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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平静的潮水

      顾觉非病倒了。
    就好像强撑了很多年, 被突来的洪流卷溃, 混进那冰冷的潮水里。
    立不住, 站不稳。
    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师府, 一夕之间, 挂上了一片肃穆的白, 颤抖在京城萧瑟的寒风中。
    一连七天, 顾觉非没有上朝。
    朝廷发了针对薛况的讨逆檄文,声称薛况颠倒黑白,尤其是在七皇子之事上, 实属无中生有。一则萧廷之的身份无从证明,二则以先皇遗诏为名却无遗诏在手,三则若先皇真立遗诏, 七皇子当有其名, 而非沿用忍辱于薛府时的“廷之”为名。
    檄文一出,倒也挽回不少民心。
    只是薛况哪里管这许多?
    朝廷所谓的真讨逆檄文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更没有回应的打算。正月十七自保定举兵, 正月十八同时发兵两路, 向北攻占霸州、容城, 之后便合兵于一路, 一路北进!
    仅用五天时间,兵临涿州!
    涿州距离京城极近, 个把时辰的路程,堪称是一步之遥。攻下了涿州, 就相当于已经扼住了京城的咽喉!
    消息一传到京城, 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庆安帝萧彻一张脸已经黑沉得好似阴郁的雨天,几乎瞬间便将御案上所有的奏报都掀了下去。
    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是暴怒在崩溃边缘的困兽,急促地呼吸着,双目因为连日来的忧心与操劳而布满了血丝。
    他瞪着眼睛,看着下面吓得跪了一地的大臣。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连区区一个薛况都拦不住,还说什么不足为虑!你们还有什么用?!”
    下面的大臣们情知皇帝正在气头上,这当口心里虽然觉得这指责来得毫无端由,可也不敢去招惹他,于是闷声咬牙忍了。
    但也有脾气爆且忍不了的。
    在皇帝指责落地的瞬间,就有人伏在地上反驳了:“皇上,薛况可不是用‘区区’就能形容的。他与穷凶极恶之匈奴交战数年而不落败绩,本就是用兵如神人物,且一早就扼住了保定要地,岂是寻常兵士能阻挡?微臣等虽不通用兵打仗,可早几日提议让方大人领兵前往阻击,您却偏偏不允!试想薛况之强,除了方大人外又有谁人能抵御?还望皇上速做决断,以免贻误战机啊!”
    “一派胡言!”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萧彻反而更怒,一双眼底似乎都能冒火。宽大的袖袍一挥,已然指着那大臣的鼻子骂了出来!
    “派方少行?派他出去了京城谁来镇守?你,你,还是你?!”
    “京城自有禁卫军来守,若不先阻击薛况,疆土已失,民心已散,只有任他蚕食壮大,则我京城将越见危急啊!”那大臣险些气得昏过去,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且武将中如刘提督者皆有多年的领兵之能,派方大人前往阻击薛况后,京城防卫可交至其手,岂不比如今碌碌无为、坐以待毙要好?!”
    萧彻阴沉的目光,向右列武官之中静立的九门提督刘进扫了一眼,非但没觉得心里清楚了,反而越加烦躁起来。
    他双手撑着御案,竟不再回应这话。
    反而不耐地问道:“顾觉非呢?怎么还没来上朝?永宁长公主呢,也不在吗?!”
    下面朝臣听得此言,全都窃窃私语起来。
    倒不是对这事实本身有些议论,而是觉得眼下萧彻这分寸大乱的模样,作为一国之君来说,实在是不好看。
    立在萧彻身旁的大太监也是慌慌恐恐,凑上去低声提醒道:“皇上,您忙忘了,太师大人身故,这才第七日,顾大人还在灵前呢。至于永宁长公主,却是暂还不清楚。”
    连着这几天来,顾觉非都不在。
    朝中文武大臣也是早就听说了太师府的事情,都在暗中猜测此事是否与薛况那一封檄文有关,怀疑是上面的一番指控逼杀了顾承谦。
    大部分都是顾承谦的同僚,这几日也都去上过了香,只是见到顾觉非的人寥寥无几。听府里的管事说,是大病了一场,但具体的情况却是不知了。
    往日顾觉非在时,这朝堂上的事情基本是他说一不二,讲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如今他不在,永宁长公主也不在,皇帝一下变得像是个没了头的苍蝇,不仅找不到方向,甚至暴躁、易怒,压不住心中那一股因过度的不安而起来的邪火。
    大臣们都暗中叹了口气。
    萧彻也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尤其是在喝问顾觉非为何没有上朝这件事上。
    于是他重新坐了下来,平缓了一下气息,才道:“是朕急了。继续议事吧。”
    朝议于是继续。
    只是大约是因为皇帝对派人前去迎击薛况的事情始终拿不定主意,一整个上午过去,也没议出什么结果来。
    离开大殿的时候,群臣都在摇头叹息。
    散朝后先行离开的萧彻,更觉胸膛有一团火在烧灼,离开了金銮殿不去想什么薛况造反的事情之后,他本以为自己能平复下来不少,但结果竟然恰好相反。
    只要想到太师府里发生的事,他便心神不宁。
    一路回到乾清宫时,贤贵妃卫仪已经在宫内等地,案上的奏报都摞得厚厚的,可没有翻开一本。
    “皇上。”
    见了萧彻进来,她从恍惚之中回过神,站起身来,唤了一声。
    萧彻往那椅子上一坐,几乎是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只疲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爱妃看得怎么样了,可想出了什么对敌之策?”
