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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一棵大树上揽了一群猢狲,哪个都跑不掉,都不清白。
    一个个显赫风光的名字,嘲弄着卑微的蝼蚁众生。
    电影市场从来就有所谓的“江湖”,一直都有。这个圈子赚钱太容易,各路资本在其中纵横捭阖,各行其是,各怀曲折的心思,也各有各的生财之道,这么些年,有几个是真心进来做电影的?在那个资本疯狂扩张盛行丛林法则的年代,一群豺狼虎豹在丛林里咆哮、厮杀,就是为饮血吃肉,为了疯狂地赚钱。
    至于扩张的道路上,偶尔遇上一两个不听话的绊脚石,小小地收拾一顿、教训一下,于这些人而言,实在不算个事儿,记性不好的早都忘记当初干过什么。只有庄文龙这一拨顽固不化耿耿于怀的老家伙,还拿功夫片武侠片真当回事的人,才是打碎了后半辈子生计饭碗的大事。
    这些人也都黯然退出了大舞台,也快死光了么。
    不识时务就只能活该倒霉,别人都很识时务呢。立起来活出个人样儿,真的不容易。
    手机不停地发出提示音。
    裴琰还在契而不舍地给他发着消息,以自言自语的方式跟他聊天,自娱自乐。
    【刚才视频里看见你了,颁奖,还是自己给自己颁,你脸不红啊?……我脸都红了,想你了,你真帅。】
    【这回拍的大片,将来要放映imax,肥查老家伙这次也是下血本了。他用的是70mm胶片机,他们专门一个公司自产自造这种摄影机,特牛逼,特别尖端。】
    【挺羡慕的,真的,我就是没钱,囊中羞涩,咱们用不起胶片机。后期制作特别麻烦,耗费不起,现在国内导演也没有几个还坚持用胶片的……等咱俩将来有钱了,我也想试试用胶片做一部,真正的武侠,鸿篇巨制。】
    【不回复我?对我未来计划中的鸿篇巨制,什么看法?……就是慢慢赚钱、攒钱、拉钱么。能不能拉到钱就看你了,操……你就牺牲一回你去把严总睡了!】
    【前两天我在这里见着严总和他家那口子了。他们俩每年冬天就是去犹他州过冬,过圣诞。他们好像在盐湖城附近的山里,买了一栋房子,我看照片了,特别美……你以后想不想住在山里,咱俩也买一栋小木屋?】
    庄啸于是回道:【好啊,你说了算。】
    裴琰秒回:【我说了算哪个啊?拍胶片,买房子,还是把严总睡了?】
    庄啸无言,手指摩挲屏幕,想把裴琰从那屏幕里一把抓出来抱住,心里非常难受。
    ……
    欢蹦乱跳凑时间的歌舞节目过去了,大屏幕上又到奖项揭晓时刻,房间里几个人不由自主地,都抬头看大屏幕直播的前台现场情势。
    已经颁到“最佳男配角”了。
    大屏幕上晃过五位候选人的精彩片段,再晃过观众席上各位被提名人此时绷紧的表情。
    五个已被提名的男配角,就有一位因为在洛杉矶拍戏,耽搁了没来出席。
    “小猴子应该飞回来出席,或者由你替他上台去领这个奖。”章绍池盯着那屏幕上,摇头,“阿啸,你要是答应主办方替他上台,这新闻爆点就是现成的了,琰琰这个奖就能拿到。”
    “是谁的奖就是谁的,我不抢他风头。”庄啸说。
    “你不替他上台,他自己又不来,主办方怎么可能把这个奖颁给他!”章绍池哼了一声,似是在埋怨,庄啸你玩儿清高你就让琰琰丢了个奖。
    话音未落,现场念出最佳男配的获奖者,果然花落别家。
    另一位英俊小生在席间起身,竟然就是那位“桃子龙”。这人风度翩翩地鞠躬,接受满场掌声,笑得谦逊迷人又颠倒众生,一点儿都看不出身上哪个洞里生过瘘病或者暗疮。裴琰果然没有拿到这个奖。这个江湖,一切全在咱们章总的预料之中。
    ……
    第八十六章 不舍
    男配角奖揭晓,裴琰的提名这次落空了。
    《龙战天关》最终以最佳动作设计以及另外两项技术奖项收官,战绩也不错。
    庄啸发信过去:【看见了?有点遗憾,这次没拿到。】
    裴琰说:【没事,我不遗憾。不就一个金凤凰么,我是孔雀。】
    庄啸说:【还惦记金球奥斯卡吧?】
    裴琰笑了:【哈哈那当然了,咱爷们志向远大点儿成么!过两天还有金马提名出来,明年初我还有金像奖提名呢!】
    庄啸刷着手机就笑出来:【孩子真有志气。】
