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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我戳在走廊矫情了半天思想工作打气,刚下定决心“做人不能怂”准备动手,宾馆外传来缓慢的刹车声。
    我回屋从窗户往下看去,一辆卧式大巴停在宾馆门口,游客们戴着统一的旅游帽,低着头鱼贯下车。一个手拿喇叭,身材矮小,戴着黑棒球帽的中年男子,轻轻摇着系在喇叭尾端的铃铛。
    “叮”,一声脆响。男子的嗓音低沉沙哑:“到家了,都进来吧。”
    游客们默不作声,双腿直挺挺走进宾馆。这种气氛异常诡异,我心里毛嗖嗖得很不舒服,直到大巴最后下来的两个人,我身体向前一冲,一脑袋撞到玻璃上面。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月饼,萍姐!
    我和月饼在日本为了救月野清衣,上过一辆夜间接送横死鬼魂的鬼车。
    长途巴士分为两种,坐式和卧式。坐过长途巴士的人不知道有没有观察过,卧式大巴内部是一排排窄小的床位,乘客躺在上面熟睡时,看上去就像是躺在小棺材里的尸体。长方形的大巴,更像一具会行走的大棺材。
    至于原因,夜间是恶鬼出没的时候,阳气重的人如果在夜间行动,很容易招致恶鬼上身。所以走夜路的长途大巴,一律是卧铺大巴。整个大巴由内自外的设计,包括躺着的乘客,极像是棺材和尸体。这样可以使恶鬼误以为是阴物,当然大巴夹缝里也会放上诸如死蝙蝠、死老鼠、经血、头发这些阴气重的东西,来阻住车内的阳气外泄。
    还有一种巴士叫“鬼车”,确确实实是拉载恶鬼奔赴黄泉转世托生的。鬼车一般会在天地阴阳互换的午夜十二点出现,将鬼魂拉上车。烧纸的时候,如果遇见一辆巴士飘然而过,那就是亲人的亡魂上了鬼车。
    如果亲人七日内没有给鬼魂烧纸做买路钱,鬼魂上不了“鬼车”,变成在野地里飘荡的孤魂野鬼,就永世不得投胎。
    月饼明明去安葬萍姐,怎么会在这辆大巴出现?这些人的走路姿势,中年男子的身材打扮,分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要不是窗户有防盗栏,就直接跳了下去整个明白。
    突然,月饼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到我好大一张脸贴在玻璃上,满脸讶异,又憋着笑扬了扬眉毛,那意思似乎是“南瓜你丫怎么也在这里?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一瞬间,我百感交集,更让我忍俊不禁的是,月饼额头居然贴着一张画着歪七扭八红字的黄符。
    月饼飞速摆了个“ok”的手势,立刻又做僵尸状,左右摇晃着进了宾馆。
    我信心爆棚地往楼下跑去!
    有月饼在,我怕个鸟!
    五
    这间宾馆三层楼,自然没有电梯。我在楼梯口想了想,那个冒充导游的中年男子应该是赶尸人,这么多尸体肯定不会戳在大厅里摆造型,肯定会从楼梯上来进入特定的房间。瞧着月饼的意思是胸有成竹,我这么冒冒失失冲下去说不定坏了事儿。
    这么一琢磨,默默为自己临危不乱点赞,跑到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准备下楼和月饼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安全通道漆黑一片,或许是许久没人打扫,满是呛鼻的灰尘味儿。我搓搓鼻子止痒,摸黑找着楼梯扶手。按照消防常识,安全通道的门正对着下楼梯口,以防发生火灾方便住客逃生。我计算距离往前走了两步向左侧摸索,指尖触到一截冰凉的圆柱体。我以为是摸到铁制扶栏,稍微用力握紧,突然觉得握着的东西冰冷黏腻略微有弹性,这分明是一只人手。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急忙甩手向后退,准备撞开门跑出去。没想到那只手反过来用力箍住我的手腕一拽,我重心不稳向前扑,撞进一个人怀里。我清晰地感觉到鼻子顶着他的鼻子,慎得连声都发不出,慌乱间脚底踩空台阶,压着他倒下去。
