 寒风阵阵,长春宫与养心殿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乾隆破天荒地没有去皇后那儿用膳,草草地吃了几口, 看着跪在面前双目发红的永璜,压抑着闭了闭眼。
    永璜整个人散发着阴沉之气,哪还有什么皇子阿哥的骄傲?他披了件粗糙的麻布衣,头发凌乱地窝着,右脸颊长长的疤痕横亘,此时垂着头, 颓然地跪着,说是街边的乞儿, 也有人信的。
    “永璜,朕的大阿哥。”乾隆淡淡地道了声, “好,真是好。”
    永璜听着浑身颤抖了一瞬,内心想着, 完了,这回真的完了。
    几年前金川归来,他伤了脸,很是颓废了一段时日, 几乎要疯魔了。从古自今,就没有毁容的皇子坐上皇位的先例,他是彻底出局了!
    永璜觉得下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带上了怜悯。他变得暴虐,动不动责罚伺候的人,除了最信任的罗全, 其他人都恐惧着往面前凑。
    又气又悔的是, 高斌回了京城就病倒在府中, 彻底不和他往来了。金川之行伤了高斌的精气神,不出三月,高大人病逝,因着战败的缘故,死后并无哀荣,高家慢慢地衰落了下去。
    永璜失去了出谋划策的盟友,元气大伤;好不容易拉近了些朝中大臣,也渐渐地与他疏远,避之不及。
    这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永璜出生便是天潢贵胄,即使不如太子受宠,衣食住行却从未短缺过。不必为了生存而担忧,心思就会飘到别的地方去,妄想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越是比不过太子,自尊心就越是强烈,越是憎恨,不禁想到了那晚黑衣人的提议。
    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合作,但出于私心,并未上报朝廷。
    黑衣人自称是教众,永璜便知晓了他身份。通敌叛国,是从未想过的,他也没那个胆量。
    但毁了容之后,他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就连伊拉里氏那个贱人也落井下石,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让他被皇阿玛除爵,成了全天下的一个笑话!
    把自己关在府里许久,永璜咬咬牙,犹豫多日,下定了决心。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要回到朝堂之上,掌握实权,让轻视他的那些人后悔……就算给太子添些堵也好!
    他记下了黑衣人的联络之法,不抱希望地一试,谁能想,京城竟也有他们的据点,还不止一处。
    永璜前几年没上报,如今就更不可能上报了。黑衣人像是对他的回应很惊喜,再三保证,会想尽一切办法,协助大阿哥重归朝堂。
    白莲教一直在暗地里拐卖孩童,最近愈发猖狂。于是他们自导自演了一场戏,果真有效用,永璜被封为了固山贝子。
    他们的计划不过刚刚开始,因为朝中有永璜掩护,每每都能安全地转移据点。
    却没有料想到,被五阿哥永琪发现了端倪……
    一想到永琪,永璜的神色就变得分外阴鹜。一个读书的半大小子,毛都没长齐,他竟败在了乳臭未干的弟弟身上!
    这些念头出现不过瞬间,下一秒,重重的力道落在永璜的肚子上,他痛呼一声,歪在一边,咽喉里涌出了一丝腥甜。
    踹完长子,乾隆已是怒极,胸口不住地起伏着,“逆子!孽障!朕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通敌作恶,奸佞之行,永璜啊永璜,你真是千古留名了!!”
    宫人们跪了一地,吴书来胆战心惊地磕头,不住劝道:“万岁爷,您可要顾及身子啊!”
    永璜咳了咳,以手撑地,慢慢地竖起了脊背,呵呵一笑,“逆子?在皇阿玛眼里,只有永琏才是唯一的儿子吧!咳咳……哦,还要加上一个永琮。”
    像是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一般,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毫不在意地望向乾隆,嘶声道:“他们都该死!我明明是长子,却活得战战兢兢……皇阿玛!你偏心啊!”
    吴书来趴伏在了地面上,嘴唇哆嗦着,恨不得自己消失了去。他已经不敢去看万岁爷的神色,大阿哥,这是疯了吗?!
    乾隆很久没有这般暴怒过了。
    永璜还在哈哈大笑,“永琏落水却没死,可惜。永琮得的是水痘,不是天花,可惜,可惜!老天爷不公,老天爷不公啊……”
    养心殿静悄悄的,吴书来打了个哆嗦,完了。
    听完这席话,乾隆却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好,真好。朕偏心?朕是偏心。朕不看重你吗?你要进户部,朕让你进,你要护送物资,朕让你去。”乾隆平静地道,“朕想着让你辅佐永琏,兄弟齐心……是朕料错了你的愚蠢。”
    乾隆不发怒,永璜反而清醒了些。忆起了方才说过的话,他的冷汗霎时间下来了,嘴唇哆嗦着,瘫软了下去。
    乾隆望着他的视线冷冷的,没了半分情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都说虎毒不食子,朕从前也这般想。如今,你犯了如此大错,赐死也不算冤枉,永璜,是也不是?”
