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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一旁的顾玉成整完头发,干脆连外衫都换了。他有种直觉,今天恐怕不会特别顺利,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尽量给老师挣面子才是。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停下,顾玉成扶着王婉贞下车,又把顾玉荣抱下来,然后让那管事把礼物卸下收好。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后面这辆车上都是带给老师的礼物,就麻烦你们了,也省得车夫再跑一趟。”
    这次进京,他们仍是雇了两辆大车,一辆载人一辆载货,其中载货的那辆装满了各色腊肉果脯和书籍,还有福宁城特产的一种核桃,皮薄肉厚,很是美味。
    他们自己的家当则不多,只有一箱衣服和少量锅碗瓢盆,在另一辆车上挤挤就全放下了。
    倒不是这次在福宁城置办的东西少,而是邻居们太过热情,都想讨个解元家的物件儿沾沾文气,甚至还有人辗转请托,愿意出高价买。
    顾玉成劝说无果又急着出发,干脆象征性收了几十文钱,就把桌椅板凳和两个旧砚台都送了人。顾玉荣这几个月和隔壁的一双儿女时常投壶切磋,临走时有样学样,拿了三个碗送给人家,说是以后一吃饭就能想到她。
    这般倒腾下来,他们带上路的行礼就少了许多。为了不浪费空间和车钱,王婉贞干脆买了一车东西,有给顾仪的礼物也有给他们自家的,预备进京后先用着。
    现在临时登门,顾玉成决定将这车东西献祭出来。世情嫌简不嫌虚,多点礼物总是没错的。
    没想到一整车都是礼物……管事眼中露出喜色,连连夸赞后就指挥闻讯而来的仆婢卸货。待见到里面东西样样实惠后,连车钱都抢着付了。
    清点完礼物,交待另一个车夫到欣荣书坊等着,顾玉成全家就被仆婢簇拥着迎进顾家大门,朝内堂走去。
    顾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顾仪祖父曾官居一品,深得天子信重。顾家宅子就是当时御赐的,占地近百亩,布置得极为精巧,回廊曲折,处处风景。
    管事往日里带人进来,听过无数赞美之词,然而顾玉成是个参观过各地园林与豪宅的人,故宫都去了十几回,顾家宅院相比起来并不突出。故而他稳稳走在青石板上,内心非常平静,只暗暗感叹老师家里真有钱。
    顾玉荣年龄太小,还不到分辨富贵的时候,平日里又过得自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人配合,哥哥考中解元后还被邻居围着夸,正处在自信膨胀的阶段。她这会儿被哥哥抱在怀里,眼睛四处转着看,只有好奇跟新鲜,没有半分羡慕。
    一家三口中只有王婉贞暗自紧张,但她的人生前半截都在战战兢兢做丫鬟,养成了胆小谨慎的性格,这会儿怕惹人笑话,干脆半垂着眼,跟在儿子旁边往前走,不多看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
    管事在一旁越看越是惊讶,他自认有双会看人的厉眼,今天却屡次走眼,心说难怪老爷那么个怪脾气要破格收学生,人家还真不是一般人。
    这般想着,管事态度愈发恭敬,到了厅堂都没用小丫头打帘子,自个将顾玉成一家送进去,高声笑道:“老夫人,四老爷,解元公接来了!”
    顾玉成抬眼一看,上首坐着个满头珠翠的老太太,旁边那黑着脸的,可不就是他数月未曾谋面的老师?
    他急忙躬身见礼,王婉贞和顾玉荣也对二人行礼,顾老太太喜笑颜开地起身上前,拉着王婉贞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啊,你把孩子养得真好!这俩孩子啊,我一见就喜欢,可得在家里住下,多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王婉贞忙道不敢,都是先生教的好。
    顾老太太最喜欢听人夸自己儿子,笑得越发开怀,又瞪了考校学生功课的儿子一眼,让他悠着点儿。
    瞧瞧那长脸,把人吓跑了不肯住家里可怎么办?
    第49章 安顿下来
    顾仪巴不得吓跑自己学生。
    他自回京就被合阳公主频频送礼, 烦不胜烦之下干脆住到城外庄子去,平日吟诗作赋, 需要进城就骑马往返, 乐得逍遥自在。
    结果老母亲死活劝说无果, 把主意打到他学生头上了, 直接从城门口截了人带到家里,还想哄着人住下。说是为了方便教导, 不过是想顺势把他也扣在家中罢了。
    顾玉成向来尊师重教,对他极为孝敬,只要他露出点意思, 肯定不会答应老太太,只是……
    想到京师的房价米价, 顾仪罕见地犹豫了。
    假如再年轻二十岁, 他是万万不会考虑钱财之事的,但他多年来饱经世事,已非当年风流才子, 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 处处都是钱。偏他这学生命途坎坷,少年失怙, 为了攒束脩都能去酒楼当管事, 若能在顾家住下,自然比去外面赁房子方便得多。
    看母亲神色,显然也是真心喜欢顾玉成兄妹俩,恨不得这是自家孙子才好。
    顾仪更加纠结了, 拒绝吧对不起学生,这学生还给他考了个解元回来,接受吧又委屈自己,他今天回家还被合阳公主的人堵住送花笺来着……
    顾仪心中百转千回,脸上越发冷肃。
    他从教多年就这一个学生成了才,其余朽木不堪提起,会试在明年二月,算来不过百余天,索性学学释氏,权当自己是母亲桌案上的牺牲罢!