    许多烦恼和不如意的事情撕扯着他的心,就想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想见到琰琰,想把大宝贝抱在怀里,脆弱的时候也求个安慰。
    ……
    章绍池看完颁奖直播就匆匆离开,是非之地不久留,把一脸病娇样儿冒着虚汗的商老总撇在身后不管了。世道艰险,政策缩紧,早已不比当初为所欲为挥金如土的年代,现如今各人自顾不暇,自求多福吧。
    庄啸紧跟着出去,也懒得再追问那个又恶又怂的商雪麟。
    章绍池的大衣在黄浦江畔的风中扬起来,面目依然冷硬坚定,架子不能塌。
    他一步迈进自家专车,终于把面孔掩入沉静的夜色,当真是疲惫了。正值壮年自认为精明强干,精明了这么些年却都好像是在成全别人,被南方没暖气的冬天一吹打,今天突然就老了好几岁。
    庄啸跟着拉开车门,迈进章总的车。
    然后,俩人同时的,用眼色就让司机麻利儿地下车吹风去了……
    庄啸摸兜掏烟,一时之间竟然没找着烟。他是真准备戒断的。
    章绍池很干脆地掏烟,掏火,甩给他。现在已经是一杆老烟枪了。
    章绍池说,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我告诉你,你恐怕就要后悔听。
    庄啸微微点头,明白,刚才商雪麟提到徐老总,就有心理准备。
    这件故事简而言之,那时不止一个小鱼小虾,因为不听话而遭遇片场事故,被人教训。威亚绳断裂,人摔下去只不过断一只腿脚,骨折了还能接上,这就不算太恶毒,但放置□□暗中伤人,当真是要毁人饭碗了。
    在那个武侠片正当红、功夫片仍火爆的年代,资本在圈中杀开一条血路,谁红追谁,追逐的就是功夫明星,毁得就是侠义之道。什么大侠?都是刀俎上的鱼肉。资本家只需要开几家空壳影视公司,注入大笔黑钱,用压缩到最低廉的成本拍出所谓大片,甭管片子拍得有多么烂,能上映就行,再跟影院联手造出一个远高于实际的票房,配合珠联璧合,就能让一大笔黑钱摇身变成票房的收益,洗成清白的面目。流入影视圈的一股一股淤泥黑浆,掺合掺合,都能过滤成清泉了……
    还曾有拒绝参与洗钱勾当的明星,经纪人当街惨遭不测,被人一枪崩了呢。所以,庄文龙的事只算是资本洪流中一个小小的漩涡,在江湖上微不足道。
    章绍池静静坐在车中,说:“庄啸,你算算年代,你爸什么时候出的事?十年前我还不够资历,我都还不是大老板,我说话根本不算数。十年前谁是嘉煌老板,这个作坊姓谁的姓,你就应该去问谁。老子背了这么大个黑锅,谁坑了你爸坑了你全家你去找谁,还不明白么?……”
    还有什么不明白。
    十年前,“嘉煌兄弟”的老总就是姓徐么。
    庄啸抽完一整根烟都没说话,然后就管章绍池要第二根烟。章总直接把剩下半包都扔给他,今天抽个够吧。
    他好像一直误会了章绍池,对方亦不便辩解,或者说,总之也不会出面指证了谁。吃的都是一口锅里的饭,都是内情人。狼咬狼也是一嘴毛,撕开皮肉都能见血。
    也难怪当初裴小光头进圈时,有人背后就说裴琰是嘉煌的“大太子”,说他背景很硬,恨不得把资本当成臭狗屎不屑地踩在脚下往上爬。原本就是如此啊,资本就在小裴先生的脚底下,托着他往上蹿。
    裴琰当初习武和参加格斗擂台赛,也有那位大舅舅的顺手搭桥。徐绮跃就是专营这项赛事生意的大股东,是赛事的幕后操盘手。那个曾经让裴琰名声鹊起、最终又背负骂名黯然离开的擂台赛场,曾经汇聚了圈内很多年轻武行也曾发生不可挽回的伤害事故的赛场……有些事儿就不能细琢磨了。
    庄啸的手肘撑在车窗边上,手掩在唇边,咬了一口自己的掌骨。
    有些事情,不愿细想和牵连,非常让人难受……
    江畔灯火通明,水面平静,倒映着大都市一片繁华夜景。
    平和无波的江水之下,却是影影绰绰,深不可测,总好像掩藏着不为人知的世界另一面。纸醉金迷背后即是穷奢极欲,功成名就之时总现血光淋漓。
    庄啸叼着烟:“章总,您也是故意想跟我说这些吧。”
    “我故意什么?”章绍池冷笑,“我故意刺激你?我没必要。求而不得的滋味,我也懂,老子没要故意刺激你。我倒还想劝你一句,三个字,别、深、究。
    “过去就过去了,深究了对谁都没好处。你都跟琰琰在一起了,有些事就当不知道没听说过。反正……呵,反正你爸当初对你,也没干出几件体面的好事,对你也不怎么样!你亲爸爸对你,比琰琰对你怎样?你不会算这个一目了然的账么?”
