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容歆闻言,站起身,道:“叫人进来。”
宫侍应声后,一个中年画师走进来,只与容歆问好后,便安安静静地支起画架,拿着笔耐心地等待。
容歆又随手抽出一根短针夹在指尖,对棠婉晃了晃,见她整个人一激灵,迅速张嘴描述那位“郑五爷”的相貌体征,这才落下手。
这时,门外又禀报道:“女官,梁总管正在前院,说是皇上的命令,请您放了棠舫主。”
棠婉像是见到救星似的,眼睛一亮,眼巴巴地看着门外。
容歆声音平淡道:“继续画,在我见过梁总管回来,如果画师还没有画出此人的五官,棠舫主恐怕便不能全须全尾儿地再见皇上了……”
威胁之意,直逼棠婉,棠婉不敢拖延,赶紧绞尽脑汁地想,努力地形容。
容歆稍稍满意,叫浅缃在此看着,然后便带东珠回前院儿去,临走时,还顺手带走了她先前捏在手里把玩的短针。
第220章
前院, 太子亲自在书房招待梁九功,容歆到时,便见到梁九功坐在椅子上喝茶,而太子站在书案后弯腰忙着什么。
“姑姑回来了。”太子问候一句, 得到她的回复后便重新低下头。
容歆则是看向梁九功。
“容女官。”梁九功站起身, 冲着她一拱手, 然后看了眼她身后, 问道,“皇上要咱家将人带回,为何不见人?”
容歆请他落座,施施然道:“我这里还有些事没聊完,回头我亲自送棠舫主去见皇上,梁总管放心, 定然全须全尾儿的。”
梁九功苦笑,“容女官莫要为难咱家,咱家这条老命经不起太多的心惊胆战。”
“梁总管不放心便稍坐一坐, 顶多也就两刻钟的功夫。”
梁九功看向太子, 见太子殿下专注地做他的事, 根本不管他们说得事,只得无奈道:“咱家不能离开皇上身边太久, 容女官说话算话, 稍后一定要将人送回去。”
容歆笑起来, “梁总管何时见我出尔反尔过。”
“容女官确实言出必行, 只是偶尔的一鸣惊人实在教人放不下心。”
梁九功无奈地摇头, 起身向太子和容歆告辞, 随后先行回去复命。
容歆还要等画师画好画像, 便也不急着走, 而是走到太子身边,看他在做什么,竟是这般认真。
太子的书案上,从前常摆着的奏折和书卷全都不见,如今他右手边两截画像对在一起摆放,正中间放着一幅太子的画,左手边则是正在翻阅一本书。
容歆没来得及注意书上的内容,只心疼地走到画像边上,边摸着画像边缘边问道:“这好好的画像,怎么坏了呢?”
太子站直,拿着书解释道:“意外罢了。”
容歆看向太子手里的书,“这是您先前拿得那一幅吧?您这是要自己修?”
太子点头,拿起书翻阅,眉头轻皱,“这是临时寻来的,比我想象的要难。”
“术业有专攻,您何不等回宫之后,教匠人修复?”
太子放下书,复又拿起中间的画,撕开,淡淡道:“额娘的画像,我不希望旁人看见,再引出莫名其妙的事端。”
容歆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人的脸,眼中怀念,“没有人能代替她……”
“姑姑。”太子看着只存在画像中的人,问道,“那个女人,容貌真的很像额娘吗?”
容歆平静地点头,后又道:“气质迥异。见过娘娘的人或自惭形秽,或心生亲近,未见过的,模仿不来。”
“那皇阿玛该是不会认错。”太子嘴角牵起,眼中却无笑意,“真可惜,我没能见到额娘……”
容歆眼睛一酸,别开眼,对他说:“殿下想知道娘娘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皇上也不行。”
太子嘴角的笑容真诚许多,“我知道,姑姑在意额娘,从来便以她为先。”
容歆抬头看着高大的太子,确信道:“殿下,便是世间之人皆说您不好,皇后娘娘和我也一定会以您为傲,请您低头的时候,不要弯下腰。”
太子眼眶湿润,掩饰般地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胤礽会的。”
……
容歆陪太子那他那幅画试验这修复,不到两刻钟,便有人来报,说是画师已经画好画像,她便暂且离开书房。
那画像,容歆只随便地扫了一眼,然后便卷起画像,叫棠婉跟她走。
两人来到行宫中康熙的宫殿,守门的侍卫进去通报,然后梁九功匆匆走出来,满脸欣喜道:“容女官,您可算将人带回来了。”
“如约而至。”容歆将画像交给梁九功,指了指棠婉,道,“连同她,一并带到皇上跟前吧,我这便回了。”
“容女官且慢。”
容歆脚步一停,问他:“还有事?”
“是。”梁九功请她稍等,继而便转向侍卫,严肃交代,“将人严加看管起来,不可有闪失。”
容歆听了,眼神一闪,笑问:“梁总管,棠舫主好好地,为何关起来?”
棠婉眼巴巴地盯着梁九功,似乎希望他方才说得是假的。
而梁九功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只对容歆道:“这是皇上之命,咱家不知何意,容女官进去见过皇上,许是会知道。”
他说完,又将画像交还给容歆,抬手请道:“容女官自行入内便是,皇上在等您。”
容歆神情平淡,没有忐忑也没有期待,拿着画像踏进殿内,恭敬地行礼请安。
康熙面无表情地放下正在批阅的奏折,问:“问出什么了?”