    他这头刚下定决心为学生奉献己身,那头顾玉成却是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顾老太太,说是已经托人帮忙寻了宅子,不好在老师家中叨扰。
    顾老太太奇道:“你小小人儿,怎的在京师还交上朋友了?”
    “是从前在县里和欣荣书坊有旧,恰好他们家在京师开了分号。”顾玉成笑容腼腆,“虽不住在一处,以后也要时常拜访,您不嫌晚辈烦人就好。”
    顾老太太这个年纪,最喜欢好学懂事的小辈,闻言越发怜爱。她又劝了两次,见顾玉成实在坚决才作罢。
    数月未见的学生这般贴心,一举解决后患,顾仪心头又感动又辛酸,家宴过后送顾玉成出门时,差点没忍住劝他跟自己去庄子上住,好悬想到要考会试才咽了回去。
    他怅然返回主院,进门就被顾老太太揪住耳朵怒吼:“你看看你!学生大老远过来,全家都不宽裕,还给你带了满满一车礼物,你就这么对人家?玉成那孩子还是你本家呢,你怎么这么小气?让他住家里怎么了!”
    “别跟我说他有地方落脚!那孩子就是看你脸太长,跟个黑面驴似的,不好意思答应!你看看你啊,就这么一个长脸的学生,没怎么教都自个儿考出个解元,还念着你的好,你怎么舍得他出去谋生活啊?”
    顾仪被揪得无奈至极,等老太太骂累了才道:“您消消气,我顾仪的学生到了京师,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以后我天天盯着他读书,考个状元回来,多好。”
    “天天盯着……”顾老太太迟疑半晌,“要不还是隔几日上课吧。你看你早早回了京,玉成不也考了头名解元?”
    早年那几个学生,就是成天被儿子盯着念书,念念念,连举人都没考上,可别再把这个好苗子耽误了。
    顾仪:“……”
    顾仪屈辱道:“成吧。”
    .
    另一边,顾玉成带着王婉贞和顾玉荣,在欣荣书坊分店的隔壁街巷安顿下来。
    早在离开清平县之前,顾玉成就跟老掌柜交代,把后头的润笔都留在京师分店,等他进京后一并领取。
    他绝对算得上欣荣书坊的畅销书作者,即使《问仙图》完结了,靠着不断再版和卖木质仙器模型,店里也有大笔进项,这点小要求当然不成问题。
    非但如此,分店的二掌柜原是老字号的伙计,在清平县时每次送润笔的都是他,超过五十两还主动跑腿换成银票。到了京师荣升管事后,这伙计就给顾玉成写信,希望他多写话本,只要写就能出,提成还比从前高。
    顾玉成后头写完《问仙图》,便给他寄过去,一来二去的,两人逐渐相熟,顾玉成中举后就请他从润笔中拿钱,帮忙赁个宅院。
    昔年小书生已经成了解元公,跑腿钱又给得足,二掌柜很是尽心,最后定了个面积不大的二进院,距离欣荣书坊不远,安静又方便。
    就是租金贵了些。
    王婉贞看着顾玉成伸出的三根手指,不敢置信地道:“三十两一年?”
    顾玉成点点头。京师房子自古就贵,这家位置又比较好,房顶新铺了瓦,房内新打了桌椅,院里还有一口井,不用出去买水,所以价格更贵了些。
    王婉贞瞬间买房梦碎,默默到厨房归置东西去了。
    她是存了在京师给儿子买房置业的雄心的,在顾玉成中解元后,这念头越发强烈。年节祭拜的时候,她甚至还畅想过顾玉成做了官,再娶个官家小姐,生几个白胖孩儿的美好生活。
    可是今儿一天下来,她先是见了顾仪家的大宅院,又被自家小院子的租金吓一跳,只好将不曾吐露过的雄心壮志藏起来,满腔憋闷化作动力,将厨房收拾得锃光瓦亮。
    顾玉成没提自己还有二百多两搁在欣荣书坊的事儿,戴着头巾里里外外忙碌拾掇,终于在傍晚前整理好各个房间,还带着顾玉荣去买了熟食。
    本想简单吃一顿,但王婉贞坚持开锅。这可是三十两一年的宅院,不能这么草率入住!
