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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玄奕嗓音震耳,一干副将人等面如土色。
    郑业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会被玄奕几句蛮话吓到,挥手对小将道:“各回各营,没有将令出营者就地正法!”
    “霍东!”玄奕大喊一声。
    “在!”
    玄奕被激起一肚子火,目光发狠,高举金令箭,“给老子宰了他!”
    “得令!”霍东额上青筋爆起,握紧剑柄,大步冲上前猛地一斩。
    众将只见剑芒,大将军郑业尚未来得及抽刀,人头就已经和着鲜血抛洒出去,两眼圆睁,直滚到手边。
    血腥刺鼻,全场陡然死寂,气氛无比凝重诡异。
    霍东勾腰从郑业神经抽动的手里拔出将印,将血迹在自己胸口擦干净,恭恭敬敬递给玄奕,“十一爷雷霆行事,跟您办事真是爽极,快极!”
    玄奕接过将印,阴狠一笑,盯视着众人道:“兄弟们还有没有抗旨的?”
    众将屏息,无一吭声,有人的手扶在脖子上,仿似在检查自个的头是否还在。
    玄奕淡定把将印收到腰间,笑对其中几个将领道:“你们几个按我先前的命令,集结兵马跟我进京,等事情办了,升官封赏,老子请客。”
    玄奕的赶到才能代表这场政权交替就此落定,他进乾清宫时皇子们已经到齐,除了玄盛,就连被关在宗人府的玄礼也在。
    殿内尽是哭声,皇子们垂泪跪在龙榻前,玄奕心中一抽,热泪就流了下来。他想起幼时,有一次手被老师打红了,抹着鼻涕眼泪立在案前临帖,恰好父皇进来检查课业,一眼就看到了哭鼻子的他。那次父皇没有责骂,只是握起他的手,运笔教他写字,“朕的儿子不论从文习武,都要写得一手好字。”
    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除了太子,其他人很少能得到父皇的关注。如今,这个令他又敬又畏的严父突然离世,再也醒不过来了。
    玄奕万分后悔那次把父皇气得晕过去,悲痛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他放声嚎哭,“父皇,您醒醒,儿臣错了!”
    玄敬跪在最前,玄沣涕泪满面,大家见这情景又哭,今日的眼泪和伤心都是真的。从他们进宫就有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连如厕也要由侍卫向上报备,兄弟们之间别说寒暄一句,就连递个眼色都被太监盯死。
    过去,他们相互打压使绊子,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眼泪多少也是哭哭自己。
    至于远在军中的玄皓,他就算不服也别想能掀起水花了,军粮供给全掌控在北京和王谦之手中,按量送,多一天的都没有。新帝已经登基,山遥路远,没粮没钱,师出无名……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布置灵堂,巩固京城关防,玄昱安排好一切事宜,忙到深夜回府,此刻,府门已经挂上了硕大的白纱灯笼。
    玄奕、玄正两人办事迅速可靠,已将京畿大营,刑部和顺天府的兵力分区域指派,设下严密布防。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兵,持刀枪鸟铳,军容整肃。
    梁羽墨已经提前得到消息,带着众妃恭候在门口,寒风阵阵,每个人心里热乎,脸上都是欣喜,哪里能感觉得到半分冷。
    见到由禁军簇拥,迤逦而来御驾,众妃立刻行下跪礼:“恭迎万岁圣安!”
    玄昱显得十分精神,从御辇上下来,抬手叫起,对梁羽墨道:“吩咐奴才收拾东西,明早进宫。”
    “是。”
    小六跑来报信,棠儿整理妆容,和宫女们一起候在门口,见到玄昱立刻行下跪礼。
    已过丑时,可能是从睡梦中被叫起,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倦,松绾着慵妆髻,发间斜插一支点翠镶宝花簪,蓬松的乌发衬着毫无血色的皮肤,活似一个瓷雕釉面的人儿。
    玄昱的心蓦地一紧,俯身扶她起来,两人进屋,一时安顿停当,宫女太监们退出门外。
    她的一双眼睛含着淡淡忧愁,玄昱不由关切,“棠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棠儿摇头,莹润的瞳仁纯澈如鹿。
    玄昱淡淡一笑,双手放在她的两肩,“丧期我不能在你这儿住,宫里什么都有,你简单收拾几样,日后想到什么再让奴才回来拿。”
    就是这时候了,屠刀落地,干脆利索。暖色烛晕里,棠儿只是怔怔望着他,眼神仿若是在审量,一下就感觉到陌生,“妾不愿进宫。”
    玄昱眉心微皱,但只一瞬便恢复了表情的绝对平静。
    棠儿极力抑制不断涌上来的悲绪,平静地说:“我渴望自由,害怕那座金堆玉砌的宫殿。”
    见她态度坚决,玄昱心中一绞,“我忙得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只为早点赶回来给你报个平安,眼下是什么情况,你要在这个时候跟我闹别扭?”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你会有越来越多的妃嫔,需要很多孩子以保证政权接替,无法独有你的感情,我会嫉妒,生不如死。嫉妒会令我变丑,癫狂使我快速衰老。我怕死,害怕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更怕在那座宫殿内被活着埋葬终身。”
    她微微颤抖,每字每句就像锋利的刀刃,伤到玄昱也伤了自己。
    玄昱陡地无法控制情绪,语气结了冰一样冷:“我进到寝殿,一眼就确定了父皇的死亡。我他妈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伤心,而是想着我终于能为老师平反,给自己的女人一个名份!自由这种东西我都没有,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给你?我父皇有二十多个儿子,为了皇位,多少人盼着他早死?我这辈子就吃了兄弟太多的亏,不愿意和其他女人生下更多孩子,我的心早已剖白在你面前,你还要什么保证?”
