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赵长宁骑术不怎么样,只能小跑,打猎是休想的。不过太子殿下吩咐了,却是怎么都要去的。她被领到了营地上,只见太子殿下跨坐在一匹马上,笑着看向她:“长宁,我们要去林子深处狩猎,你也来骑马打猎吧。我叫人给你寻了匹温驯的马。”
“殿下折杀,我只能小跑而已。”赵长宁看到牵过来的那匹高大的马,立刻拒绝了。
“你若不能骑,不然我叫人带你好了。”朱明熙又说。
赵长宁叹了口气:“不必,我能骑!”难不成真的让人带她!
赵长宁翻身上马,自己先小跑着溜了两圈,大概熟练了,才跟在太子殿下的队伍后面进了林子。赵长宁觉得太子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进了林子哪里还顾得了她。她就慢了下来,欣赏林子里春日的景色。
——
朱明炽装着满是箭的箭筒,慢悠悠地勒着缰绳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战甲,从背后看他端是精壮,肩膀宽阔,显得非常的高大威猛。
高镇很快就牵着马跟上了他,说道:“怎么每年春天都春狩,多无聊啊!陛下还非要你来巡视,杀鸡焉用牛刀,你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又不是禁卫军。”
朱明炽淡淡地道:“规矩而已。让我来巡防就巡吧。”
高镇听了一笑:“殿下,你说这打野物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殿下今日狩猎之后,跟我去弄玉斋耍耍?”
武将精力充沛,不上战场,总得在别的地方发泄旺盛的精欲。
朱明炽看也没看他,慢慢地跑着马说:“不必了。”
高镇几步走近了,看着朱明炽比常人高大许多的体格,结实的手臂。心想殿下难道不行?平日去这些地方很少,府里的通房好像也未见到过。二殿下武功高强体格健壮,怎么看也应该是精欲旺盛之辈啊。
人家章家都因此不想把女儿嫁给他,难道不就是怕小姐承受不住这个武将吗。
高镇这人常跟朱明炽开玩笑,凑上前没皮没脸地就说:“殿下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倒是有个宫闱福音可以给殿下……”
朱明炽哼笑道:“这也不必。”他精欲旺盛得很,不过是没什么兴趣而已。
高镇直起身子,笑道:“殿下何时也有了假正经的毛病。”他走到了前面,慢悠悠地晃着头说:“殿下,俗话说食色性也啊!”
前面却传来一阵呼声,原来是遇到了鹿群,大家正在围猎。
朱明炽不再理会高镇,一牵缰绳朝前去了。高镇连忙追上去,只见鹿群在林野里散乱逃跑,往周围横冲直撞。
赵长宁也没想到,她第一次试图骑着马在林子周围小跑,就能遇到鹿群围猎。
太子殿下已经去了深林中,她就在这里晃悠,享受林间清风和暖和日光。今天挑的这匹马儿也温驯极了,驮着她在林子里慢慢地踱步,她还在沉思,就看到一只幼鹿跃到了山溪边喝水,灵巧的小身体,大大的眼睛。
它太小了,不怎么怕人。看到赵长宁骑马立着,还蹦上来嗅了嗅长宁的衣裳,闻着似乎不太感兴趣,又转过身去啃幼叶,一团毛茸茸的小尾巴朝着长宁抖动。一会儿又蹦过来嗅嗅长宁,好像忘记刚才闻过她了。
长宁看得微笑,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小鹿动作,谁知道片刻后,追着鹿群的人就过来了,她马术又差,立刻牵着缰绳后退,鹿群却开始混乱起来,因为被包围住而急躁,四下冲撞。
赵长宁本来躲开了的,却见方才那头小鹿因为惊慌失措,朝着她的马就冲撞过来。赵长宁牵着马绳就要往后退,谁知突然一支利箭射穿了小鹿的脖子,它前脚一歪倒下。鲜血噗的一声溅在马腿上,而她的马也因此受了惊吓,突然就往后急退,又撞在了树干上,似乎觉得遇到了危险掉头就跑,竟不顾及背上的人了。
高镇则分明看到,二殿下迅速地搭箭,眼睛一眯放箭,似乎都没有看准就射穿了鹿的脖子。他们殿下这手百步穿杨的本领高镇见过多次了,只是从没见他在京城里耍过。
二殿下就是这样的个性,平时不喜张,关键时刻才看得出身手来。
不过那匹马受了惊吓,竟转身就跑了,那赵大人就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也不敢松开,颠簸得浑身发抖。
朱明炽见那马跑了,眉头一皱。
“二殿下……”高镇回头想说什么,就看得朱明炽已经一勒缰绳追了上去。
他的那匹马是自己惯常用的军马,绝不是赵长宁的马能比的。
赵长宁只觉得周围风驰电掣的,枝桠不停地在她身上刮过,她想让马停下来,但这马却不肯停,她的马术又不好。还不知道要被它带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她觉得还不如跳马算了,反正也就是被摔而已。
她做了决定,睁眼想判断一下她应该摔在哪里比较好,手慢慢地松开了缰绳。
背后却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想摔断腿吗!”