容歆语气公事公办地回答:“据这位棠舫主所说,教她引导她如此的人,乃是一位‘郑五爷’,是个商人。”容歆双手举起画像,“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
殿内并无旁的宫侍,容歆便站起身,举着画像走到康熙身侧,将画像呈给康熙。
然而康熙并未去看,只接过画像随手扔在书案上,严厉地问:“容女官可想过,你今日此举会打草惊蛇?”
容歆依旧谦恭道:“蛇已现,只管抓住便是。”
“可朕想要更大的蛇出洞。”康熙面上隐隐有怒色显现,“太子亦无远见,枉费朕对他寄予厚望。”
容歆垂头,手渐渐收紧,尽力平心定气道:“皇上无所不知,听说园中棠舫主见到太子时做得事,难道不会如鲠在喉吗?”
棠婉顶着那样一张脸,在面对太子时行勾引之事,如若康熙能够忍受,便是容歆从来没有了解过康熙。
而康熙便是因太子的顶撞恼怒不已,在知道太子来见他之前发生什么之后,怒意确实有所降低,可难以消除。
他便是真如容歆所说的如鲠在喉,心中却仍有更想要达成的目的。
“江南历来便是前朝余孽蚁集之地,朕数次南下,此番才借由此女寻到几分眉目,发现这天地会,如若不能一网打尽,有朝一日江山动荡,太子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天地会?
容歆不惊讶于民间会有反清复明的组织,毕竟这些年来,大清幅员辽阔的疆土中,一直便由民乱发生,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
她更惊讶的是,太子还在等消息,康熙却已经查到这样深的地方。
康熙对大清的掌控,实在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是不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所有人的所作所为?
容歆想起她想要跟太子说,康熙兴许也在等他的消息,可被太子岔开来……
或许不是偶然……
容歆双手覆在腹前,下意识便用手指去抠她的佛珠。
哪怕她不知道太子究竟是如何想的,可一定很难过吧?
康熙分明可以清楚地辨明很多事,他却依旧任由从前疼爱的儿子在权力的漩涡和父子疏离中挣扎,太子那样聪明,也说看不清前路……
容歆心疼到无以复加,轻声问:“皇上,您还记得娘娘弥留之际对太子殿下的期盼吗?”
只要保成健康长大……
而康熙有多久没叫过“保成”了?他如今只会疏离地叫“太子”。
“太子是大清未来的君王,他要比朕和其他人都更睿智冷静,朕才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康熙笃定,“敏儿若在,一定会明白朕的苦心。”
放……痴人说梦!
脏话在脑中过了一半,便因为多年来的习惯迅速换成另一个词,容歆冷笑,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放屁”。
敏锐多思如讷敏,如果见到现如今的场景,只会更痛苦,她永远留在二十多岁,倒是省了面对面目全非的人。
容歆毫无情绪地说:“皇上剖腹藏珠,奴才佩服。”
康熙左手撑在扶手上,微微颤抖的右手背在身后,缓缓绕过书案,边走边道:“你不必讽刺朕,太子又何尝不是早已不信任朕?”
因为不信任,所以再不会与他敞开心扉;
因为不信任,所以做事时会先使手段,而不是请求他这个皇阿玛;
因为不信任,所以才会认为他会像个昏君一样宠幸一个容貌像敏儿的人……
“平心而论。”康熙背手立在窗下,“容歆,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天然便站在太子的角度考虑一切,所以朕才会做什么都是错吗?”
“过滤掉太子所有的不成熟和冲动,不过是纵容罢了。”
容歆承认,康熙说得话,有那么一丝丝的道理,可她还是想问:“这是毁坏娘娘画像的理由吗?”
那并不是单纯的画像而已,那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思念,曾经的珍惜之物如今却能毁坏,实在显得许多的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而康熙沉默下来,显然对于此事,他没办法辩解。
故而,立场便是,远近亲疏不可避免,没有人能真正公平地看待旁人,既然各自在各自的立场上都不认为自己有错,那么,便按照各自的准则行事,不必解释。
容歆收回手时,摸到袖子上的那根针,扒下来,用力使其从中间弯折,然后躬身道:“皇上所言,奴才不能苟同,请恕奴才不得不告退。”
她躬身时,趁康熙仍然背对她,迅速抬起座椅上的软垫,将针自下而上插在软垫上便若无其事地起身,静候康熙恩准。
康熙并未回身,静静地站在窗口,良久,道:“管住太子身边人的嘴。”
“奴才谨遵圣谕。”
傍晚的阳光照射下来,康熙的影子拉长至殿中,容歆告退时,故意退至影子的头部,状似无意地踩了两脚,这才离开。
康熙在容歆走后,依然站在窗口许久,只是肩膀微塌,看起来有些颓唐。
直到天色渐暗,梁九功在殿外请示是否摆膳,康熙方才回过神,道:“点灯吧,朕还要批阅奏折。”
梁九功和两个太监入内,动作安静地点起殿内所有的烛火。
康熙走回到书案后,毫无防备地坐下,龙臀和龙椅亲密接触的一瞬间“嘶——”了一声,立即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