    这么多年,他是头一次爆出粗口。棠儿忽然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眼睫,极轻的声音道:“妾不进宫,愿削发为尼,山门佛前,一支画笔,一炷清香安度余生。”
    一时间,玄昱被这一席话堵在了这里,微微阖上眸子,良久才说:“你自八岁就喜欢我,你敢说你的喜欢不是因为我的太子身份?你是真想离开我吗?不是。我要天下,而你胃口更大,你要的是掌控天下的我!”
    她流着泪,小巧的鼻尖通红,并不否认,也无法否认。
    玄昱看向三足珐琅香炉,那一线香烟若断若续,亦同眼前的她一样弱得可怜。
    她总是这样,只消摆出一副柔弱模样,就这样子很美,美得要让全世界都必须向她妥协。玄昱恨极了,恨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突然感到饥渴,知道一种有效的方式能把矛盾抛掷脑后。
    该死!玄昱在心里诅咒一声,他没救了,居然在丧父初期动起这样的念头。
    玄昱太了解自己,就这样的悲壮,情绪波动下,再多待一会儿,他真的会将她摁倒在榻上。不论骄傲还是良知,他都应该走了。
    终于,这一位生来就自带骄傲桂冠的男子,从眼前这个倔强,目标心愿明确的女子脸上移开了目光。他挺直腰脊,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瞳仁有两下滚动,最终再为伤心的她片刻留驻。
    他迈出几步又回过头,淡然扬起了嘴角。
    深沉已过,又见一夕曙光。
    晨曦微露,檐下一遛宫灯辉煌通亮,御前侍卫手按宝刀,钉子一样钉在原地。
    明黄金龙朝服,绣金束袖,苏进保躬身伺候玄昱,替他在龙袍外套上一件丧服,小心问道:“万岁起驾?”
    这一刻是绝对静默的,苏进保偷瞥天子尊颜,见他神色平静,语气寻常:“起。”
    “万岁起驾!”
    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簇拥着龙辇稳稳驶出府邸,车辕,马蹄和脚步声无意中促成盛大的加冕仪式。
    离开的这一刻,玄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看见了她,看见那个至爱的女子。她坐在灯下绣一只荷包,恬静乖顺,只是个简单幸福的妻。
    许多个夜半,她从噩梦中惊醒,撒娇地告诉他:我梦见你不要我了,我拼命跑,可怎么都追不到你。
    他把娇娇低泣的她紧拥在臂怀,哄劝亲吻额头,“别怕,那只是梦,棠儿,我永远在你身边。”
    她迷迷糊糊,心满意足地搂上他的脖子。他无限怜惜,在心中暗暗许下誓言:他会保护她,用时间彻底赶走这个不断恐吓她的梦。
    终于,她的梦就要成真了,她见不到,再也追不到他。
    此刻,玄昱好想对她说:“棠儿,别怕,我会抱紧你,一直在你身边。”
    巍巍宫阙,天街纤尘不染。
    通往至高权利的大门开启了,宫门重重,一如它新主人的胸膛之内,曲折深回。
    金色的朝霞与琉璃瓦连成一片,许多往事也在玄昱脑海里连成了一片。
    用“得偿所愿”来形容玄昱此刻的心境明显并不符合,从她索要自由开始,他的心情已经无法用任何词句来形容。
    这时候,玄昱想起那年,他发浑地打骂,轰走奴才,喝光了柜子里的酒。一段较长的神魂逃遁后,醒来的他就躺在冰凉的雪地上,雪花纷纷扬扬,他冻僵的手指已经拧不起结冰的酒壶。
    他突然高兴,朗声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
    她冲过来抱住他,他死活不肯跟她回屋。
    她拽不动,背不起,索性也跟着往地上一躺,把领口一松,直接将他铁一样冰冷的手捂到她热乎乎的胸脯上。
    最后,还是他抱起了她,拖着一只跛腿,将这个贴心的小女人扔到榻上。
    那夜,他粗鲁地覆上她娇小的身,至于后来的事就统统忘记了。醒来,怀里的她满身淤痕,浑身微颤。久久之后,他并未彻底清醒却明白了什么,懊恼地将她护进臂弯。
    那段时间没人能阻止他酗酒,她就像哄着孩子一样耐心。
    有一次他喝得实在太多,恨不能亲手砍掉那条残腿。他大发蛮劲酒疯,把屋里弄得一片狼藉,抽剑差点宰了苏进保这耿耿忠心的奴才,唯她一人敢忤逆,对他大声:“瘸条腿算什么,你的心也瘸了吗?”