    “您是操心这个?”庄啸回敬章总,“我又不会因为这些事对琰琰不好了。”
    “不关他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他。”
    “他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清楚得很。我没有过家他给我一个家,对我就是刻骨铭心。我这么珍惜的,怎么可能再把家毁了。”
    庄啸说。
    章绍池不语,心里一定是隐隐羡慕的,又落寞寂寥很不是滋味。
    ……
    当晚紧接着,外滩还发生了一系列事故,事态微妙,以文火慢炖的方式往众人没有预料的方向演绎了下去。
    商雪麟在章总和庄啸这里吃了一顿瘪,愈发的没脸,胸中一口恶气难平,转头撒出人去,想抓回邢瑢那个小妖精狠狠地教训,结果竟没抓着,颁奖礼现场就没找到人。一直到晚会散场时分,邢瑢都不知去向。
    商总只在后台找着了邢瑢家的经纪人,迁怒之下逞纵余威,在外滩江边把那经纪人臭揍了一顿。
    老板教训个经纪人,没让你缺胳膊断腿这还算是轻的。你个拉人肉皮条的蠢材,领来的小蹄子不听使唤把金主惹火了,不揍你揍谁?
    邢瑢家的经纪人被染了个鼻青脸肿,还喝了一桶冰冷的江水,哭天抢地求饶喊冤啊,说瑢瑢就是跟庄啸班子里一个武师搞上了早就心野了,所以庄啸也拼命护他这关我啥事啊,我管他他也管不听我也冤枉啊,也是倒霉透了。
    ……
    邢瑢那时是由包小胖和助理开车护送着,送去附近一家酒店,没有被鸣笛的警车追上问话,打人见血的事就暂时压下去了。
    邢瑢坐在车中,余光扫过万国大厦的浮光掠影,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也是感到前路迷茫,心灰意冷。
    想退,想走,却发觉想退都不是那么容易退。人在江湖,也是身不由己。
    他爹妈这一阵不断打电话给他,表达了意思,很想来北京发展,想到北京住大房子,言下之意让他置办,买房之外最好还能开一项小生意,不能坐吃山空,要长久扎根么。
    他婉拒不成,就一直拖拉敷衍。还要来京?他自己在那块地盘都快要混不下去,也是要让爹妈失望了。他家的鸡犬猫狗之流,也没法跟着他升天了。
    他手里握着手机,刷开屏幕,小萨的一条微信就进来了:【看了直播,没有拿上奖,你别难过么。】
    这个木愣的家伙,竟然是来安慰他的。
    突然就是一阵感动,鼻酸,心也酸。自从上次从成都宣传回来,他有好一阵没有主动联系小萨,刻意地疏远,就是想要放弃了。
    他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但不想让小萨对他失望。不想将来经历任何难堪的事情再次伤害对方单纯的情谊。
    他回复说:【是没拿到,本来也没抱期望。】
    然后,萨日胜的电话进来了,是想跟他讲话。
    来电显示在手里焦灼地作响,叫了很久,叫得开车的包小胖都忍不住从后视镜里不断瞟他。邢瑢低头瞪着那来电显示,一指就给按掉了。
    夜色渐深,人心藏得更深。
    包小胖边开车边说:“回酒店以后,还有啥安排?”
    邢瑢愣神,然后说:“没有。”
    包小胖问:“没人找你?”
    “谁找我啊?”邢瑢自嘲一笑,“只有麻烦才找我。”
    “麻烦找你倒是不至于!”包小胖说,“有啸哥在,怎么也得罩着你吧。”
    邢瑢垂下眼。他今天在颁奖礼后台是大出风头,还连累啸哥跟着挨骂,真没脸见任何人。
    “没多大事儿,”包小胖今日不必要的废话也比较多,“可惜小萨今天没来,不然肯定揍出那老流氓的屎尿来。”
    邢瑢闷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