    “……”
    卫仪真说不出这一刻自己心里面的感觉,无力之余还有一种陡然生出来的荒谬,她面上依旧带着最精致的妆容,却不再是旧日那个光彩照人的贤贵妃了。
    “皇上真以为,臣妾能想出什么对敌之策吗?”
    “满朝文武都是废物!一个顾觉非没了之后,竟然连半点对付薛况的法子都想不出来!爱妃,只有你了。当年你在闺中时,人人说你有奇智,堪与顾觉非比肩。这些年来朕偶有问计于你,你也能说个头头是道。今时今日的京城,也只有爱妃能救朕于水火、克敌于危难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卫仪的不对劲,萧彻一下又坐了起来。
    他看上去有一些紧张,但还挂上了勉强的笑意,试图振奋卫仪。
    可卫仪心中那荒谬之感更甚了。
    在寻常生活的时候,其实很难感觉人与人的差距,因为做的都是简单的事;可一旦面临了十分的危机,强者与弱者,智者与愚人的差距,便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
    萧彻便是这样的一名弱者,一个愚人。
    这就是她嫁的人。
    这就是她不得不嫁的人。
    卫仪那一双雍容的凤眼注视着萧彻,眸底深处却涌现出一种复杂难明的悲哀:“臣妾智比顾让先,不过是世人过誉。您此刻内外忧患交加,身边又乏明辨之智士,为何不去找顾觉非呢?他虽在孝期之中,可若皇上您亲自登门到访,问计于他,他又怎会将皇上拒之门外……”
    萧彻沉默了下来,一下不说话了。
    于是卫仪的心也幽幽地沉了下来。
    她想到了近些天他的魂不守舍,也想到了自己在宫中暗中探得的一些消息,再连着此刻萧彻的沉默来看,一时竟是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她怀着一种未知的恐惧,偏又无比平静地开了口,询问萧彻:“皇上,那一天,你是否曾派人去过太师府?”
    “你闭嘴!”
    先前还对卫仪和颜悦色的萧彻,在听得此问之后,竟陡然暴怒,额头上青筋都突了出来,毫不留情地责斥着卫仪僭越!
    “朕的一切,岂是你能私下打听的?!贤贵妃,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本分?!”
    本分?
    什么是本分?
    这么多年下来,这还是卫仪头一次从萧彻的口中听到这般疾言厉色的话,且还这般的色厉内荏,充满了一种生怕被人拆穿的心虚!
    于是她一下就笑了出来,笑出了眼泪。
    心里那种荒谬彻底将她整个人席卷,让她觉得这宫殿里实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得不往外走,往外走。
    把萧彻抛在脑后。
    把乾清宫抛在脑后。
    就这么跌跌撞撞的从殿中出来,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重重宫门夹着的长道上,看着头顶阴沉沉的天幕,第一次觉出了满心的绝望。
    她太了解顾觉非了。
    只可惜——
    萧彻不懂,这个当皇帝的萧彻不懂。
    昭阳宫的宫门就在眼前,是今时今日她的寝宫,也是昔时昔日她姑姑卫嫱的寝宫。
    卫仪忽然就觉出了一种悲哀的宿命感。
    大宫女笙蓝跟了她许多年,此刻眼见得她这般情态,半点也不敢惊扰她,只是眼底挂着重重的忧心。
    卫仪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但因为她身形纤细所以仅看得见些微的隆起,并不引人注目。
    她抬首盯着昭阳宫那红漆的宫门,看着透过宫墙飞起的檐角,终于还是缓缓将眼帘垂下,用那恍惚的声音吩咐道:“明日,太师大人的头七便过了,你拿我的手令,天明出宫,去请大学士夫人陆锦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