    只听见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楼梯里似乎有许多人跟着摔倒,把我和那个人重重压在身下夹成人肉三明治。我的脸紧贴着那个人的脸,只觉得一片冰凉没有丝毫人气,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暗骂自己没脑子。
    那么一大堆行尸,肯定不能走楼梯,这条八辈子用不上的安全通道自然是专用的尸道。
    我使劲撑着胳膊想顶出个空,又有几具行尸摔倒砸下,终于让我体会到了“比死人还沉”这句话的含义。
    我被压得肺里都快没气了,也顾不得暴露踪迹,玩命喊了一句:“月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在楼下,自己下来。”月饼在楼下叹口气,“徐老,海涵。”
    “魂归来兮,安得居所。”赶尸人沙哑的声音在通道里响起。
    我脑子彻底糊涂了。
    这时,廊灯亮了。我眼睛一花,视线再次聚焦时,看到面前是一张贴着黄符,灰白色的死人脸,突然睁开死鱼般的眼睛,关节“吱吱嘎嘎”挪动着要站起来。
    我“嗷”的一声怪叫,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顶开压在身上的行尸爬起来。眼前景象让我发麻,全身如同通了电流,簌簌发抖。
    整条楼梯并排站着带着旅行帽,贴着黄符的行尸,默不作声往楼上走去。那几个摔倒的行尸,扒着楼梯,一阶一阶向上爬着。被我压得那只估计摔得挺重折了关节,右手猛一用力直接断了,半截淌着黏液的手臂落在楼梯,坚持用左手继续向上爬。
    我背靠着墙壁,心脏几乎蹦到喉咙眼,一动不动注视着行尸群。每个行尸的死状都不一样,有的舌头垂到下巴;有的脖子豁开血洞冒着气;有的半边头皮耷拉着,露出满是毛细血管的脑袋。其中一只脸上鼓着锃亮的尸泡,我恨不得钻进墙里,生怕尸泡爆裂,尸液迸一脸。
    短短几分钟时间,尸群总算走完了,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软着腿跌跌撞撞几乎滚下楼梯,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女服务员靠着椅子打瞌睡,对面的会客区,月饼和那个中年男子居然在喝茶。
    “南瓜,你好路不走,吃饱了撑的走安全通道。”月饼撩开贴在脑门的黄符,“你怎么跑到阴栈来了?”
    “呵呵……阴气互循,怪不得小友。”赶尸人抬头笑道。
    刚才从上往下看,没有看清楚男子相貌,这会儿看了个清楚,我又差点吓懵过去。
    那顶黑棒球帽子下面,是一只狗脸!
    六
    “小兄弟,过来坐吧。”赶尸人狗嘴一裂,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相貌丑陋,唐突你了。”
    我装作“小爷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架势,大刀金马往月饼身边一坐,正想回两句场面话,月饼扬手往我额头贴了张黄符。我哭笑不得:“月公公,咱这是在玩僵尸cosplay?”
    “阴行符,阻断阳气。”月饼摸了摸鼻子,慢悠悠呷口茶,“阴尸遇阳气诈尸,要不我才懒得贴这玩意儿影响颜值。”
    “颜值是什么?”赶尸人眨巴着溜圆的狗眼,毛茸茸的脸满是好奇。
    月饼再傲娇也不好意思直接解释“颜值”是啥意思,我轻咳一声:“值是分值,颜是容貌。颜值说白话就是长得好看不好看。”
    赶尸人脖子微微后仰,恍然大悟“哦”着:“世间词汇博大精深,有趣有趣。”
    再吓人的东西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我直勾勾瞅着赶尸人,心说看模样不是畸形,实打实是一只穿着人衣的狗,看品种应该属于“中华田园犬”。
    赶尸人哪里想到我在琢磨这个,给我添了杯茶:“小友,品茗。”
    月饼扬扬眉毛:“徐老,天色已晚,可否为晚辈解惑?”
    要不是萍姐的尸体也从旅游大巴下来,单是听两人古风对话,我还真以为是误入某个三流剧组拍中国版《行尸走肉》的现场,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应景儿:“好茗,好茗!”