    永璜惊惧地瞪大眼睛,白眼一翻,最终晕了过去。
    乾隆默默无语,吴书来心里咯噔一声,挪上前去,抓住乾隆的衣袍,“万岁爷三思,可不能啊!”
    先帝对待兄弟的手段酷烈,甚至子侄,终究落下了很多非议,万岁爷若是赐死大阿哥,定会遭受许多攻讦,即使大阿哥罪过重重。
    ……
    他倒真有一瞬间怒极,想赐死这个儿子。
    乾隆不说话,许久之后叹了一口气,冷声道:“传朕旨意,大阿哥永璜,忤逆不孝,差错行事,今褫夺贝子之爵,圈于府中,终身不得出……另,封长孙绵德为固山贝子,明岁就读上书房……”
    *
    永琮企图把绵昭当做工具人的举动,并没有成功。
    他身子矮,小短腿一迈一迈的,还没跑到暖阁就被逮住了。太子高大的身躯三两步上前,抓住他的后脖颈,永琮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永琮哇哇叫着,被太子一把抱住,太子笑道:“还跑?检查课业,你是逃不掉了。”
    软绵绵的枕头被太子扔给了林宝,皇后含笑看着兄弟俩走远,好笑道:“走,去看看绵昭,他七叔可要倒霉喽。”
    太子遣散了宫人,霎时,偏殿就剩下了一大一小两兄弟。
    永琮被端端正正地按在了软凳上,他咽了咽口水,讨好道:“二哥。”
    对于糖衣炮弹,太子早就免疫了。
    他不为所动,扯住永琮的包子脸,左右拉了拉,严肃道:“还不从实招来?”
    事实上,太子是有些忐忑的。他知道蠢弟弟没什么城府,也是真心把自己当哥哥对待,但同为穿越者,总会将两人的情谊添上不一样的意味。
    永琮在现代是做什么的?怎么死的?活了几岁?
    弟弟原先的性格是怎样的?
    种种念头涌现在脑海中,太子不动声色地按捺下去,直直地盯着永琮的大眼睛。
    永琮的脸成了饼状,他小短腿蹬了蹬,含糊不清道:“先放了窝……”
    太子微微一笑,松了手,“永琮得说实话,千万不要骗二哥。”
    不骗了不骗了,都掉马了,还有什么好骗的?
    永琮耷拉着脑袋,想了想,组织好语言,有些心虚道:“其实,我是活了三辈子的。”
    不等太子回答,永琮连珠炮似的交代了来历,“二哥,我本就是七阿哥永琮……活到了两岁,得天花而死的那个永琮。”
    他惊了一惊,就听永琮有些低落地道:“那时候,我就会叫两声阿玛额娘,什么都不懂,死了也被消除了记忆。然后到了现代,嗯,孤儿院里长大,唯一的优点是聪明吧,最后考上了一本大学,就读于中文系……”
    太子沉默了下去,永琮唉了一声,“我运气不好,毕业穷游的时候,掉下山崖就穿越了。这回重新成了永琮,有了三世的记忆,这才,这才发现二哥是穿越者的。”
    说着说着,永琮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太子,“二哥,其实,我只有记忆,没有成人的本能,所以才这样幼稚的。本来,我的目标就是活过两岁,熬过天花,然后当上太子,让额娘幸福……然后,然后就发现二哥还在!我好高兴的,因为不用努力,当条混吃等死的咸鱼就好。”
    交代完毕,永琮晃了晃太子的衣襟,垂头道歉,“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呜呜,我就想做咸鱼,怕你拉着我做苦力……”
    永琮悲从中来,“哥,我只会背一个元素周期表,你千万别让我造航空母舰啊!”
    太子:“……”
    太子原本面色沉沉的,听见最后一句话,蓦然笑了。
    知晓了真相之后,他又懊恼,又自责,为永琮心疼。
    弟弟历经三世,这是太子没料到的事。第一世,回想起历史上永琮的结局,他的心都揪了起来;第二世,弟弟竟是个孤儿,独自一人打拼着,毕生的梦想,就是有爱他护他的亲人。
    幸而,第三世,他来了,额娘也好好的,永琮的梦想实现了……
    “哥哥不会让永琮造航空母舰的。”太子哑着嗓子,轻柔地摸摸永琮的小脑袋,“永琮一直高兴下去就好。”
    永琮没想到,哥哥的回答是这样的。
    额间的大手温暖极了,他埋在哥哥的脖子里,忍不住小声地抽噎起来。
    太子一直轻哄着他,永琮抽噎完毕,忍不住抬起头,露出红彤彤的眼眶,“哥,我有一个重大的疑问……”
    “你问。”太子柔声道,“我一定好好回答。”
    永琮瞅了他一眼,扭捏了一会儿,“你到底是不是包工头啊?”
    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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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琮:这个问题困扰我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