    她在瓷盆里放入白面和三个鸡蛋,又加水搅和成面糊,将青菜切得碎碎的拌进去,然后用猪油在锅底蹭一遍,就舀一勺面糊浇上去,摊成薄薄的饼子再铲出来。
    等薄饼做完,厨房角落的散碎柴火也消耗一空,正好明天买新的。
    熟食、薄饼和小米粥都端上桌后,王婉贞满足地叹了口气:“快吃饭吧,这还是我跟你们奶奶学会的呢,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顾玉荣人小不禁饿,对奶奶也没什么印象,举起勺子专心喝粥。顾玉成却一眼看出王婉贞此刻表情轻松许多,想来也是不愿住到顾仪家的。
    毕竟两家门第相差太远,他住进去是学生,每日里读书做文章即可,他的母亲和妹妹要如何自处?怕不是得成日闷在屋里不好出门,阿荣也甭想再跑跑跳跳地自由生长。
    现在这样赁个宅子住,两相便宜,才是长久往来之道。
    而且顾仪和顾老太太不知为何,明显意见分歧,顾玉成又不傻,哪里能点头住下?
    这般想着,他将薄饼切成三角状,夹起一块默默吃起来。
    好不容易来到京师,明天起要更加努力读书才是,京中人才济济,容不得他懈怠。
    “京师人才济济,光努力哪里能够?”
    顾仪看着身量拔高一截儿的学生,语重心长地道:“你就是太实诚了,容易吃亏。会试考卷弥封誊抄,考官不知道谁是谁,只能尽量公平。殿试却只弥封不誊抄,看字迹更看名望。那有才名传扬的,文章平平也能挪进二甲。要是寂寂无名,搞不好就落到同进士里头去了,还不如不去殿试。”
    他家几代为官,对这些门道再清楚不过。每次会试之前,都有众多举子进京,这里递行卷,那里办文会,恨不得名扬天下,至少把名声送进未来考官耳朵里。
    这样一旦进入殿试,阅卷大臣评完后定名次,为了堵悠悠众口,也不会把有名的才子黜到第三甲同进士里头,最次也给个二甲出身。
    “你不小看二甲和三甲的区别,近二十年来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就没一个是三甲同进士。老师不指望你状元及第,但万不能落到如夫人的地步,以后仕途太难。”
    瞧您说的,好像我已经考过会试有资格殿试了似的……顾玉成腹诽完,诚恳请教应该怎么做。
    顾仪满意颔首,将京中形式大致讲了讲,让顾玉成记在心中。
    顾玉成这才知道,当今天子对僧道日益信重,现在朝廷册封的国师都有四位,两僧两道,营养啊不,是势力均衡。
    “两僧”是觉缘大师和了悟大师,都出自八百年名寺镇国寺,除了为皇家祈福之外,还在京师不定期讲经,威望甚重。“两道”则是茅山派的张重阳和九逍派的玄鹤子,前者自称能通神鬼妖仙,后者则擅炼九转金丹,最得天子宠爱。
    那个给天子出主意,要求上朝前焚香祈祷的,就是玄鹤子。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顾玉成进京这一路上就见到不少寺庙,还有人携家带口磕着头往观里进香。此刻得知堂堂天子迷信到这种地步,还立了四个国师分管四块业务,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脸上不禁带出点唏嘘的神色。
    顾仪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天子之意,我等不好妄加揣测,你心里有数就行。”最重要的是别像为师这样冲动行事。
    顾玉成恭敬应下:“谨遵老师教诲。”
    “五日后觉缘大师在祈雨台开坛论法,他是四国师中最年轻的,精通梵音佛理,届时你与我同去。”
    顾玉成:“?”
    老师不是得罪僧道才去官的吗?怎么还要听和尚论法?
    正要细问,就见一个半大书童小跑过来,苦着脸道:“合阳公主送来一尊玉观音,正和老夫人说笑,请,请您过去……”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说完时几乎将下巴戳进胸口,完全不敢抬眼。
    顾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硬邦邦地道:“告诉老夫人,我没空。”说完转向顾玉成,“你考中进士之前,我哪天都没空!”
    书童看了顾玉成一眼,如蒙大赦,飞快跑走。
    顾玉成:“……”
    第50章 消寒诗会
    顾玉成被迫吃瓜后, 就领了一堆题目回家,此后每天上午背书, 下午作文, 直到十月二十五法会开始, 才暂停苦读, 随顾仪一起去祈雨台。
    这台子是去年新建的,长宽都是三丈, 高约五丈,三面雕刻佛像,气势恢宏。顶部是巨大的莲花台, 四周经幡环绕,檀香袅袅。
    围绕着祈雨台的, 是高低错落修成环形的石阶, 从远处看呈九瓣莲花的形状,和祈雨台顶部的莲花座遥相呼应,甚是壮美。
    觉缘大师在京师显然名望极盛, 镇国寺早就放出消息说辰时末开讲, 但权贵人家三更天就派人来占位,将石阶坐得满满当当。顾玉成还是沾了顾仪的光, 才在东面角落得了个位置。
    而石阶之外, 方圆百米内坐满围观百姓,个个翘首以待,神色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