    “呵呵,小友谬赞了。”徐老伸出舌头舔舔嘴角绒毛,“高茉而已,街道办夏天发的防暑降温福利。”
    “噗!”月饼一口茶喷了出来。我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淘宝买些好茶好好研究研究,免得丢人。
    “异徒行者对老夫有恩,”徐老忽然正色道(虽然那张狗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做好。”
    我心里一动,隐约想到徐老是谁,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还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月饼又撩开黄符,认真地盯着林老说道。
    徐老很奇怪地看着我们,欲言又止。
    “我不认为在野外遇到尸车是个巧合,”月饼摸出桃木钉轻轻弹着,“所以,我不会对不是巧合的人有好感。”
    虽然楼上有尸中尸布的“尸鬼增运”局,徐老又长着恐怖的狗脸,但是我能感觉出他没有恶意,对我们甚至还有种奇怪的尊重。月饼这句话显然说得有些过分,我忍不住回了句:“月饼,你丫心理能正常点不?”
    徐老怔了片刻,眯着眼睛笑道:“你们俩真像他们。”
    我和月饼面面相觑,“他们”是谁?
    “太多年了,”徐老走到柜台,摸着服务员的头发,“也许你们就是。”
    我早晨开房的时候有些迷糊,压根没注意她长什么模样。这会儿一看,居然有前有后颇有几分颜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脑补徐老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老突然抓着服务员头发生生拎出柜台,双手插进头皮。月饼扬手甩出桃木钉:“你干什么!”
    徐老举起服务员身前挡住桃木钉。“扑扑”两声闷响,桃木钉没入服务员身体,冒出了几蓬木粉。
    “小友莫慌,人偶而已。”徐老抓着头皮左右撕开,一阵皮肉撕裂特有的怪声,服务员被活活剥下了人皮,一个惟妙惟肖的木人落在地上。
    徐老把人皮卷巴卷巴夹在腋下,扛起木人:“跟我来吧。”
    虽然明知服务员是木人,但是想到皮是货真价实的人皮,说不定就是楼上某具尸体的,我心里就很不舒服,对徐老多了几分厌恶。
    我用唇语说道:“月饼,刚才我在房间的床下……”
    “一会儿再说。”月饼回道。
    阴栈、尸中尸、赶尸人、狗脸人、人皮木偶,短短一小时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脑子乱得像坨豆腐脑,索性什么都不想。
    徐老摸着柜台转角的腾龙壁画,在龙爪位置按了下去,墙壁里响起酸涩的齿轮咬合声,壁画升起,露出两米见方的暗门,竟然是一座电梯!
    徐老先一步进了电梯,我犹豫了一下,月饼拍了拍我肩膀:“一切小心。”
    七
    电梯比一般的电梯小两圈,我们三个并排站着很是拥挤,偏偏人偶脑袋正好对着我,木刻眼睛死气沉沉,我心里别提有多别扭。月饼倒是有闲情雅致,摸着木人轮廓:“好手艺。”
    电梯抖动了一下,梯门打开,居然还是宾馆大厅。我心说这是唱哪出儿?月饼显然也有些意外,徐老在1那个按钮上又按了几下:“刚才忘记按楼层了。”
    电梯门又关上,我感觉重心下坠,电梯向下滑落。连番稀奇古怪的遭遇,这会儿电梯就是变成飞船直奔火星我也不觉得意外。
    “叮……”随着提示音响起,电梯门再次打开。门外是一条潮湿泥泞的土路,满是青苔的墙上插着烛台,潮湿凉气浸体微寒。
    徐老先走出电梯,我默默地站在月饼前面走在最安全的中间位置。
    土路泥泞得很,踩上去就像是踩进一堆腐肉,心里感觉怪怪的。我注意到地上还有不属于我们的几排脚印,其中有四个脚印,是并排走出来的。
    顺着土道曲曲折折走了许久,出现一段十多米高的木梯。木头已经被潮气沤得残缺不堪,有个突出大约两米多的夯土台,我就着烛光隐约看到两扇木门紧闭着,从门缝中透出些许光亮。
    月饼双手抓着一截木梯,用力一撑,已经上去了两三米,几个起落,就到了门口。徐老又嘟囔一句“真像”,蹬上梯子。我紧跟向上爬,徐老踩落的泥巴时不时落在脸上,让我很不开心。
    “梯子不解释,小心。”徐老一边给我脸上撒着灰一边叮嘱。
    我吐了口泥巴,心里愤愤不平:要不是小爷没月饼的身手,怎么能在你脚底下吃灰!