    她把奴才们赶远,抱着他道:“玄昱,相信我,我们还有景樾,一切当然没有结束。当皇帝又不必亲自擒龙捉虎,计较一条腿做什么?万岁没有废黜你的储君之位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他依旧愿意把江山托付给你。”
    他头疼欲裂,在酒精的作祟下放声大笑。她将他推到榻上,一直从唇吻到胸膛,柔软的发一路拂着腹部向下……醉生梦死后,她的信任令他彻底投入了神明的怀抱。
    那段时间,他疯狂迷恋她的身,她的笑,每一个照顾和关心。迷恋她的唇,她的鼻息,她的发和身上的淡香味。
    他时常将鼻埋在她的脖颈处,恨不能深吸一口气,把她的灵魂吸进自己的生命中。
    后来,他更需要她,除了无休无止的缠绵,耳鬓厮磨,发生在他身上的打击,无关生死的一切,那些对他来说不值再思。
    随着腿伤逐渐恢复,他终于振作,承诺不再饮酒。
    她仰起脸,笑靥就如冬日暖阳,把温度直送进他心里,“我的爷,你可真乖,我该给你点什么奖励?你要天上的星星,那你得先将我抱得高高的,我抬手摘了给你,你拿去做条项链吧。当然,这项链你必须送给我,亲手戴在我的脖子上。”
    他笑着把她高高抱起,“感情爷辛苦一趟,什么便宜都被你占了。这样,你现在就摘,摘一把爷不喜欢颜色,你就扔了,再把月亮摘下来。”
    天地开始旋转,她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快乐的笑声中,他们的世界在轻微的眩晕下幻化,花团锦绣,温暖明亮。
    回想起来,玄昱无比惊诧,原来,不是自己在救,而是她拯救了他!
    老天给他设置了此生最大的考验,断腿的挫败令他一度消沉,自暴自弃。她以爱为药引,医好他的自尊,无可救药的心。
    她说:我的爷,我的男人,你就是我的神。
    神和信徒,这互生互存的关系不知是在何时,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发生了调换。
    朝阳升起,灿金的琉璃瓦光华耀目,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建筑飞檐翘伸,高矗在湛蓝之中,势如大鹏振翅腾焰飞芒,欲凌跃而起翱翔苍穹。
    因是先帝丧期,诸事从简。文武百官早已迎过来,同时迎接玄昱的还有那个名叫权利的女神,她已经向这位新天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她将谦恭地匍匐在他脚下,使出浑身解数以令他体验到无与伦比的荣誉感。
    思想回归,神迹就从玄昱的脑海里消失了,他感到自己变回了太子,就站在父皇身侧,放眼朝阅武楼下眺望。他与棠儿的过往就如一列列整齐的士兵,军容严整,有序退场。他侧脸看着父皇,话语间略带疑惑:“父皇,您最爱的女子是我母后吗?真正的爱究竟是自私还是成全?”
    “恭喜你成功了,这天下,天下所有的财富和美人都属于你。你是万乘之君,应该秉持骄傲,明白什么是孤家寡人!”
    父皇的脸是固有的严肃,依旧不露一丝感情,冷酷得就像……玄昱忽地发现,这人不是父皇,而是他自己!
    终于的终于,玄昱读懂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是,也不想当什么神。
    以爱为名,他会固守初心,余此生之力还予她幸福。
    卯正初刻,景阳钟响。福顺立在乾清宫门前,凝神屏息,高扬臂膀挥动静鞭,“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回荡在偌大的紫禁城内。
    玄昱由百官簇拥,入座“正大光明”匾下。
    至此刻起,江山社稷,万民福祉,边疆稳固,驱逐强敌,帝国兴盛都落在了玄昱的肩上。他的表情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目光从群臣的头顶移向殿外,内心升起强烈而神圣的责任感。
    赵庸领众皇子和百官伏地,叩拜声如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和风送暖,苔浅绿嫩,枝头顶出硬鼓鼓的春芽,深深庭院不闻人声。
    小猫半眯着眼,懒洋洋地伏在檐下晒太阳,日光越过窗台上的盆花照进屋内,满壁金粉熠熠闪耀,衬得整间屋子光彩炫目。
    紫苏悦色而入,见知夏坐在窗前埋首打金线络子,小声问:“主子还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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