赵长宁听声音是朱明炽,他的音质显得非常低沉。一只手已经向她伸了过来,见她不动,又道:“抓住。”
赵长宁来不及思考,觉得还是保命要紧,抓紧了他的手,随后只感觉一只手搂在腰间,把她带到了另一匹马上。而她整个人落于朱明炽怀中,相触是战甲的冰凉,抬头看到的是这个人干净的下颌和脖颈,甚至看得到微微一动的喉结。
马仍然跑得很快。这样的马疾驰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赵长宁听到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不会骑马为什么要骑。”
她对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自然温和了些:“……说来话长。多谢殿下相助。”
朱明炽让马儿渐渐地慢了下来,赵长宁一抬头正好对上朱明炽的视线,他的眸色偏深,睫毛虽不长,但很硬朗。“是太子殿下让你骑马的吧。”
赵长宁没有说话,眼看已经要到了林子深处,朱明炽调转了马头往外走。赵长宁才说:“殿下料事如神。”
这话刚一说完,朱明炽就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赵长宁眉头一皱,干什么,知道她不仅谏他,还偷了他的信。所以要杀她灭口吗?既然要杀,刚才何必要救。
朱明炽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非常严肃。赵长宁也立刻反应过来,朱明炽是告诉她周围有异样,她往周围看去,松柏林立静静的,什么都没有。这林子之前禁卫军肯定搜过不下三次了,猎场外面也有重兵把守,究竟他在忌惮什么?
朱明炽眉头一皱,直接对她道:“别出声,也别让自己掉下去。”
赵长宁下意识抓住他的战甲,没反应过来马就疾驰起来,比刚才还要快,飞速地掠过丛林。
赵长宁抓他抓得紧紧的,突然一道冷光闪过,赵长宁瞳孔微微一缩:“殿下小心!”
一道利箭自朱明炽的后背射来,他几乎是有种危险的敏锐直觉,偏头一躲。那只箭钉在了前面的树上,箭羽微微地颤抖。赵长宁正要松口气,却看到侧面一道利箭再次射来!
这次箭却直朝朱明炽的大腿射过来,箭的力道极大,赵长宁几乎听到了箭入肉擦骨的声音。
她一看,朱明炽的脸色已经全白了,但他骑在马背上,咬着牙什么也没说,疼得额角青筋蹦起,随手从箭筒里反抽出三支箭,都搭在了箭弓上,弓拉到了极致,没瞄准就瞬间射出!
赵长宁听到了两声闷哼,但这时候她不敢打扰朱明炽,而是警惕地看着周围。
没想到还会有跟朱明炽一起逃命的一天!
朱明炽取了三支箭,是不是说周围有三个埋伏的人。刚才只中了两个,剩下的那个……
赵长宁眼睛微眯,果然又是一道冷箭!这次却直中了马前腿,马儿不比人的忍耐力。腿一弯就弓倒在地,将两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赵长宁倒是无事,最多就是摔得疼了点。只是朱明炽的腿上的箭被她压住,顿时箭就偏了,鲜血直流。赵长宁立刻起身,看着朱明炽紧皱的眉头,头上全是汗,这刮骨的疼痛岂是一般人能体会的!若这人不是朱明炽,恐怕常人早疼得受不住了。
“殿下……”赵长宁顿了顿,不知道朱明炽现在如何了。
朱明炽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你压得……不错。”
赵长宁半跪下来,看到朱明炽腿上的伤口仍然流血不止,第一想法是为他包扎,然后片刻之后,她的手顿了顿。
她看到了旁边朱明炽的佩刀。
这林子广袤,不知道刚才他们往里面跑了多远,方才被追击的时候又是胡乱跑,眼下离营地已经是十万八千里了。朱明炽失血总会越来越多,应该没力气反抗,假设她现在把朱明炽杀了呢……
然后再自己出林子,告诉别人朱明炽遇刺被人杀了。
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头上,谁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杀了朱明炽呢!