    我好不容易爬到夯土台,徐老取出一柄铜锈斑斑的古代钥匙,捅进锁眼推开门,屋顶悬落的长明灯因为造成空气对流,火苗忽明忽暗。
    “咦?”月饼显得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我侧头往屋里看,西北角有一架小炉,瓷胚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烘得整间屋子温度湿热,雾气缭绕像间桑拿房。屋子两侧,许多双手放在膝盖上的木人并排坐着,脊梁挺得笔直,脑袋九十度直角垂落。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两个没有面容的木人,一个圆脸,一个黄衫,端坐着拿笔摆出画画的姿势。
    “叔叔,我来看你们了。”徐老恭恭敬敬鞠着躬。
    这一切,实在太熟悉了,我突然意识到徐老到底是谁!
    月饼眯起眼睛:“你是宝蛋儿?”
    “是的,我是徐友贤的孙子,”徐老双目含泪,把人偶往木人群里摆好,人皮放进砂锅熬煮,“小友们,坐吧。愿意听‘阴犬阳女’后人讲一段往事么?”
    八
    以下是徐老讲述,实在太匪夷所思,为方便记录,我进行了文字整理——
    两个老人带着宝蛋儿离开古城,四处寻找能够化解的办法,可是正如圆脸老人所说,宝蛋儿已经完全异化,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详情请看《阳女阴犬》一章)。
    就这样,宝蛋儿在十八岁那年彻底变成阴犬,随着两个老人东躲西藏。黄衫老人性格深沉,平时不怎么说话,圆脸老人倒是健谈,闲得没事儿就给宝蛋儿讲一些奇闻异事。两个老人虽然待他如亲生孩子,但是行踪飘忽不定,经常一出去就半个多月,每次回来或多或少带着伤。宝蛋儿每次问起,两人都摇头不语。
    宝蛋儿虽然形貌丑陋,心地却好,知道自己迟早是个拖累,趁着两人又一次出行,半夜偷偷摸摸跑上山自生自灭。
    宝蛋儿上了荒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想到身世凄苦,忍不住蹲在树下放声哀嚎。哭声越来越响,在山谷间回荡,仿佛无数人同时哭泣。
    宝蛋儿哭了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这哭声根本不是回声,确确实实有许多人在哭。他猫着腰寻着哭声望去,只见山间密林中若隐若现一群人排成一队走着,周围“忽忽”冒着绿色鬼火,“呜呜”哭着。排头的人身材矮小,戴着黑色斗笠,摇着铜铃,每走十步就低声喊道:“魂归魂,土归土,安得归故里,夜行无人扰。”
    宝蛋儿记得圆脸老人曾经跟他说过,这几年大旱,庄稼地颗粒无收,许多灾民饿得实在受不了,只能交换孩子吃人肉,实在没东西吃,就上山抠“观音土”充饥,最终腹胀而死,留下满山的死人。倒是满山草木,吸饱了人油长得格外茂盛。
    去年有个宁书生,进京赶考,抄近道进山走野路。当晚山里火光大作,还夹杂着忽男忽女的厉嚎,直到天色微亮,火光怪叫才停歇。宁书生浑身是血,怀里抱着一个坛子下了山,身边多了个虬须道士。道士自称姓“燕”,临走前千叮万嘱山民,此山前高后凹,东边形似女人脑袋,西边横突状如棺材,山腹有座荒废的古寺,正好形成了“媚煞地”的格局,阴气极重。生长在山上的草木,常年吸足阴气,化成美丽女子形态,勾引过往行人,吸食精血修炼。昨夜破了“媚煞地”,但是此山格局无法改变,十年之内如果阴气暴涨,很快就能重新形成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