朱明炽垂眸凝视她的手:“怎么,你平日不常跟男子接触?无妨,你解开看看伤口深不深,拿东西一堵就行。”他顿了顿,“我量你也扶不起我,也没让你带我出去。等晌午我们还没有出去的话,会有人来找,等等就行。”
“那殿下冒犯了。”赵长宁半跪下身,用朱明炽的佩刀一挑,将他的裤腿撕开。
这一看却是怔住了,除了这道新的伤口,还有两道交错的狰狞刀疤,刀疤已经淡了,应该是旧伤。
“殿下早年受过伤吗?”赵长宁突然问。
朱明炽轻描淡写:“战场上……刀剑无眼,双臂和两肩上的伤多些。有时候骑马打仗,就会伤到大腿。”
赵长宁的手一握,这个人不过是掌握了她的一个秘密,但她却因此想杀了他。
他曾保家卫国,他受将士和边疆百姓的爱戴,浴血奋战沙场……归来之后,荣膺满身!这身伤痕是不是他的荣章。却也不见得别人有多尊敬他,还以他比武来取乐。
她现在却趁他受伤,要杀他!
她真的没有心硬到这个地步。但如果这时候不下手,可能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赵长宁一看伤口流血不止,从袖中拿了手帕来给他堵住。箭也不敢拔出来。
朱明炽闭上了眼睛,他突然问:“……你刚才是不是想杀我。”
“殿下说笑了。”赵长宁心里一震,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
太阳渐渐阴了,赵长宁一看天边聚起的云,暗道不好,恐怕是要下雨了。不是说晌午就会过来找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长宁眼中冷光一闪,她忽略了一件事,假如朱明炽也遇到刺杀的话,别人呢?
“出事了。”赵长宁低声说,“殿下,这时候都没有人来寻,必然是太子或是皇上出了事。”
朱明炽缓缓睁开了眼睛,嗯了一声。
“要下雨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四下看去。松柏林的树木并不茂密,挡雨绝无可能。但她若走回去找人,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她看到前面坡地有一片枣树,倒比这里挡雨得多。于是低声对朱明炽说,“殿下,我带您去那里。”
她试图扶起朱明炽,朱明炽自己也用力才勉强能靠着她站住,却一下将她压垮了半截。
等扶他靠在枣树上,赵长宁就累得直喘气了,长袍上也沾了血,长宁才看到他的腿上全是血。不过她的预测的确是对的,片刻之后豆大的雨点就打下来了,打得松林里一片雨声。此事两人在半山坡上,又有枣树遮雨,入目是被天际的风吹得起伏的松涛,大雨细密,万籁俱静,只余雨声。
“你真的不杀我吗。”朱明炽在她身侧淡淡地说,“你若杀我,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你的事了。”
赵长宁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盖住伤口免得被风吹了。她淡淡一笑:“你救我,我杀你是不仁不义。”当然,究竟为什么打消了念头,只有她才知道。
当然赵长宁没有看到,在问她这句话的时候,朱明炽的眼神是冷冰冰的。
但当赵长宁为他整理好伤口之后,他的眼神慢慢地轻柔下来,嘴角微微一扯道:“……你舍不得?”
赵长宁发现朱明炽还真的有点自恋,她不想跟他说话。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为朱明熙做事。”朱明炽道,“对于朱明熙来说你不过是个小角色,周承礼、杜成这些人才是心腹。朱明熙是喜欢你,所以把事情交给你做。”
“殿下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问,“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杀你吗?”
朱明炽看她一眼道:“你就当我现在无聊吧。”
“我倒也很欣赏你。只要你不做害我的事,我不会跟你计较的,那次威胁你带我去刑部,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否则,那天你窃我信的时候我就可以杀了你。”朱明炽说杀字的时候声音微不可闻。
赵长宁道:“……那我得谢殿下不杀之恩了。”
“其实,我若是说我不想要皇位,你信吗?”朱明炽看着寂静的大雨,苍茫无边的松林,因为失血太多,他的脸色发白。
当然不信了。赵长宁在心里道,当然她也没有说话。
朱明炽却是一笑:“但我要是不争皇位,就连别的东西也没有。”
赵长宁静默。
其实仔细算一算,朱明炽对她的确很宽容。间接救过她两三次了,刚才还被她压到伤口,血流如注。现在还跟她看着大雨聊人生和理想了。的确有大将之风,赵长宁对他有些改观。
朱明炽的这句话也很对,他不争,就什么都没有。
其实她知道太子殿下对她的重用就是一道枷锁。有的时候,太子殿下的确表现出了谋士的天分,但很多时候也能看得出,他的确没有人情世故的经验。有时候他的重用,反而把她处于险要的境地。
她辅佐太子,一方面是因为家族之人皆为太子党,她别无选择。二则是她这个人很善良,朱明熙因她受牢狱之灾,她想弥补一二。
至于她能不能成为纯臣,赵长宁看着自己的手,心里知道,其实没有人能做纯臣。
每个人都在被推着前行,被迫做一些自己不喜欢事,必须去习惯。而且她也渐渐变了,只要想做的事情是好的,过程怎么样并不重要。也许以后她也会变成权臣、佞臣,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